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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十一

    渊明五十八岁写《桃花源记》,桃花源三个字妇孺皆知,电脑上有连词。它是中国的乌托邦,理想中的和谐社会。“晋太元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境内)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两年前(公元419年)晋宋易代,刘裕称帝,渊明仍用东晋纪年,表明了他对“新朝”的态度。刘裕逼死晋恭帝,先用毒酒,后以被褥闷杀。渊明愤怒,写《述酒》影射,这是他平生最隐晦的一首诗。刘裕的手下如狼似虎,政治黑暗,苍生遭难。渊明描绘理想社会,有如流浪汉想象广厦千万间。这时他陷入贫困,断酒,甚至挨饿了。
    桃花源内,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
    俨然:整齐。黄发:褐黄色的头发,指老人。垂髻:垂下来的头发,表示尚未总角——梳成少年的两根小辫子叫总角。垂髻指幼童。
    对乱世习以为常的打渔人,忽然走进和谐社会,看见穿戴迥异的、怡然自乐的老人小孩儿,双方都大吃一惊。
    桃花源并非虚构,而渊明是听来的,描写有点理想化。他写实,也写出了强烈的向往。古代文人从秦汉起就寻仙成风,李白寻得最厉害。到苏东坡,不寻仙了,只希望能长寿。陶潜是个例外,他反对神仙,甚至反驳彭祖长寿术。他的理想是桃花源式的生活,民风淳朴如上古时代,没有压迫,当然就没有反抗,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说:桃花源有父子无君臣。这表明,陶渊明式的乌托邦,等级是存在的,却没有儒家的等级森严: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自然界的欣欣向荣,渊明是见证者和揭示者。社会的欣欣向荣呢?阳光雨露禾苗壮,军阀打仗尸骨多。
    桃花源内别有天地:渔人受到盛情款待,这家请那家邀的。全村的人都跑来了,对渔人充满好奇。而他们的祖先早在几百年前,避秦时战乱,就躲进了桃花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国学大师陈寅恪,对《桃花源记》的取材作过详细考证。渊明写实,当无疑问。
    眼下的影视剧常有这类镜头:官军来了,百姓鼠窜。几千年封建史,军队不是人民的军队,政府也不是人民的政府。皇权无处不显赫,百姓无处不可怜,比奴隶社会好不了多少。衙门里偶尔走出一个清官,百姓就感恩戴德叩头不已。社会生活,权力所占的份额太大了,自由精神成长艰难。一代又一代,自由变得踪迹渺然,知识分子也很难辨认。反观西方,权力经过无数次折腾,终于把它的对立面揭示出来了,这相异之物就是自由,二者互为“反运动”,今日大欧州,初步显现了运动轨迹。群体有群体的力量,个体有个体的尊严。而古代中国老百姓,没有多少尊严,要么苟活,偷着乐,要么躲进桃花源,勉强做个自由人。说勉强,是因为这自由平等很脆弱。
    中国幅员辽阔,山水阻隔,农耕时代自给自足,桃花源式的幸福村庄是完全可能的。皇帝的大手压下来,指缝中会有遗漏。渊明式的乌托邦,犹如一条漏网大鱼,并且千百年活蹦乱跳,受读书人和改革家高度关注。不难想象,历代皇帝,肯定不喜欢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陶渊明的小村庄,连个村长都没有,这不是想造反吗?
    中国封建史,桃花源是个异数。可惜它仅仅是艺术品和学术对象,生活中没有成长壮大的空间。
    渊明深情描绘桃花源,自己却陷入困顿,有一年重阳节,断酒了。《宋书》说:“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重阳节登高赋诗怀念亲朋,渊明断酒,说明他平时隔三岔五酒不沾唇。他想酒想得厉害,写诗才篇篇有酒……这次送酒的人,是江州刺史王弘。这人为官不坏,公私分明,渊明喝他的酒,没啥心理障碍。渊明在菊丛里等了很长时间,王弘姗姗来迟,可能因为消息蔽塞。布衣和官员平等交往,有时候来了两个刺史,陪一个老农,谈话很投机。可是有一回,中途又赶来一个太守,对渊明在座不高兴,斜眼瞧他。这太守名叫谢瞻,事后记录这次难得的四人聚会,删去了陶渊明。姓谢的也是文人,《文选》有他的几首歪诗。他以堂堂太守之尊,和陶渊明同桌饮酒,觉得近乎耻辱。
    这些事儿,渊明已经见怪不怪了。
    官员的接济是有限的:清官钱又少。渊明不哭穷,不敲门,不写李白写给韩荆州的那种求职信。官员调动频繁,也不可能经常照顾他。再说他性子倔,择友严,官员还怕请他不动呢。当初的慧远大和尚,官与僧都趋之若骛的,修书请他,他不去就不去。当官的,首先是朋友才行,比如王弘。
    有一次王弘请他到庐山喝酒,他赤脚去的,大脚板上全是泥。王弘要为他做几双鞋,他坐地抬脚,让对方量尺寸。为了尊重刺史大人,他跑到溪水中洗了脚。五十多岁的人,蹿上跳下的,动作蛮利索。他不做官却名气大,在场的人为他喝彩呢。他不坐轿,却经不住众人劝,还是抬腿上去了。竹轿在青山绿水间,轿夫唱山歌呢。他一悠一闪的,怪舒服。他会想:做官好呀,做官能坐轿……可是转眼间,思绪化入蓝天里的几朵停云。王弘的酒宴有排场的,这也是官场老例。座上客皆有身份,衣冠整齐,表情严肃。唯有陶渊明,赤脚,短衣,白头巾,谈吐随意,笑声朗朗,回荡在山谷中。他酒量奇大,王刺史的幕僚们个个傻了眼。北宋写《醉翁亭记》的欧阳修,对他真是五体投地。菜肴太丰盛,渊明要打包的,带回家让老婆儿子解解馋。王弘酒后吐真言:他在江州任上为时不多了,继任者可能是一个叫檀道济的,渊明未必喜欢。渊明说: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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