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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七

    杜甫活了五九岁,却好像活了两百岁。他一生经历,几乎浓缩了个体生命所能经受的全部苦难。所幸他三十三岁前生活幸福,加上后来断断续续的好时光,总有两三年吧。他受苦受难二十余年。他是苦难的象征,令人联想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享有诗圣的称号,他又是迎着苦难不低头的圣人。
    没人懂得他的内心世界。所有的努力,只是靠近他而已。
    唐朝那么多帝王,和他一比,份量都会减轻。他广大的慈悲,他永远的坚韧,他日月般闪耀的才华,使他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1962年,他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在隆重纪念。这使我想起近两年,雨果的生日,塞万提斯的生日,欧洲几百个城市纷纷举行各种活动缅怀伟人。而我们好像把杜甫忘了。希望在他一千三百年(2012)的诞辰日,全国都来纪念。
    纪念杜甫,记住苦难。
    冯至先生说得好,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我读杜诗的印象是:每到沉郁之处,就有一股力量令人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己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衺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毅然从军的老头,半夜离家的老妇,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子,都给了他力量。
    伟大的诗人在大地之上……
    想想他的那双脚吧,徒步不下十万里。
    想想他的眼睛,投向多少村落,多少带血的城郭。
    法国人爱戴雨果,是因为法国人懂得雨果。雨果写《悲惨世界》,写《巴黎圣母院》,写《海上劳工》,为劳苦大众呕心沥血。雨果八十岁生日,几百万巴黎市民从他窗下走过,向他致敬,为他祝福。法国人素质高,能充分理解他们的文化伟人,这一点,今天的中国人遥不可及。单看影视剧,皇帝像走马灯似的,龙袍龙椅龙床,太监与后妃,圣旨和下跪……为商业利益而刺激某些本已淡化的民族心理。李白杜甫,我们看不到。
    文学传记,同样令人忧虑:某知名出版社面向青少年推出一套世界名人传记,中外各十余本,洋洋大观。我有个爱看书的青年朋友却抱怨说,实在读不下去,宁愿无聊,宁愿睡觉!这事令我震惊。名人,伟人,被那些四平八稳的作家们处理成温吞水,鲜活的生命被装进条条框框,年复一年败坏读者胃口。传统文化名人,除了一张标签,就是一堆乏味的文字。我找来几本翻了翻,作者各有姓名,语言风格惊人相似,不可逆转地朝着平均化。
    把传统带到当下,是个巨大课题。有大量拓荒性的工作需要展开……
    杜甫的诗散佚大半,今存一千四多首。名篇近百,大都质朴无华。他生前名气不是很大,不如李白。他自己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他写诗苦,推敲字句、安顿典故、讲究格律。晚唐诗人贾岛孟郊学他的模样,为一个字斟酌半天,勤苦可嘉,佳句有限。杜甫的好诗有如喷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杜诗篇,当时有争论的,持反对意见的还占了上风。诗人尚在世,人们宁贬不褒,倒是杜甫,对李白尽极赞美。杜甫这种赞美,也隐含了一个前提:李白的作品同样不为时人看好,李白名气大,主要来自他的三年供奉翰林生涯,以及举止、行动异常。稍后的韩愈针对这个才说:“李白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愚儿,哪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过了四十年,白居易动情地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杜甫领会了天意,为人间留下好诗。
    白居易一生关注底层,显然受益于杜甫。
    王夫之对杜诗的评价,可能具有代表性: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一二也。”
    这话是说,意蕴贯穿方为好诗,贯不穿,便是乌合之众。
    凡艺术创作,均在此列。
    杜诗意境浑阔,他本人,像一台停在半空的巨型搅拌机,国难家难,连同他的天赐伟才都搅进去了。我读《北征》及《咏怀五百字》,这种感觉尤其突出。而形容这种感觉,还得用他的诗句:荡胸生层云;气蒸云梦泽……所谓大境界,今人当知晓,下点工夫是值得的。
    《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写人世沧桑、朋友离合,可能没有比这更好的诗了。处士:未曾出仕的读书人。卫八是谁不详。参与商:二星名,此起彼入,永不相见。
    人生许多经典情态,杜诗都有经典描绘。
    所谓喜怒哀乐,杜甫胜人一筹,感受更为深切。所以他的生命的长度,堪比二百年。
    单凭喜怒哀乐,尚不足以步入艺术的炽热地带。靠什么激活感受?靠读书。杜甫意识到这个,说:“群书万卷常暗涌。”
    读书,越过了知识层面,方能“常暗涌”。求知只是第一步。读书的深层诉求是修炼,是丰富生命。今日之中国,阅读每况愈下,我们真是愧对杜甫,愧对一切先贤。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如果他的知识仅限于专业领域,拒绝人文修养,那他等于没文化。
    生存的技能,思考生活的能力,二者不可偏废。
    而一旦偏废,必将导至欲望、意志的恶性循环,不利于全社会的健康成长。
    杜甫“以事入诗”,诗中常带叙事,古代一些学者很不以为然,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说:“杜诗切于事情,但不文尔。”文即文饰、文采。这话令人想到司马相如,相如就很有文采,他写辞赋,是写给帝王看的。学者呆在书斋里,却喜欢操官腔,以隐形的权力向艺术施压,模仿权贵指手划脚。这类人衍生千年,改头换面,花样百端,释放变异病毒的能量,比如眼下的“红包批评家”。好在群愚儿搅扰一时,搅不动长远。陶渊明、杜子美,一个冷落几百年,一个冷落几十年,可他们还是传下来了,剔尽权力、时尚等附加成分,好诗得以凸现自身。这是中国人的幸运:拥有一长串光辉的名字。
    杜甫写羌村,写三吏三别,显然不考虑皇帝的趣味。忠君和艺术,有个分界线。所谓艺术家的良知,是说他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包括变形的感受。生活怎么来,他就怎么迎上去。在这个层面上思考,会发现“现实主义”显得有些空泛。杜甫是此时此地的,他是印象、感觉、追忆。称他写实派,不如称他印象派感觉派。他笔下的真实画面,逼真到了梦幻的地步:写出来的场景,总是通向更多的场景。所谓凝练,对生活高度概括,已然跨入抽象艺术的领域,杜甫的诗,是具象中见抽象。我读卡夫卡,读海明威的中短篇小说,有类似体验。举《石壕吏》为例,它通篇用白描,简单明白,却叫人读不够,原因何在?窃以为,它是浓缩了一场做不到尽头的大恶梦。
    杜甫的诗又被称为诗史,晚唐孟棨说:“杜逢安禄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但杜诗首先是诗,其次方为史。诗是自足的,不必到别处寻找根据。如同思想是自足的,不必跑到思想之外去寻求根据。“思想就像一条鱼,人们却以它在岸上存活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它的价值”(海德格尔语)。何谓思想?不妨读读海氏——这位举世公认的、从德语来到汉语中的哲学大师。
    伟大的诗篇,乃是思想的近邻。在杜诗中,我们闻到了思的气息,追问的气息。他活得执拗而坚决,诗与思天然接轨。
    中国封建社会,缺的不是历史记录,而是照耀生活的思想之光。把杜诗当史书读,是扔了西瓜捡芝麻。
    本文将要结束,但还想对当下的中国作家饶舌几句。社会处于转型期,贫富悬殊,下岗,失业,农民工苦,矿难频繁,村落破败家不像家……作家们的关注却远远不够,以至上海有两位学者感慨说:他们煞费苦心研究关注底层的作品,在文学界反响甚微。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心里不好受。写底层,写苦难,从来不是文学的惟一要务,但逼到眼皮子底下的事,扭头不看,真是于心何忍。温家宝总理为矿难死者掉眼泪,多少老百姓为之动容。
    瞄准底层深入民间的作家如韩少功、张炜,文坛屈指可数。
    张炜的《丑行或浪漫》,描写胶东农村苦命的流浪女刘蜜腊,激情一泻千里,叙事节奏跌宕起伏,感染力极强,是我三十年来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却无缘问津国内的文学大奖……
    艺术不是别的,艺术就是深入,盯着看。杜甫一生盯着民间,从个体到民族,从眼前到天边。“盯”有两层意思,一是看得细,二是弄清对象的来龙去脉。
    人的眼睛,不看这个,就会去看那个。有些人的眼睛专看名车豪宅,对贫穷的爹娘都看不见。看穷人影响生活情趣——有人这么坦言。我生活的城市,曾有个机关干部要求公交车司机把农民赶下车去。农民脏,身上有异味儿。
    伟大的杜甫,您的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2007.2.17.眉山之忘言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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