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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五

    处于两难境地的鲁迅,将朱安的生活也考虑到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里没有什么符合人道选择的万全之策。鲁迅不伤害朱安,就会伤害自己。他对朱安人道了,对自己就不人道。难道“自己”就是不是人吗?这是什么样的人道主义道德律令、非得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吗?平等的观念不是这样的。
    犹如财富的平均主义,在古希腊人的眼中莫名其妙。
    犹如儒家文化提倡悲悯情怀仁者之心,却也处处强调等级。
    这里的分寸感极为重要。一个健全的社会,雷锋精神当与富豪榜并存。偏颇是有害的,走极端则导至灾难。
    贫富有区别。精神境界有差异。
    健全社会的运动过程中,应当有能力同时显现此二者。显现是说:尽可能地去掉遮蔽。
    个体形成的过程中,则应当警惕极端个人主义。
    悖论的是:人人趋利,损人利己,既有害于社会的、单位的、家庭的和谐,又不利于个体的壮大,个体的幸福。
    想想看:乌眼鸡它能幸福吗?乌眼鸡只会去找乌眼鸡……
    如果动物本能的充分调动就是幸福,丛林法则的普世应用就是大同,那将把人类的几千年文明置于何处?把真善美的百代努力置于何处?
    而当所有的眼睛都只能反射钱币之光的时候,生活的完整性也无从谈起了。爱意、诗意、神性、道德、风俗将集体退场。生活之意蕴层撕裂出大空洞,就像天上那个肉眼看不见的臭氧层。
    只能辨认有形之物的那双眼,乃是标准的动物之眼。
    不难想象:如果鲁迅活到今天,会对有蔓延趋势的拜金主义拜物主义使用他的短刀、他的投枪匕首。
    唯有全面发展的“那个人”,才无愧于人的称号。
    我们这些只知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忙忙碌碌的人,不妨扪心自问:对得起为重建民族之魂耗尽了心血的周树人么?
    鲁迅婚后不久,去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教书。许寿裳在那儿当教务长,校长是沈钧儒。鲁迅教化学,教生理卫生,兼博物学的翻译。他对学生讲生殖系统,面对一张张惊异甚至惊恐的娃娃脸。他面无表情,单用抑扬顿挫去表达。声音是他的表情。他冷幽默。下面即使哄堂大笑,他的面部肌肉的变化也不大。
    讲课的风格,讲演的风格,形成于杭州师范。
    也影响着日后的文字风格。
    幽默这东西,一旦“热膨胀”,容易油腔滑调。鲁迅懂得这个微妙的分界,专门写文章,告诫年轻人的油腔滑调。
    这告诫放在眼下仍然适用。油腔滑调有变式,比如对文学及影视经典作品的恶搞。
    三十岁的鲁迅住着单身宿舍。学校里他是最能熬夜的教员,备课,读书,整理和学生们一块儿从野外采集来的植物标本。他抽“强盗牌”香烟,吃杭州有名的条头糕。这两样东西,校工每晚给他送上。物质生活,比在日本的时候强多了。
    深夜他在小院徘徊,觉得天空奇怪而高。
    香烟总是在手上,而思绪袅袅在空中。
    然后,一个人卸衣上床……
    沈钧儒去职,来了个新校长夏震武,强拉许寿裳陪他去孔庙“谒圣”,遭到许寿裳的严辞拒绝。
    鲁迅给这位新校长起了个外号:夏木瓜。
    很快,“夏木瓜”在教员们中间广泛传开了。恼羞成怒的木瓜摆出了权力面孔,拉虎皮作大旗,惹得群情激愤。双方斗了几个回合,以教员们的胜利而告终。木瓜辞职,学校开起了庆功会,鲁迅痛饮绍兴老酒。
    这是1910年,离辛亥革命很近了。夏木瓜尊孔,真是不合时宜。
    鲁迅“升官”了,从杭州返回绍兴,在绍兴府中学做了学监。
    还是穿廉价的羽纱长衫,抽强盗牌香烟,吃条头糕。还是形同单身汉……
    绍兴古城弥漫着革命的空气,人们公开议论三年前死去的秋瑾、徐锡麟。鲁迅一头短发,昂扬走在街上。绍兴府中学的学生们满怀敬意地望着他走过,悄声议论他与秋瑾的友谊。
    “革命”来了。
    革命党人王金发的队伍从杭州连夜开到了绍兴。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们,穿草鞋,扛步枪,打裹腿,精神抖擞。
    绍兴城亮起了各种各样的灯:油灯、纸灯笼、玻璃方形灯、桅杆灯。没灯的人点起了火把。
    革命照亮了千年暗夜。
    鲁迅出任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上任的头一天与全体学生见面,他戴着一顶军帽。校长致辞,简短有力。下面的操场内响起了欢呼声。
    可是没过多久,绍兴的人们看见革命的标志性人物王金发长胖了,满脸油光。绍兴的士绅们用祖传老办法,群而而捧之,拜贴如雪片,这个送衣料,那个送翅席。绍兴府虽然改成了军政府,进进出出的却还是那些人。
    城里忽然有了许多名目的革命党。不少人开口革命闭口革命。
    城里和乡下的闲汉们兴高采烈,纷纷涌入军政府衙门,穿皮袍大摇大摆。
    沉渣泛起。鱼龙混杂。
    王金发变了,拒绝青年们提出的惩办杀害秋瑾的刽子手的强烈要求,说是“不念旧恶”、“咸与维新”。
    青年们愤怒了,发传单,办报纸,痛骂王金发,请鲁迅做他们的后盾。
    鲁迅站到了王金发的对立面。
    绍兴城一度盛传,王金发要派人杀鲁迅。
    鲁迅的母亲吓坏了,要他出城到乡下去躲避。
    鲁迅不走。夜里还上街,打着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周”字。过了一段时间,平安无事。他还当校长。王金发虽然糊涂,却不至于暗杀他。
    许寿裳在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任职,请鲁迅去南京。教育总长是蔡元培。
    1912年的春天鲁迅离开了故乡绍兴。
    同年五月,临时政府迁往北京。鲁迅随教育部北上,住在宣武门外一条僻静的胡同:南半截胡同里的绍兴会馆。八月,他从教育部第二科科长的位置,升为部里的佥事,是个高级干部了,月薪丰厚,权力亦大。于是,找他的人多起来,几乎排着队,到他的办公室或会馆小屋。如果他愿意在官场中谋个前程、编织关系网的话,此间是绝好的机会。
    可是对鲁迅这样的人来说,有些机会根本就不是机会。
    他看不见这些机会。
    鲁迅的意识之所向,乃是时代。而由于他这么多年来死死地盯住人,盯住个体不放,所以,他所看见的那个时代,跟他的同时代人有巨大的差异。
    他实在不喜欢那些形形色色的来访者。事实上,那些人所怀揣的各种名利念头,他要么在脑子里一晃而过,要么看不见:视若无睹。
    现代中国最杰出的思想家,不得不置身于庸常官府、庸常的人际关系的纠缠。他做上教育部的高级干部,跟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的欣赏有关。后来,二人都从按部就班的政府部门转入了大学。蔡元培是现代教育的奠基人。鲁迅是现代思想和文学的奠基人。
    思想家每天上下班。思想家夹着公文包匆匆走着,走过北京的一年四季。
    鲁迅越来越烦那些敲门者,有时候对敲门者非常的不客气。
    一个不愿意把别人当成敲门砖的人,自己也不愿成为别人的敲门砖。有趣的是:鲁迅既不知道“门”是什么东西,又不知砖为何物。
    脑子里满是民国、民族、历史、当下,门砖之类哪有踪影?
    活在历史进程中并能意识到这种进程的人,眼里哪有鸡毛蒜皮、鸡零狗碎?而西方近现代,这种具备了历史感的人特别多。中国从先秦到汉唐宋,目光长远者亦比比皆是。
    民国初年,思想又在北京的一条小胡同里高速运转了。
    鲁迅一头扎进古书、古碑、古佛经。为了前行他回望着历史。他辨认着黑暗。黑暗的广大与深长,经由历史的惯性延续到民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割据……
    鲁迅紧张辨认着黑暗的“核心物质”。
    郁闷,痛苦。历史的毒气与鬼气,也侵入鲁迅瘦小而坚硬的身躯。欲辨认对象,他是要和对象近距离接触的。
    针对历史的毒素,鲁迅必须以剧毒之身,携带着强大的异质性力量,跃入历史的深潭以毒攻毒。他清点着历史的有毒物质,寻找那颗支配着无数吸盘的魔鬼般的章鱼头。
    而历史自有闪光处。
    鲁迅发现了魏晋文学和嵇康。那是一个具有“人的自觉”的时代,读书人纷纷反抗儒学礼教,不惜以死相拼。个体要成为自由的个体,付出了血的代价。龙章凤质的嵇康四十岁赴刑场,乃是追求自由的个体在封建权力魔掌下的历史性的闪亮登场。
    礼教。这章鱼之头。
    鲁迅自己就是礼教的受害者。以及那位在绍兴默默地陪着母亲的无辜的朱安……
    六年过去了。鲁迅郁积着巨大的攻击力。地火在运行,岩浆在奔突。
    这无声的、近乎阴冷的六年,鲁迅完成着自身的修炼,朝着更高更强更坚硬。
    同时他也攒着钱,准备在北京买房子,把母亲和朱安都接过来。他抽烟,喝酒,吃甜点心。头发长,胡子乱。总是穿相同的衣服和鞋子,却不至于“扪虱而谈”;或是拨出短刀去追赶苍蝇。魏晋士人的佯狂,鲁迅能一眼看到。
    郁闷也包含了性苦闷。
    1918年春季的某一天,钱玄同突然来访,带来了一本《新青年》杂志,请鲁迅写一点文章。鲁迅并不兴奋,他说了一段后来被专家作家无数次引用的话:“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鲁迅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同意给《新青年》写稿。胡适、陈独秀都是这个杂志的编辑。
    这一年的五月,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问世。这是漫长的封建礼教史上的第一声惊雷。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块奠基石。现代小说自《狂人日记》始。
    小说用第一人称,写一个患有受迫害妄想症的“狂人”。小说的原型是鲁迅的一个亲戚,原本在山西做幕友,忽然觉得所有的人都要陷害他,于是仓皇逃到北京。他虽然住下了,但还是很恐慌,要逃跑,换了一个又一个房间。鲁迅安顿他,劝慰他,却苦于怎么说都没用。有一天这位亲戚极为惊恐地朝鲁迅喊:“今天就要被拉去砍头了!”并颤抖着拿出了一封绝命书。鲁迅认为他精神错乱了,送他去池田医院时,沿途的巡警又吓得他面如土色。医院里治了一星期,无效。鲁迅托人送他回了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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