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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美国:纽约警察说,民主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3)

  他没有正面回答,说:“美军的战术一直在变化,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和时代。”也谈到了狙击(是从他解救人质的话题引出的),他说:“军队的狙击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要计算风向风力,温度湿度,而且关键是打完之后要安全撤走。”这些我也略知,可是下面就是我没听说过的了——他说:“中国军队不信任狙击手,包括亚洲国家的军队都不太信任狙击,因为狙击手通常独立行动,拥有很大的自主权,东方军队不希望单兵有这么大的自主权。”

  “哦?”

  他还说:“据我了解,中国军队没有一套成熟的指挥权下传体系,即在部队指挥员牺牲后,接下去由谁来接替指挥,以美军来说,这个下传体系可以传到最后一名士兵,中国军队则没有这个传统和明确的制度。”

  是这样吗?我还真不知道,也许他对此的了解比我要多。

  有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不太想得通,美国的生活条件那么好,物质那么丰富,年轻人为什么还去当兵打仗?我把这个问题交给父子俩。老警察说:“年轻人参军可能是为了去磨炼自己,或者出去看一看世界。”——这个也是美国征兵广告里常说的吧,也算是主旋律了。

  我突然想到,问他:“‘9·11’事件发生时你在当差吗?”

  他说:“是的,那天在第一架飞机撞进塔楼后我赶到那里,是为了鉴定伤者和遇难者的身份,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只是一次意外。当第一座塔楼倒塌时我几乎被埋到里面。”

  我问:“那是不是你一生最难以忘记的一天?”

  他说:“还好了,也不算是。”

  我问:“从那以后你恨穆斯林人吗?”

  他说:“不恨,因为干这事的只是穆斯林中的极端分子。”

  我问他信教吗,因为我想狂热的美国爱国主义者也许也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他说信,但是只在心里信,也不是经常去教堂。这时电视上出现了美国前总统卡特来中国的画面,卡特比原来瘦多了。他认出了是卡特,说卡特是一个很糟糕的总统。口气上没有丝毫犹豫,好像他的判定就是最终的裁定。我不禁想美国的政治家真不容易,对于如此强力而桀骜不驯的人民,一定要比他们更强才能行。我觉得,如果卡特总统在这位老壮汉家附近参加什么群众活动,安保人员一定要重点注意这个家里有三十多把枪的“爱国主义者”。

  我问他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大了要做什么,他说一是当警察,二是参军。我说那你现在算是梦想成真了,他重重地点头说是的。小伙子在一旁也笑。

  电视上似乎又出现了美军在中东的画面,他看了看自己能显示日期的大手表,说:“还有两个星期,美军就要从伊拉克撤军了。”是的,这是那几天的新闻热点。我问:“美军在撤离后是不是还要留下一些‘顾问’?”

  他说:“可能也有吧。”

  我问他:“你还有可能再回中东吗?”

  他摇着头说:“没有部队保护,绝不会回去了。”

  我拿出那三截刮了皮的甘蔗,问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他们想了想,“甘蔗?”老警察说他在纽约的西班牙区看有人卖,但没吃过。我们一人一截就啃,小伙子不懂得往下撕皮,闭着眼抱着甘蔗就硬用牙咬,把甘蔗咬得跟老鼠啃的一样残缺不全。他老爸见状乐得哈哈大笑,随后又一脸认真煞有介事地问儿子:“你****的在干什么?”“****的”是我对“fucking”的翻译。

  他对儿子说话,有时是全套客气词,“请”“谢谢”“帮个忙”“请原谅”,给人感觉是儿子刚犯了什么错,故意地跟他一本正经,或是要给儿子树立一个榜样。有时候又放浪调笑,比如我说到象棋在中国文化里是劳动人民喜欢的游戏,不如围棋高雅,我们门口就总有一群人围在那儿下象棋。老爸大声地拿儿子开涮:“听到没有,你这个农民!”的确是说的“农民”(peasant)这个词,可是我想和中国的农民概念一定有所区别。他经常也拿男女关系的玩笑当着儿子的面开,又是满口“fucking”地乱说(他后来说到他是离婚了的)。他时而用简短清晰的话给儿子下着指令,像在指挥自己手下的士兵,时而又跟儿子在床上抢被子,抢到后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我不知道他算是一个严厉的长官式美国父亲,还是一个跟儿子没大没小的老顽童式美国父亲?

  他们两人出门都是一条薄薄的单裤,换衣服的时候老警察就光着上身,袒露着一身海象般白花花的带着长毛的肥肉,上身有好几个文身,包括一个海盗骷髅,他给我指着说哪一个文身是在美国哪一个地方纹的。我觉得他是那种简单地崇拜强力的美国人,像驴子一样顽固而结实。好坏是非分明,没有中间地带,平生不做皱眉事,也从不为自己做过什么而后悔。他不想看到任何对话变得朦胧不清,他对我最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这么说讲得通吧?”他希望自己的意志能清晰地传达出去。这也许是多年跟嫌疑犯打交道养成的习惯。他一定不喜欢软弱无力的人。他也很皮实,你并不用担心一些什么小事会触怒他,你所要做的只是做到最强的自己。如果跟他在一起待着,要么被他压制以至消亡,要么变得跟他一样强悍。

  当他们在屋里活动的时候,我感到那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小了,他们的能量和气场,必须要一个广阔的空间才能容纳得下。所以美国的东西都是大尺寸的,美国人绝不能忍受自己受委屈,他们的意志一定要彻底地舒展开。如果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它,他们一定要改变那东西,而不是改变自己。他们不管爱还是恨都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不限制自己,他们笑是因为自己想笑,有时候是出于社交礼貌,但你在里面却绝对找不到一丝“媚”的成分。我想,热量和蛋白质含量低的面条和米饭一定养不活他们。与他们相比,中国人的意志是向内蜷缩的,以老警察的标准,他如此强壮的儿子都“软弱”,真不知有几个中国人能够“强壮”到够上他的及格线。

  我认为中美文化中的很多区别,最终都是中国人和美国人个人“强壮”程度的区别。

  但是同时,他们的“强悍”也是一种“受控”的,不对他人构成威胁的强悍。他彬彬有礼,细心周到,爱开玩笑,并且被开玩笑也丝毫不恼。他开过玩笑后自己先哈哈大笑,对你的任何玩笑,也会合作地大笑。他会在无人注意其打呵欠或咳嗽之后迅速而本能般地带出一个“对不起”来,对你的任何招待或帮助他都会迅速“谢谢”。“这是一个好问题”时时挂在嘴上,有时候发出一个微笑,表示对你的话很理解,很感兴趣。我想,真不知道他在美国社会的定位,到底是一个文明的粗人,还是一个粗鲁的文明人?

  实际上美国(或许说西方国家都)是一个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的社会,每个人都享有自己的个人权力,一个人的强悍并不能对他人构成威胁,更多时候,“强”是一种自我向内的心理过程。这一点与中国有很大区别。中国人要么是被人欺的弱者,一旦成为强者就往往凌驾于他人之上,转过来欺负别人。所以我总结,美国的情况是“人人强”,而中国的情况是“强人强”。美国社会很好地解决了“自我最大化”与“不侵犯他人”这二者如何并存不悖的问题。

  我说:“我的屋里曾经被小偷晚上进来过。”

  他惊问:“在你睡觉的时候?”

  我说:“是的。”

  他说:“今天晚上再有小偷进来我就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然后一阵大笑。

  我说:“你真勇敢。”

  他大笑说:“我是保护我自己。”他说他在中国看到警察都是站在街边,很冷漠,从不跟群众说话。纽约警察被要求要跟自己管区的市民多交流,每天要走一走,问问一家家店铺有什么事啊,看有没有要帮助的。后来我们看电视新闻上播放一段警察被一辆疯狂的轿车顶着开了很远的监控录像,他难以置信地问我:“那是不是一个警察?”我带有几分歉意地说:“是的。”并且告诉他发生地就在他们要去的下一个目的地,成都。

  我对老壮汉说:“你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强悍的人,那么要怎样才能变得强悍呢?”他儿子接过话茬说:“相信你自己。”老爸频频点头。

  我后来琢磨,虽然这话有点老生常谈,可的的确确说得没错。决定人强悍与否的并不是身体,而是内心的坚强程度,要做到坚强,最基本的就是要相信自己。我问他们:“是不是总是相信自己?”

  小伙子笑着回答:“也不是了,有时候就不行。”

  我问老壮汉:“如果遇到歹徒人比较多,会不会也保持强悍?”

  他摇着那颗大脑袋说:“不不。首先还是要保护自己的性命。”

  我说:“西部电影里的英雄永远是强悍的。”

  老警察再次强调:“那只是电影。”

  好,第二个“很好的问题”:“如何做一个好父亲?”

  这次又是儿子替老爸回答了:“平衡。”进一步解释,对孩子要掌握好“高压”和“放手”的时机和度。——也不知这话是不是有意说给老爸听的。不过我认为说得不错。

  老警察戴上一个绒线帽钻进被窝,活像一个巨型宝宝。两人都是把海绵枕头对折,两层地用,好像是嫌原来不够高一样。他儿子盖着被子趴在那高高的半截枕头上,形成了一个自我的“老虎凳”,我说:“你趴着睡觉能喘气吗?”他说他有时候就是这么趴着睡一晚上。美国人就是这么无拘无束,成长的过程限制少,结果由着性子长成千奇百怪的样子。

  他们明天一早要出门,再玩一个地方然后就去机场。我说:“早上我陪你们下去,因为你们拿了这么多东西。”

  老宝宝说:“不用不用。”

  我说:“我不是帮你拿东西,是因为你拿这么多东西像给人搬家的,门卫肯定要拦你们。”

  老宝宝在被窝里大笑,说:“一个三百磅的小偷要出门了!”

  晚上我一想起这场面就忍俊不禁。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收拾整齐,感谢了我的招待,尤其是把我的床让出来给他们睡。出门前老壮汉说:“希望我的有些话没有让你产生误会。”出门之前我想到说:“把那副小迷你象棋带上吧,旅行时候方便下。”父子俩回答:“带上了,带上了。”

  早上太阳很好但空气冷,老宝宝到了外面,恢复了警觉严峻的神色,步伐有力,气势不凡,一点没有脚踝有伤的样子,加上背上半人多高的草绿色背包,整个人活像一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我对他说:“如果你穿上海军陆战队的制服,人们还以为美军开到中国来了。”他咧嘴露齿报以灿烂的一笑。

  与体形相比,我觉得更具识别效果的是人的气质,这个东西很难模仿,现在伊拉克武装人员也穿着美制军服,可是气质相去甚远,一眼望去就不一样。这个老壮汉的模样,大约可以从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的形象想象得出,至于海军陆战队员的气质是怎么形成的,又是一个值得深入琢磨的话题。

  他们走了后,我再看美国电影就有了新的感觉,我在电影上看到的每一个美国人,不论男女老幼,脸上看到的是不可阻挠的个人意志和充沛生命力。他们不轻易听信书上或者大多数人说的。任何信息和见解都要经过他们的心理了解之后才为他们所接受,这是一种个人独立面对世界时采取的必然态度,所以他们的行为和语言都是真实地出自他们的内心,因此也具有巨大的力量。

  有人说美国电影是浅薄地靠技术取胜,我认为很错误,美国电影之所以受到全世界的欢迎是因为人们在那里看到了个人意志的充分舒展,看到了不以身体为区别和必要条件,并且不对他人构成威胁的——“精神上的强悍”。

  这个沙发客真是“巨型”的,这次接待也是真的物超所值。我在纽约老警官的沙发客页面上留言:Salute!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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