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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对人类心理认识前后转变不同(2)

  这实在因我当时过分地看重了意识的那另一面,而陷于理智、本能的二分法之故。特别是误信了社会本能之说,在解释人类道德所从来上,同意于克鲁泡特金的说法,而不同意于罗素。罗素在其《社会改造原理》一书中把人类心理分成本能、理智、灵性(其原文为spirit,译本以“灵性”

  一词译之)三方面,而说人类宗教和道德即基于灵性而来。克鲁泡特金在其《无政府主义者的道德观》一书中,却直截了当说人类的道德出于生来的一种感觉,如同嗅觉、味觉、触觉一样,绝似儒家孟子书中“口之于味”“目之于色”的比喻。他因而主张“性善论”亦同孟子一样。于是我在旧着中就批评罗素于本能外抬出一个灵性,作为宗教上道德上无私的感情(原文为impersonalfeeling)之所本,未免有高不可攀的神秘味,实不如克鲁泡特金所说之平易近情,合理可信。我对人类心理的最后认识,即在后来明白了一般心理学上所谓本能,不相当于人类本性;人类所具有“无私的感情”,不属于本能范畴,承认了罗素的三分法确有所见,未可菲薄。

  此盖为1921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出版后,爱用心思的我,仍然不停地在观察,在思考,慢慢发觉把本能当作人类本性(或本心)极不妥当。事实上有许多说不通之处。像孟子所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敬其兄”的话,按之事实亦不尽合。任何学说都必根据事实,不能强迫事实俯就学理。原书错误甚多,特别在援引时下心理学的话来讲儒家的那些地方。为了纠正这些错误,1923-1924年的一学年在北京大学开讲“儒家思想”一课,只是口说,无讲义,由同学们笔记下来。外间有传抄油印本,未经我阅正。我自己打算把它分为两部分,写成两本书。一部分讲解儒书(主要是《论语》,附以《孟子》)的题名《孔学绎旨》,另一部分专讲人类心理的题名《人心与人生》,但两本书至今均未写成。《孔学绎旨》不想再写了。《人心与人生》则必定要写,四十年来未尝一日忘之,今年已开始着笔,约得出十之三,正在继续写。

  以下略讲第二次翻案后,亦即现在最后认识的大意。达尔文的进化论泯除了人类与动物的鸿沟,有助于认识人类者甚大。人类生命的特征之认识,只有在其与动物生命根本相通,却又有分异处来认识,才得正确。从有形的机体构造来看,人与其他高等动物几乎百分之九十几相同,所差极其有限,此即证明在生命上根本相通。心理学上所说的本能,附于机体而见,是其生命活动浑整地表现于外者,原从机体内部生理机能之延展而来,不可分离。就动物说,其生命活动种种表现,总不外围绕着个体生存和种族蕃衍两大问题。这实从其机体内部生理上饮食消化、新陈代谢以及生殖等机能延展下来,而浑整地表现于外的就为本能了。生理学上的机能和心理学上的本能,一脉贯通,是一事,非两事。从机体到机能到本能,一贯地为生命解决其两大问题的工具,或方法手段。前面亦曾说过,本能是动物在生存竞争自然选择中发展起来的极有用的手段。人类生命从其与动物生命相通处说,这方面(从机体到本能),基本相类似,若问其分异何在呢?那就是对照起来,只见其有所削弱而不是加强,有所减退而不是增进。例如鼻子嗅觉人不如狗,眼睛视力人不如鸟,脚力奔驰人不如马,爪牙劲强锐利人不如虎豹。机体的耐寒耐饥人亦远不如动物。在食色两大问题上的本能冲动亦显得从容缓和,不像是有利于争夺取胜的。总结一句话,相形比较之下,人在这方面简直是无能的。

  然而世界终究是人的世界,不是动物的世界;那么,人之所以优胜究竟何在呢?这就在作为生命的工具、方法手段方面,他虽不见优长,却在运用工具方法手段的主体方面,亦即生命本身大大升高了。在机体构造上,各专一职的感官器官不见其增多,亦不见其强利,反而见其地位降低,让权于大脑中枢神经,大大发达了心思作用。他不再依靠天生来有限的工具手段,他却能以多方利用身外的一切东西,制出其无限的工具手段。这就是说,他在生物进化途程中走了另外一个方向。

  生物进化本来有着几种不同方向的:首先植物和动物是两大不同方向;其次动物界中节肢动物和脊椎动物又是两大不同方向。不同的方向皆于其机体构造上见之。说人类走了“另外一个方向”,即是指的脊椎动物这一条路向。脊椎动物这一路,趋向于发达头脑,以人类大脑之出现而造其高峰。为什么说“另外”呢?对于生活方法依靠先天本能,生活上所需工具就生长在机体上,那旧有方向而说,这是后起的新方向。从心理学上看,旧有的即是本能之路,后起的为理智之路。理智对于本能来说,恰是一种反本能的倾向。倾向是倾斜的,初起只见其稍微不同,慢慢越发展越见其背道而驰。节肢动物走的本能之路,以蜂蚁造其极。那些与人类相类近的许多高等动物,原属脊椎动物,其倾向即在理智。在它们身上露出了有别于本能的端绪,本能却依然为其生活之所依赖。必到人类,理智大开展,方取代了本能,而人类生活乃依赖学习。理智本能此消彼长,相反而不相离。在人类生命中,本能被大大削弱、冲淡缓和,减退,却仍然有它的地位。此在食(个体生存)色(种族蕃衍)两大问题上不难见出。

  从食色两大问题上不难见出本能仍然在人类身上有其势力。不过对照动物来看,在动物身上毕生如是,代代如是,机械性很大,好像刻板文章的本能,但在人类却像是柔软易变的素材,任凭塑造,任凭锻铸,甚至可以变为禁欲主义如某些宗教,还可以逆转生殖能力,向着生命本身的提高而发展,如中国道家“顺则生人,逆则成仙”的功夫。这些话我们不暇谈它,扼要点出其不同如下。

  一、本能在动物是与生俱来的,为着解决两大问题而配备好的种种方法手段。动物之一生,仿佛陷入其中而出不来,于是其整个生命亦就随着而方法手段化,成为两大问题的工具,失掉了自己。本能在动物生活中,直然是当家做主的。

  二、感情兴致与本能相应不离,虽有种种复杂变化,要不出乎好与恶之两大方向。此两异之方向,显然是为利害得失之有异而来,而其为得为失为利为害则一从两大问题上看。

  三、由于反本能的理智大发展之结果,人类生命乃从动物式本能中解放出来,不再落于两大问题的工具地位,而开始有了自己。从而其感情兴致乃非一从两大问题的利害得失以为决定者。

  四、方法手段总是有所为的。与动物式本能相应不离的感情,不能廓然一无所为,不是为了个体,便是为了种族的利害得失。因而无私的感情,动物没有,唯人有之。人类求真之心好善之心都是一种廓然无所为而为。例如核算数字,必求正确,算得不对,心难自昧。这就是一极有力的感情。这感情是无私的,不是为了什么。求真之心,好善之心,亦或总括称之为是非之心,当在大是大非之前,是不计利害得失的。必不能把求真好善当作营求生活的一种方法手段来看。

  五、无私的感情发乎人心。人心是当人类生命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其本能退归工具地位而后得以透露的。唯此超居本能、理智之上而为之主的是人心,其他都不是。

  说到这里,旧着错误便自显然。旧着笼统地讲所谓“本能”,动物本能人类本能混而不分,是第一错误。直以此混而不分的本能当作人心来认识,就错上加错了。

  还有旧着误信欧美一些学者“社会本能”的说法,亦须待指明其如何是错误的。

  人类夙有“社会性动物”之称,因其他任何高等动物都没有像人这样总是依赖着社会过活。虽然节肢动物的蜂和蚁,倒是过着社会生活,但它们不属高等动物。蜂蚁之成其社会出于本能,那是不错的。因为其社会内部组织秩序,早从其社会成员在机体构造上种种不同,而被规定下来。人类走着反本能之路,本能大见削弱,岂得相比。近代初期的西欧人士便倡为“民约论”之说,说社会国家之组成起源于契约,不免是发乎民主理想的臆说,于历史事实无征。但从有意识地结约之反面,一转而归因什么“社会本能”,又岂有当?特别是顺沿着动物的本能来谈人类的本能,混而不分,把人类社会的成因归落到这混而不分的本能之上,错误太大,不容不辩。

  人类特见优良之所在有二:一是其特见发达的心思作用,这是无形迹可见的一面;又一面是其随时随地而形式变化万千的社会。此二者乍看似乎是两件事,实则两事密切相关,直同一事。心思作用完全是人(个体)生活在社会中随着社会发展而发达起来的,直不妨说为社会生活的产物,而同时任何一形式的社会亦即建筑在其时其地人们心理作用之上。形式一成不变的蜂蚁社会,当然是由本能而来的;却怎能说形式发展变化不定的人类社会亦是出于本能呢?且以人类之优于社会生活归因于人类所短绌的本能,显然不近理,倒不如归因于其所优长的心思作用,亦即意识作用还来得近理些。然而以意识作用来说明人类社会起源之不对头,却又己说在前了。

  如此,两无所可,便见出理智、本能两分法之穷,而不得不舍弃我初时所信的克鲁泡特金之说,转有取于我前所不取的罗素的三分法。罗素在理智本能之外,提出以无私感情为中心的灵性来,自是有所见。可惜他的三分像是平列的三分,则未妥。应当如我上面说的那样:无私的感情发乎人心;人心是当人类生命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其本能退归工具地位而后得以透露的。正不必别用“灵性”一词,直说是“人心”好了。说“人心”,既有统括着理智、本能在内,亦可别指其居于理智、本能之上而为之主的而说。这样,乃恰得其分。

  对于人类心理有此认识之后,亦即认识得人类社会成因。人类社会之所由成,可从其社会生活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两面来看。所谓必要性,首先是因其缺乏本能而儿童期极长,一般动物依本能为活者,一生下后(或在短期内)即有自营生活的能力。而依靠后天学习的人类,生下来完全是无能的,需要很长时期(十数年)在双亲长辈的抚育教导下,乃得成长起来。人不能离开社会而存活是其所以成社会。所谓可能性,指超脱于动物式本能的人心乃能不落于无意识地或有意识地各顾其私,而为人们共同生活提供了基础。在共同生活中,从人身说,彼此是分隔着的(我进食你不饱);但在人心则是通而不隔的。不隔者谓痛痒好恶彼此可以相喻且相关切也。这就是所谓“恕”。人世有公道实本于恕道。恕道、公道为社会生活之所攸赖。虽则“天下为公”,还是社会发展未来之远景,但此恕道公道从最早原始人群即必存于其间。乃至奴隶社会,在某一范围内(譬如奴隶主之间),某种程度上亦必存在的。否则此不恕不公之奴隶社会亦将必不能成功。在范围上,在程度上,恕道公道是要随着历史不断发展的,直至末后共产社会的世界出现而大行其道。总结一句:蜂蚁社会的成因即在蜂若蚁之身;人类社会的成因却是在人心。

  从上所谈,可知克鲁泡特金以道德为出于本能的不对。然而如麦独孤在其《社会心理学绪论》中对此类见解力加非难者亦复未是。他对那些抱持道德直觉或道德本能一类见解者致其诘难说:人们的行动原起于许多冲动,这些冲动乃从生物进化自然选择而发展出来,在进化中并没想到人们将来文明社会里应该怎样生活的,所以人们行动反乎道理是常情,合乎道理乃非其常。今天有待解说的,是为什么人们发乎冲动的行事亦竟然有时合乎理性?在生物进化中并没有发展出一种道德本能来呀?我们可以回答说:作为生活方法手段的那样道德本能确乎没有的。但从方法手段性质的本能(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的人心,却不期而透露出给道德作根据的无私感情。理性不从增多一种能力来,却从有所减少而来,麦独孤固见不及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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