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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黑社会成长记:诞生之拉炭换粮

  后世的人们谈论洪哥,都会谈起洪哥做生意的往事。做生意是洪哥人生经历中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在万马齐喑的计划经济时代,洪哥就有了做生意的天赋和才能。

  洪哥应该是新中国第一代做生意的人,洪哥做的生意是拉炭换粮。我们那里是山区,山区盛产煤炭。从明朝开始,煤炭就成为我们家乡的支柱产业。但是煤炭一直都是官窑,在“文革”时期,煤炭也是国有的,只有一些胆大包天的,并且有后台和背景的人,才会偷偷摸摸地开私矿。在《暗访十年》第四季中,我曾经写到了这些私矿的生存方式,他们夜晚挖煤,白天则用荒草掩盖矿井。那时候任何一点带有私营性质的活动,都会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尾巴,都会遭到残酷批斗,无情打击。我们家乡的南面是平原,平原一望无际的肥沃土壤盛产粮食,而厚厚的土层下却没有煤炭资源,他们做饭的时候就燃烧包谷秆。造物主总是公平的,它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它爱惜这片天空下的每一个子民。

  那时候,被兴修水利的工地开除了的洪哥,站在高高的秦岭山巅,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这就是拉炭换粮。此后的很多年里,拉炭换粮一直是饥寒交迫的故乡人讨生活的一种重要方式,而洪哥则是这种生存方式的发起人和开创者。

  于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洪哥拉着架子车,从私矿上以每车五元钱的价格,拉上一车煤炭,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向秦岭山下的平原。漫长的山路走完后,洪哥也将黑夜踩在了脚下,迎来了早晨第一缕阳光。阳光照耀着洪哥,让洪哥一身明亮,洪哥在阳光中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他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憧憬。

  在这样的一个个白天里,洪哥拉着架子车,走过一个个村庄,车厢里的煤炭越来越少,而搭在车辕上的帆布口袋却越来越鼓,他用煤炭换来了包谷。这些包谷拉到秦岭山区的村庄出售,可以卖到十元钱。也就是说,洪哥跑这一趟,可以赚到五元钱。那时候的五元钱就是一笔巨款,可以买到五只猪崽。

  洪哥开始做生意。那时候,任志强还在部队里做一名通信兵,王石在遥远的雪域高原当一名知青,丁磊和李彦宏正背着书包上学堂,刘永好兄弟们守着破败的茅草房嗷嗷待哺,以后的一大批钢铁大鳄、石油大鳄、通信大鳄们,都还穿着开裆裤……

  拉着架子车的洪哥,下坡容易上坡难,他每回拉着满满两帆布口袋的包谷,爬到鸡肠一样狭窄弯曲的山道上,都会累得气喘吁吁。

  有一天,他正在爬坡,突然感觉到身后的架子车轻了很多。他回头望去,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正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把着车厢给他推车。洪哥满心感激。架子车爬到坡顶后,两人交谈,洪哥得知络腮胡子是走亲戚回家的,他们在同一个县域,但不在一个公社。

  络腮胡子叫德子,性烈如火,疾恶如仇,貌如张飞,他以后成为洪哥事业中最有力的帮手。后世的人们,谁也不会想到,影响我们家乡三十年的两个黑帮老大,竟然是以这种方式相识了。

  德子很快就跟着洪哥一起拉炭换粮。

  如果他们一直拉炭换粮,可能就会成为正经生意人,后来也许就会办一家拉炭换粮公司,来往于平原和山区。然而,好景不长,他们就遇到了麻烦。

  有一天晚上,洪哥和德子一人拉着一车煤炭,刚刚走下秦岭山,走到平原路口,突然看到路边的树林里闪出了几个人。那天晚上,月光潋滟,照耀着他们手中的钢刀,像波光一样晃眼。

  德子扶起架子车车辕,架子车就停下来了,他走到洪哥面前说:“洪哥,快走。”

  洪哥也扶起架子车车辕,他的架子车也停下来了,他问:“咋回事?”

  德子说:“不关你的事,你快走。”

  洪哥说:“同路不舍伴。你不说明白,我就不走。”

  德子说:“我的仇人来了。”

  洪哥问:“你做没做亏心事?”

  德子朗声道:“我德子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从来没做过亏心事。”

  洪哥跨前一步说:“好,我相信你。”

  后来,江湖上流传了三十年的经典战役,被老家数代人津津乐道的一场战争,就在这个月夜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来的确实是德子的仇人。

  那些人一围住洪哥和德子,就痛下杀手。

  第一把刀对着洪哥砍过来,洪哥不避不挡,像风一样飘到了对方的身前,一个横踢,将对方踢倒在地。第二把刀又接踵而至,洪哥一矮身,刀劈在了空中,洪哥一个扫堂腿,持刀人跌跌撞撞地滚到了路边的树坑里。

  德子高呼一声:“好身手。”刚刚感叹完毕,一把刀子就捅了过来,德子一闪身,跑向自己的架子车。他的架子车上放着一把铮亮的铁锨。铁锨在手,德子胆壮了许多。铁锨与长刀相撞的铮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听起来异常刺耳。

  持刀人分成了两帮,两个人对付德子,其余的人对付洪哥。洪哥边躲避着砍到面前的长刀,边观察着德子那边的情形,几把长刀在洪哥的眼中,就像几根火柴梗一样。洪哥一脚一个,他们的长刀就锵啷啷掉在了地上。

  一把长刀砍向德子,德子用锨把挡住了,然后顺过锨头,铲向对方的额头。对方一低头,一绺头发被铲下来,飘散在午夜的风中。德子伸长的锨把还没有收回来,另一把长刀从背后砍来,德子浑然不觉。

  洪哥看到德子危险来临了,他像一只大鸟,跨出几步,张开翅膀护住了德子。锋利的刀片砍在了洪哥的后背上。洪哥一扭头,持刀人看到洪哥圆睁的双眼,吓呆了。洪哥抓住他的手臂,一托一送,咔嚓一声,持刀人的骨头就断裂了。

  后背中刀的洪哥兀立不退,持刀人吓坏了,他们互相看看,落荒而逃。

  德子用手抚摸着洪哥的后背,摸出了一手鲜血。他惊讶地说:“哥呀,你受伤了。”

  洪哥淡淡地说:“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德子想尽快找到一家医院,然而四野茫茫,连一座村庄也没有,哪里又能够找到医院。洪哥说:“我的车辕上挂着一个布袋,布袋里有一瓶酒,你拿来。”

  德子拿来了酒,这是一瓶白酒,是那时候非常普通的一瓶只有几毛钱的白酒。德子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然后解开洪哥的衣服,将这一大口白酒喷在洪哥的后背上,酒精侵蚀着伤口,洪哥无声地颤抖了一下。洪哥后背上的伤口,像一道长长的裂开的嘴巴。

  白酒可以消毒。

  洪哥平静地问:“你怎么和他们结仇的?”

  德子说:“去年有一天,我路过塬下,碰上他们欺负一个女娃,就出手搭救,将他们一个人打伤了。后来才知道这伙人是这里的地痞,他们是一大帮子,很好面子,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他们全部,他们就一直寻仇。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土匪窝,这些烂脏都是土匪的后代。”

  洪哥问:“是平山帮?”

  德子说:“是呀,哥你咋也知道平山帮?”

  洪哥说:“我只是听说过,今晚才第一次见。听说连知青都不敢惹他们。”

  德子说:“哥呀,我给你惹来麻烦,让你受伤了。”

  洪哥说:“哥这一刀,挨得值。”

  这是洪哥和德子认识的第七天,洪哥就对德子以命相托,为德子挡了一刀。后来,德子对我说,为了这一刀,他以后赴汤蹈火都跟定了洪哥,天涯海角也跟着去,啥叫义字当先?这就是义字当先。

  那晚的月亮特别大,也特别圆。他们把架子车停靠在路边,提着酒瓶来到了山冈。他们面对面席地而坐,倾听着刮过树林的风声,还有树林里偶尔响起的、不知名的鸟叫声。

  德子向洪哥说起了自己的往事,他一生好打抱不平,每逢说到打坏人时,洪哥就举起酒瓶说:“哥敬你一杯。”德子拿起酒瓶咕咚喝下一口。洪哥也向德子说起了自己的往事,每逢说到痛快处,德子也拿起酒瓶说:“兄弟敬你一杯。”一瓶酒快喝完了,两个人都喝得意兴盎然。

  德子说:“哥,兄弟想和你结拜。”

  洪哥说:“好。”

  两个人面对着月亮跪下,把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倒在地上,说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古老的誓言。

  那天晚上,两兄弟一直说到了天亮。孤苦无依的洪哥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亲情和归宿。

  那天晚上,他们预感到了平山帮一定会在他们拉炭换粮的路上报复,他们没有想到报复会来得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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