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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山川有灵气,文章图画有气韵,此语即高出了西洋的哲学与艺术论。西洋人说宇宙的本体,只知物质,而不知物之真姿,即是不知卦象。气韵为大自然之意志与息依于物之真姿而动。其在历史,则为历史的气运。运是有着大自然的不连续法则在内了。历史有“气运”一语,更高出了西洋史学的进化论与辩证法。

  机论

  成毁是自然的全机大用阳明山上秋天的太阳与风,使人想起禅僧说的“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大自然一派空阔光明,人世的事无迹可寻。然而人世的事具在。

  三国演义里卧龙冈的村店里崔州平对刘备说话,开头第一句是“汉末天下大乱”,单单这一句就如渔樵闲话,竟是超过了对于劫数的现实的感情,从天道来看事情。如此,人即虽在劫数中,亦可与造化小儿相戏侮。禅语有“泰山崩堕,海水倒立,莫教湿了老僧袈裟角”,这用定力来解释即不得,却是要用庄子的《逍遥游》来解释始得。“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乃因其人是与天为徒。崔州平与刘备生当乱世,而一个可以隐居乡下,一个则能上马杀贼,乃更觉亲切了。

  阳明山上,人跟前两道虹气,看天际大平洋与山下台北市,只觉都是今天。美俄在谈判限制核兵器,美国总统访问中国,日本与世界各国都在讲究经济不景气对策。但是到了要保持现状,它就要不能保持了。现在凡百都是世界规模的,不会是一个世界的劫毁吗?偕柔如及姚君夫妇小孩到野柳矶边玩,不知此处可也有沧海变桑田,桑田还为沧海之迹?

  只是人世的兴亡要如天地的成毁就好,因为有成与毁原是自然的全机大用。

  印迦王国的废墟,斜阳断碣里有神像倒地,连神也灭亡了。埃及的废墟亦然,连没有岁月记忆。今世纪的世界亦将毁灭、不留记忆吗?美国电影有演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一切都由机器安排,没有事情,没有可玩,连语汇都退化到极少,没有书籍,没有记忆。那是亡与不亡都一样了。像这样的,是连成毁之机亦亡了。

  佛教以劫毁为无常,基督教更说是世界末日,惟中国庄子知成毁是一体之机。

  中国民间把五胡乱华与黄巢的杀戮,看做天上放下来的杀星、反星。杀星反星比正神还大。禅宗每说丧失性命,英雄是寻常日子就像小孩玩戏的不知危险。当初我们的祖先创造文明,他们在大自然的面前都像这样的是小孩。

  但是每次承平久了,我们就会变得吝啬,只愿成,不愿毁,这就是私意。正人的无私其实是大私,并非对于他人,而是对于自然。倒反是黄巢豁达,所以输给他了。从来只有英雄开国,没有忠臣可以救亡,只有说打天下,没有说可以保江山。但是黄巢当然败灭,因为他与正人一般不知成与毁乃一体之机。

  革命只有向中国史上的成毁之迹学习。汤恩比的书里揭出不少古文明国灭亡了就没有了。或是它的文化被入侵的民族篡取了去,而它自己是灭亡了。中国文明却不灭亡,而且连同其民族与国家俱在,因于成毁而日新。像巴比伦、埃及与希腊,虽其数学与哲学等不亡,而其国亡了,是法存而法身不存,还是不好,必要像中国的法与法身俱不亡才好。

  法与法身离脱,还因那法——数学、科学与数学建筑等是身外之物。若法与法身为一,则法身可以长存。中国文明是法与法身为一。所以殷墟周迹、嬴颠刘蹶,乃至五胡乱华,如《洛阳伽蓝记》

  所载尔朱荣的杀戮与破坏,及五代史石敬瑭的杀戮与破坏,现实的中国亦不灭亡。乃至元朝与清朝,亦仍是中国历史的正统。

  西方的历史,罗马兴则希腊亡,两者终不能为一。印度亦亚利安人入侵,则达罗毗荼人从此被打下去了,彼此终不能融合。中国与之不同。中国最早自神农黄帝至夏殷周三代,但有朝代的兴亡,而无异族异国的交代。神农氏与黄帝的轩辕氏,夏人殷人与周人,其民族间相异的程度原来是怎样的,我要研究每感觉困难,原因即是在此。西方诸民族虽同化于希腊罗马的文化,但是其民族间的相异终不解消,而中国却是民族间的相异都解消了。我前时曾以为王道如数学,今才知虽如数学,亦未能统一天下,王天下是还要有更根本的知性。

  成毁之理是因于大自然的阴阳法则与不连续法则。但是阴阳相异而不相否定,不连续亦不是断绝,所以中国史上的成毁没有一个旧的东西灭亡,而世界已是全新的。日本的神社有新宫司的继位,而无老宫司的死亡。并非究极的自然才是无成与毁,即现实世界的成毁中亦可以是无成与毁。故又成毁之机是在于物之真姿。

  女画家小仓游龟说:“图画都是写生。画家对着一枝梅花,以心眼观得其背后的真姿,那才是真的梅花,写生是写的这梅花的真姿。”万物皆有其真姿,同出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可以彼此相知,有个统一,故虽成毁,亦不是有一个旧的东西在死亡。物之真姿是没有死亡的。人之真姿是真心。人与人,民族与民族,真心相见即彼此说话能投机,成了同化。所以张晓峰先生说金史亦是中国的正统史。

  自然界的真姿,人世的真姿,无不相感相知,如登高一呼千山万壑皆应,处处是机。若无此机,纵使各民族使用的东西同,生活的方式同,如皆用数学与科学,皆行民主制度,亦不能使世界统一不能便民族同化。乃至亦不是有了个仁义即可。“旁人行仁义,莫若妾自知”,还是不能知心。仁义的背后还要有东西。世界统一是在万物以真姿相见,如《易经》云“圣人出而万物睹”。民族同化是人以真姿相见,如《大学》云“在亲民”。这是中国文明的人世。

  但是这样的礼乐人世何以不能长治久安,却到时候又要天下大乱?答曰:正是因为要有成与毁才好。

  人世的成毁是可以好到像自然界的成毁。地球上至今最大的成毁是太古时的造山运动,地壳七花八裂,海水泼翻,从中生出了高山大海的新秩序,而没有一样东西是变成了废物,亦没有一物埋葬,这才是成毁的大机大用。这样的大机大用,在中国史上的即是革命。

  所以说,我们先不可有吝啬。《红楼梦》里有晴雯撕扇子,宝玉与她说道:“譬如这扇子原是为取凉的,但你若为爱那一声响,撕它也使得,只是不可因为生气而撕它,那就是惜物了。”这撕扇子也是一个天地成毁。革命者对于破坏是要有像这样的好性情,才能与天地成毁之机相嬉戏。

  机在卦象与爻位

  世界上惟中国人在学问上知道有个“机”字。

  古印度人与希腊人因为不知有一个“机”字,所以提出了对于运动的疑问。动必有其始发,而在理论上求此始发不可得。他们的结论是否定了动。而其后西洋人是把这理论上的问题付之不问,只顾去发展力学,成立运动的法则。他们以为力学的运动法则足够说明天体的秩序,但是看了今世纪五十年代天文学上的发见,才知道其不对。至其不足以说明生物的现象,更是不待说了。这里仍然是那古老的问题在作怪。

  古印度人与希腊人提出了对运动的疑问,与对无理数的烦恼,至今世纪的素粒子研究与天体研究而骤然变得非常深刻。但是中国的学问早就把来解答了:运动的始发是有的,那就是一个“机”

  字。无理数忽然出来有理数,也是这个“机”字。

  欲知机字,先要晓得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以及此意志与息之赋于万物。究极的自然是无,而忽然生出素粒子,此是第一机。第一机没有原因与理由,所以又可说是空机。素粒子演成万物,万物皆有机,是为第二机。第二机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之机依于物质而显现,多少受有物体的限制与他物体的影响,所以又可称为色机。色机是沾了色的空机。

  数学与物理学惟可记述机之迹,如宇宙线的飞迹,而不足以知机。知机是要以龟蓍。但第一机不能用筮占,因卦爻象数是有了物之后,而第一机如素粒子的飞出,是尚在有物之先。是空机,只能用龟卜来感知。色机是有物质了,可用卦爻象数来筮占。但空机亦寓于物质中,空机与色机是亦在一起,亦有出入,所以虽已有了卦爻象数,既用蓍占,亦仍不废龟卜,而且是龟更着重。

  欲知空机,先要知究极的自然的意志与息。欲知色机,先要知此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所赋于万物的次第。

  素粒子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素粒子要结合为原子核、原子、分子,始正式成为物质。凡物皆赋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故凡物皆是活的,虽如水石,亦能与人意相感应。至如动植物,则是更有了命。所以普通说的无生物与生物,应当说是生物与命物。于是大自然所赋与的意志与息,各因其成形而表现,始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气,与动植物的天干地支,且以之配于时序与方位。

  素粒子始现阴阳。正式成为物质后又始有五行与干支。

  万物皆有阴阳与五行干支。物理学与化学说的元素,是物之质,而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因于此物之质而运行者则为阴阳五行干支之气。万物皆是有生的,与有命的,彼此能感应,爱石者最能知石之息。爱箫则箫至,爱古琴则古琴来。物相与感应,故可以之为卦之象爻,而观其变机。卦象是物之真姿,物质的形态里没有机,是象里才有机。而机之时位则为爻。

  物之形质没有机,物之真姿才有机。而理则学不知机。理则学惟就物之形质来思考,说甲是乙或不是乙,编为大范畴,小范畴,更把集合与函数翻译为理则学的方程式来判断时机,都不准确。如美军对越南战争之预测皆误,如日本与世界各国对今番经济不景气之预测皆不中。此皆藉电子计算器驱使世界性的情报,而终于自误误人者,是其所用的理则学的欠陷之故。预测事机是着眼在一机字,理则学惟知条件,而机非条件。

  万物不是什么范畴与命题的话。万物乃是生之诸姿。

  一草一木一瓦砾里皆有着个天地之始,机是在于这天地之始。

  佛说众生有情,瓦砾皆有佛性,一句话高出了西洋的哲学。庄子亦说“道在瓦砾”。而庄子更说出万物皆生于大自然的息。他说是“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而息同时是意志,故万物皆有所向。而《易经》的卦象爻数即是就此相吹与所向,而为消息往来与承乘比应,以逆知天地之机。

  山川有灵气,文章图画有气韵,此语即高出了西洋的哲学与艺术论。西洋人说宇宙的本体,只知物质,而不知物之真姿,即是不知卦象。气韵为大自然之意志与息依于物之真姿而动。其在历史,则为历史的气运。运是有着大自然的不连续法则在内了。历史有“气运”一语,更高出了西洋史学的进化论与辩证法。

  大自然的息之波现于物者为气韵,而气运的运,则是大自然的意志之现于历史者。天地一易,万物皆史。而《易经》以卦爻之消息往来与承乘比应说明其所以然,并预知其将然。物与物相接在气,相承、相乘、相比、相应,中国的圣人与革命者以此明于天下万物变易之机。卦爻的消息往来与承乘比应,使人联想流体力学的与气体运动的方程式,都是以极简单的原理对应极复杂的动态。但流体力学及气体运动的方程式应用集合与函数,是以静止的方法来对应运动。数学与物理学都是把运动当作静止的点线来处理,如同电影的连续,所以凡科学的方法都是静止的方法。惟独中国文明的《易经》是以动的方法来对应运动。以流体力学与气体运动的方程式不能解明池冰的棱纹之所以然。棱纹是迹,而结成棱纹者是机,从迹不能求得机。物之机是在气,要从气之动才可以求得机。是故《易经》里说消息往来,而承乘比应则是物之气在相承相乘相比相应。

  科学的惟是静止的方法,故惟能是记述的,而且可以科学的方法把来再现,但是如池冰之棱纹则不能被再现。它只有被创造(应当说是自我创造,自然界的万物都是自己创造了自己),而科学不能创造。科学只是模仿自然界的理,而不知理是生于机。惟中国文明的学问能是机智的嬉戏。知卦爻的消息往来与承乘比应,则可以创造池冰之棱纹,寻常处都是千载一遇之机,而非再现,非复制。

  今日的天机、地机、人机

  《易经》以天地人为三才,此一句即盖过了西洋的宗教与哲学,亦盖过了印度的。

  卦爻因之以占天机、地机与人机,并建立了古今惟一的极完备的学问体系。

  孟子说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庄子说天籁与地籁人籁之即是天机、地机、人机。盖天机譬如节气之至,地机譬如草木之萌,人机则使日月山海皆是人世的新意。

  故又言人世,则天机是历史的气运,地机是此气运之现于今日的现实条件,而人机则是革命,中国史上的革命是革天命。

  天机因于地机而现,亦可说天机是势,地机是形。而人机则是道。袁绍与曹操各言怀抱,绍言当此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之时,吾欲据河北之地,以为形势。操曰:吾任天下豪杰之士,以道驭之,无所不可。袁绍说的是天机地机,而曹操说的则是人机。这可拿北伐来比。北伐前夕,在西洋是人类智慧史上一个飞跃的时代,有量子论、相对论与原子核素粒子的发见,开出世界性的好节气,于是中国亦激发了五四运动,当时的青年个个怀着未有名目的大志,想要做新诗,大家都觉得有个新时代要来了。这就是历史的气运在转了。这就是北伐的天机。

  而北伐前夕这种世界性的好节气反映于我国的内外实际状况,则是谓之地机。当时是国内的军阀也还多少有点民国初年的新趣,北方军阀的情形与西南军阀的情形,离合敌对,是流动的。国际如英国日本与俄国美国的对我国,好坏变化,亦是流动的,都还是活泼的形势。无论是友人是敌人他们那里活泼,我们这里也活泼,不像现在大陆单调的淀滞,与国际列强单调的淀滞,使我们也缺乏启发。

  北伐当时国民革命军的打仗是强烈而激越的,外交是忍耐而活泼的,外交上我们与列强折冲改订不平等条约,与利用列强制压日本,可以说军事上外交上到处都是活机。而日本彼时,是其国情尚相当健康,未至全受军部支配,故其出兵济南等皆虎头蛇尾,即是日本亦尚有智慧与余裕可以进退,所以我们办外交似难而易。至于当时国内的军阀亦是颇有些浪漫,所以我们容易分散打垮他们。这些就都是北伐的地机好。

  尚有人机,是国民党的三民主义,黄埔军校,与誓师北伐的决断行为。当时的人都有英雄气概,国民党的上层领导者多是经过辛亥革命来的,中下层干部是五四运动的潮流中出身,只觉是一代人的眉眼辉映在中华江山的朝气里。可惜途中文化人与青年学生层离开了。

  所以就北伐来说,北伐这桩事根本行得行不得,是看天机,要预断北伐用兵的胜负之数,是看地机。然而要预断北伐更有在胜负之数以上的,为国家开得几分新运,则看人机。

  人机是革命的思想运动。当时因为孙文思想与五四思想发生了不合,五四思想帮了议会民主主义与苏维埃共产主义,不能了解三民主义,而国民党人又不够学问把孙文思想与今世纪的新物理学思想来一同说明。北伐途中的宁汉分裂便是反映的节气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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