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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因为智利,我与浪荡的灵魂相遇

  说实在的,就算是他年轻时总是披着黑斗篷的瘦削模样,

  也和英俊两个字相距甚远。

  然而,他有着来自南方的明亮开朗性格,

  又带着诗人专有的淡淡忧郁,

  使得他非常受欢迎。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哀伤的诗。

  比如,「夜镶满群星,

  而蓝色的星光在远方颤抖。」

  夜风在天空中回旋歌唱。

  今夜我可以写下最哀伤的诗,

  我爱她,而有时她也爱我……

  我的眼光搜寻她,彷佛要拉近她,

  我的心在寻她,而她并未与我同在。

  相同的夜漂白着相同的树,

  彼时,我们将不复昔日。

  如今我不再爱她。而我曾经多么爱她啊。

  我的声音试着循风碰触她的听觉。

  别人的,

  如同她曾经接受过我无数的吻一般,

  她将是别人的。

  她的声音,她皎洁的身体,她永恒的眼睛。

  如今我确已不再爱她,但也许我还爱着她。

  爱太短,而遗忘太长……

  (出自《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李宗荣译,大田出版)

  「今夜我可以写出」,应该是聂鲁达最知名的一首情诗。虽然,他多次表示对朗诵这首诗感到厌恶。

  出版问世不久就卖了百万册的诗集《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时,聂鲁达只有二十岁,还在大学念法文系,年少轻狂,已举国知名。

  不过,说实在的,直到他已过世三十年的如今,这还是他最为人传颂的诗篇。

  作者对于成名作,都有矛盾的情结。欢喜的是作品经得起漫长时光考验;忧惧的是,明明又写了那么久、那么卖力,而文笔也随着年岁老练,为什么读者还始终惦记着青涩年代拾笔偶成的那首诗?

  为什么?

  请聂鲁达原谅这世上俗人如我。

  闲闲没事,我又把这首诗念了几次。它像一首听不厌的歌,旋律虽然老早就熟悉,却依然能触动心中那些敏感的琴弦。

  啊,聂鲁达。智利对我唯一的吸引力,应该是聂鲁达。昔人离世已远,只剩下传奇中的房子。

  他在圣地亚哥及其近郊共有三处居所,我的行程至少可以拜访其中两个:他与第三任妻子玛蒂尔德,在圣地亚哥的普洛维登西亚(Providencia)的精致住所;还有位于圣地亚哥北边小村落的「黑岛之居」,那是他最钟爱的房子,他也埋骨于斯。

  房子就像一个人自己设计的衣服。作家的房子多半有趣,特别是,如果他是一个曾经靠作品得到过优渥酬劳的作家,他就会把房子装饰成自己要的样子。

  让人目不暇给的空间,第一眼就令人兴奋的品味──就算没有读过聂鲁达的传记和诗,拜访他的房子,也可以立即感觉到,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地球生物。华丽而哀伤的氛围中,蕴藏着令人惊讶的独特风格。

  房子不是太大,随意转个弯,就是一个可以静坐下来喝酒的角落。有的饮酒处适合与朋友共享,有的只适合一个人独自饮酒,咀嚼诗人的灵感。房子里每个酒吧的模样都不一样,可以依心情抉择。圣地亚哥的住所中,有一个酒吧甚至有着海洋波浪的轮廓。

  聂鲁达爱酒、酒瓶和吧台,如同他爱海洋。

  海洋,是聂鲁达人生的主题曲。二十三岁就出任缅甸大使,尔后为了逃亡,一直在漂洋过海的聂鲁达,向来以船长自居,虽然他从未真的驾驶过任何一艘船。他的许多大型收藏都放在位于黑岛的家──离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约两个小时车程、望着湛蓝海洋的精巧别墅。当他以诗集版税买下这块地时,这里还是一片没水没电的不毛之地。

  船首的雕饰盘据了大厅。古老船只退休后的船首──男神与女神,在这里安歇着,他最爱的「流泪的玛丽亚」也在这里。那是一艘法国船只的船头雕饰,聂鲁达将之命名为玛丽亚。雕饰身上穿着拿破仑时代华丽的衣服,衣角雕得随风飞扬一般,瓷珠镶成的眼睛望着天际。奇特的是,玛丽亚的眼睛,每个冬天都会流泪。

  聂鲁达是个诗人,可是他很科学。据聂鲁达推想,是因为这一块木头的孔隙会吸收潮气,冬日寒冷时,水珠渗出,就像珍贵的眼泪从玛丽亚眼中滚落,悼念着她失去的大海故乡。

  我来时正是南半球的盛夏,玛丽亚没有哭,只是有些忧愁。

  海洋、玻璃瓶里的船、海螺与贝壳、彩色玻璃、模样古怪的灯具、鲸鱼的牙齿、独角鲸的角、来自远东各国充满异国风味的艺品收藏,还有玛蒂尔德最爱的设计师Fornasetti的餐具与屏风……所有看来不应该和平共存的收藏品,恰如其分的分布在每个角落,彷佛它们原本就该在那里。

  他的收藏之广泛,可以媲美博物学者,无所不包,无所不藏。生长在智利南方荒野之地的诗人,对大自然中种种生命燃烧后的一切余烬,都有兴趣。

  舒适的沙发与藏书也不可或缺。诗人用诺贝尔文学奖奖金添购了藏书。他说,他其实不爱流浪,最大的乐趣,只是冬日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看着远方的海洋,闲闲懒懒翻着他视若珍宝的书籍。

  他终身服膺共产主义,不只一次拜访苏联与中国,他认识艾青和丁玲,也曾代表将国际和平奖颁给宋庆龄。但他的房子和他享受生活的方式,却很不共产主义;他对斯大林的恐怖高压政策及毛泽东把自己神化的作风,也不以为然。

  他喜爱共产主义的理由其实是很诗意的,与大众熟知的「无产阶级」有天壤之别。

  聂鲁达是一个喜欢豪华生活的共产主义者。除了热爱收藏,他也热爱好酒、美食,曾经称许智利当地的鳗鱼羮是「天堂的滋味」。为了这种诗意的称呼,费了千辛万苦,我和朋友们终于在一家华丽的餐厅里找到鳗鱼羮。

  由于我得了重伤风,胃口不好,而且几乎失去味觉,鳗鱼羮只能哀怨的默默流进我胃里,天堂是什么滋味只能靠想象。我也在他最爱的、被他称为「诗的角落」的咖啡厅,喝他最爱的饮料──和晴天大海一样蓝的鸡尾酒。

  我试着用华丽的心情品味这些平民美食。因为聂鲁达,一切充满诗的气息。

  他的家,根本是浪漫主义和新古典主义的博物馆,和共产主义也扯不到边。

  他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或许来自于他喜欢变革,来自于他对平民大众的爱心,来自于一种想改变全世界的浪漫。

  聂鲁达喜欢所有意想不到的东西。住过的房子,每一间都有不为人知的秘道,秘道的门,隐身在客人看不到的角落或橱柜里。传说他喜欢在宾客云集时,忽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带给来客惊喜。

  也许不只是惊喜。秘道不得不存在,与他曾因为左倾而流亡海外、总是在逃亡、一直没有安全感,应该有关系;和他不能被发现的婚外情,应该也有些许关连。那时,聂鲁达还在年长他二十岁(天哪!二十岁!)的第二任妻子卡丽儿身边。他与同样来自智利偏僻之地的歌者玛蒂尔德的婚外情,躲躲藏藏了好些年。

  聂鲁达的第二任妻子卡丽儿是富家女,与他的婚姻长达十八年,将他引入共产党,让他认识毕加索等当代知名人士。对他来说,她是情人也是母亲,更是多年来得力的支柱,所以他一直不忍心伤害妻子。然而,他也无法阻挡爱情的魅惑,忍不住对玛蒂尔德浓烈的爱情,曾经为她写了本《船长的诗》,在他流亡意大利时佚名出版。

  聂鲁达形容那本书是「婚外情生出的私生子」。他不敢以本名出版,因为害怕这本充满激情与奇想的诗集,会像一块扔出去的尖锐石头一样,击碎卡丽儿柔弱的身躯。

  那时,卡丽儿年岁已经不小了,恐怕经不起失去。

  漫长的婚姻路,甜美的记忆显然只是早期稍纵即逝的经验。

  他在回忆录中说:「卡丽儿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子(这一点,我想还是因为不想伤害卡丽儿而美化了她的性情,因为卡丽儿年轻时是个灵敏慓悍的共产党菁英,是她明快出手逼退了聂鲁达的第一任妻子──他年轻时胡里胡涂成就的一桩婚姻),在我写出最动人诗歌的岁月里,她却是捆住我双手的钢和蜜编成的绳子。我十八年间的模范伴侣。」

  以「钢与蜜之绳」来形容妻子,可见他佩服她、感谢她,却已经爱不了她。她对他的束缚让他痛苦。

  这一位曾经成为共产党总统候选人、为政治理念四处逃亡却未曾动摇信念的诗人,显然不是一个能够因为不爱而狠心求去的男人。

  他原本打算让婚外情永远成为秘密,静待年长的卡丽儿先他离开这世间,才成全爱情的吧。但是卡丽儿七十岁时,他和玛蒂尔达的恋情还是被发现了。所谓「奸情」之所以水落石出,并不困难。因为聂鲁达常在卡丽儿不在的时候,与玛蒂尔达在黑岛的别墅里同居。听闻这消息的卡丽儿愤怒求去。

  聂鲁达年轻时的情史很多,朋友的妻子、为他疯狂的同居人、使他在性爱欢愉中差点灭顶的女人……他甚至曾和好友共享一个女人;到世界各国诵诗时,身边总不乏当地的美艳女子相伴。

  但说实在的,就算是他年轻时总是披着黑斗篷的瘦削模样,也和英俊两个字相距甚远。然而,他有着来自南方的明亮开朗性格,又带着诗人专有的淡淡忧郁,使得他非常受欢迎。

  如果一个男人能写出那样的情诗,他是否俊俏,显得不那么重要。

  走在他的房子里,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没有和卡丽儿的婚姻阻挠,他与玛蒂尔德会爱得那么热烈而恒久吗?

  玛蒂尔德是他浪荡生涯的终结者,从他中年起开始扮演他的缪司女神,她唱着他的诗,与他一起看海、一同饮酒,一路扮演着情妇、妻子到未亡人,然后,与他一起躺在黑岛家居的后院、同一块墓碑之下,一起在龙舌兰和仙人掌的陪伴中,永恒的望向他们所爱的大海。

  两人都已经离开这世界很久很久了。然而,拜访聂鲁达的房子,到处都是P与M连接在一起的爱情标帜(聂鲁达和玛蒂尔德的姓名缩写),仍然可以感觉一种坚贞的幸福,彷佛他们的魂魄还留在那里,写诗、讴歌和看海,或许看不见的灵魂还在甜蜜的争吵,每一个角落,都还是爱情与诗的角落。

  而今你属于我。在我梦中倚梦而憩息。

  爱、痛苦与工作如今应该都安眠了,

  夜转动它隐形的轮轴,

  你在我身旁纯净如熟睡的琥珀。

  亲爱的,没有别人会在我梦中安睡。你将离去,

  我们将一同离去,跨过时间的海洋。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之八十一)

  我站在他们的墓碑前眺望大海。海滩上有嬉闹的游客,但仍显得寂静。虽是夏季,大好晴天,但这天涯海角的风拂面,仍然冰凉。

  似乎在提醒什么,叮咛什么。

  如果死亡可以成就一个完美的诺言,那么它也充满诗意。

  淡如的随手一记

  “聂鲁达语录”

  不了解智利大森林的人,不会了解我们这个星球。我就是从那块疆土、从那样的泥泞、那片岑寂出发,前往世界各地去讴歌的。

  有些评论家像葫芦科的攀藤植物,伸出茎和鬈须寻找最时髦的气息,生怕失去它。但是,他们的根仍然浸泡在过去的时光里。

  作家的工作和北极区的渔夫有共同点……作家必须去找那条河,如果河流结了冰,他就得在冰上钻洞。他必须极有耐心,经得起严寒天气和逆耳的批评,受得了嘲笑,找到深深的水流,放下合适的鱼钩。也许忙忙碌碌大干一场,捕到的只是一只很小的小鱼。可是,他还是得顶着严寒与冰和批评再去捕鱼,直到每次都能捕到一条大鱼。

  年轻作家没有受过孤独的震撼,就不可能写作;成熟的作家如果没有人际交往和社会体验,也写不出东西来。

  向诗人询问:为什么你这样写?就跟问女人多大岁数一样,诗不是一种静态的物质,而是一种动态的水流,它往往会从创作者自己手里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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