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春是一场风暴：冯雪梅

　　因为留下的痕迹不多，我的青春岁月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骼。青春来过，然后死掉，然后腐烂。现在只剩下骨骼，这骨骼也将腐烂，我的青春迟早会无处可寻。很多时候，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东西，很快就灰飞烟灭。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不珍惜我的青春，恰恰相反，我对它视若珍宝。可这又能怎样呢？没人能阻挡时间的洪流，就像没人能追及风的脚步。

　　10岁仓皇，我起程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确定我的青春岁月从10岁开始。10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思念的味道。那是怎样一种牵肠挂肚啊。惶惑地恐惧着，恐惧地惶惑着。只知道这种牵肠挂肚是不对的，不对到怎样一种程度并不明了，越不明了越是惶惑和恐惧。疯狂的思念并不妨碍我取得好成绩，因为功课的确太简单了。因为无师自通地拼命压制思念，我显得格外安静；又因为满心羞愧，我显得特别羞怯。在大人看来，我已经是个非常懂事的少女了。我拿着优异的成绩单，怀揣不可告人的罪恶，被动地早早步入了青春时代。外在的乖觉和内心的自卑反差如此强烈，以致我的心过早地沧桑了。我凝视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遥想我的18岁，觉得它像来世一样不可企及。我的沉默和忧郁以和身体不协调的比例增长，可是没人发觉。我仍然因为好成绩受到老师宠爱，赢得家人夸奖，同时也被他们忽视。我像一棵听话的小树，很自觉地伸张枝叶，所以没人关心我脚下的根有多么辛苦，多么寂寞，多么无奈，多么疯狂地绝望。

　　12岁迷茫，我蜕变得焦灼。

　　成长着的女孩就像一只玻璃器皿，玲珑剔透，折射着优雅迷人的光泽，甚至有点冷艳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她脆弱、敏感，经受着外界各种各样的侵扰和伤害。12岁的春天，我被自己的身体惊吓了。忽然就发现了血，以为哪里受了伤，细心察看，却找不到伤口，而这比找到伤口更可怕。不明所以地被血弄脏衣服，却没人发现。掩饰着，如同做贼一样，莫名的委屈让我欲哭无泪。难以启齿的羞耻，像只不受欢迎的野猫，匍匐在我12岁心屋的瓦脊上彻夜聒噪，让我不得安宁。从那时起，我无比厌恶红色，深的、浅的，活泼的、凝滞的，一概厌恶。在这些事发生时，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没人察觉我的苍白和萎蔫，直到我换衣服洗衣服的频率到了不正常的程度。母亲的介入让事情变得简单了好多。可是，听完母亲的教导，我伤心得更加无以复加。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需要度过，需要在这种周期中度过。我霎时知道了什么叫厌世，这比思念更让人绝望啊。

　　14岁叛逆，我张扬得无着无落。

　　终于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早恋。拙笨的爱就像一把粗糙的梳子，把我油光水滑的少女情窦梳理得纷乱如麻、纠缠不清。爱了，痛了，却抽刀断水水更流。一下子，我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曾经宠爱我的老师不约而同地做我的工作。母亲把我关在屋里，骂得我狗血淋头。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断了，断了，男孩子最终退学走了。我无法恢复以前的平静生活。我开始逃课，逃班主任的数学课。我浮躁的心性在数学课上成了一只爬虫，在我的大脑里爬上爬下，爬左爬右，把大脑搅成一团糨糊。班主任渐渐对我熟视无睹，我只好自卑地消失。班主任发现了我逃课，让我担任数学课代表。我把头皮硬成地壳，才勉强答应。好在，班主任很快请假半年，我一次作业也没替他收。吉人自有天相啊。我对数学却从此有了免疫力，中学阶段再没及格过。我逃课其实也没处可去，没事可做。经常一个人爬到学校附近的小山上游荡，发现过一大片野蔷薇。到现在为止，我再也没见过比那些蔷薇更美的蔷薇。那像妖艳女子水中的容颜一样绝世凄美和热烈的花朵啊，陪伴我度过了多少孤独惨烈的午后和黄昏！一直想再去看看初中的母校和那片花，可是母校在我们毕业那年秋天拆迁了，学校旁边的小山盖成了石灰窑。触目惊心的废墟和铺天盖地的石灰粉湮没了我蜿蜒曲折的青春归途，所有恩怨都成了孤魂野鬼，无处凭吊。

　　16岁自闭，我沉默成蛹。

　　糟糕的数学成绩没有成为我升高中的绊脚石，却使我的中考成绩先天不足。像我这么骄傲的人是不屑于和见分眼开的老师同学计较的。我用沉默的细丝把自己缠绕成僵硬的蛹，拒绝所有空气。高中3年，我没有一个朋友，毕业后也从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我对自己说，我没念过高中，没跟那51个男孩女孩共用过一间教室，共用过一间餐厅，共同听过同一个老师讲课。高中里，唯一和我相亲相爱的是书，各种各样我能找到的书。学校所在的镇上有个文化站，站里有图书馆。所谓的馆就是两间平房，我的课余时间都在这里度过。毕业时，那里的长辫子姑娘管理员已经变成短头发妇女，不再细心温柔美好善良，却依然热情。可是高考结束，我去还书时，文化站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图书馆的两间平房被改作他用。我木木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里面出来一个人告诉我改革了，图书馆没有了。我绕院子走了一周，院子很乱，到处是野草，好像《聊斋》里狐女鬼女散去后的坟场荒屋一样。那本没处退还的书一直在我手里，我有时拿出来翻翻，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事不能善始善终？

　　19岁涅盘，我的青春从此不再复生。

　　我的青春随着一场高考草草收场，在一张考卷上迅速苍老、风化。迈出考场的一刹那，本来饱满的青春岁月迅速苍白瘦削，时光的大书翻过的不是一页，而是整整一章。下一章或许是天堂，或许是地狱，或许根本就没有了。每当说到青春，我的记忆到高考就戛然而止。仿佛那一次压缩了我所有求学生涯的考试，同时也压缩了我凌乱不堪的年少时光。我的学生生涯告一段落，我的青春也宣告结束。我愿意从此开始新的生活，不管在天堂还是地狱。我再不愿像一颗长不大的果子，因为青涩而不堪重负。就让我沐浴着酷热的阳光和暴虐的风雨勇敢地成熟吧，我愿意以另一种更主动的方式接受生命中无法避免的磨难，只为快一点走出这仓皇、迷茫和绝望。

　　青春的风暴来得如此匆匆，又潦草地收场。我傻傻地任它摆布，像只宿命的陀螺，被裹挟，然后被抛弃。抚摸那些细小却深刻的伤痕，我吝惜自己的无辜。

　　就把这些记忆叫做遗忘吧。让更加流丽的日子一点一点把它们覆盖，直到僵蛹破茧，直到酒酿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