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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你好,忧愁:[法]萨冈

  在这种陌生的感情面前,在这种以其温柔和烦恼搅得我不得安宁的感情面前,我踌躇良久,想为它安上一个名字,一个美丽而庄重的名字:忧愁。这是一种如此复杂,如此自私的感情,我不禁为此感到羞耻,然而,忧愁在我看来却永远是那么高尚。我对它虽并不熟悉,但我熟悉厌烦、遗憾,甚至还有悔恨。今天,我心中好似展开了一匹绸缎,有什么东西在轻柔地撩拨着我,使我遁离了其他的人。

  那年夏天,我17岁,无忧无虑,沉浸于幸福之中。“其他人”就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爱尔莎。我应该借此解释一下这一可能显得虚假的情境。父亲40岁,15年来一直是个鳏夫;他年富力强,充满活力,无所不能,两年前,当我告别寄宿学校回家时,我不能不明白到,他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半年一换女人的速度使我竟无所适从!不过,我的禀性很快就将我引入他的诱惑圈,引入新的舒适的生活。他为人轻浮,善于经商,对事物永远富有好奇心,但也很快丧失兴致。他很讨女人的欢心。我也很快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对我满怀爱怜。我想象不出有比他更好、更可供消遣的朋友。那年初夏,他甚至亲切地问我,他带上当时的情妇爱尔莎一起去度假是否会惹我腻烦。我只能鼓励他,因为我知道他需要女人,何况,爱尔莎不会令我们厌倦的。她是个高个儿的棕发姑娘,半为大家闺秀,半为轻佻女郎,时常混迹于香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酒吧。她待人和气,头脑相当简单,从不装模作样。再说,父亲和我,我们那么盼望着幸福的暑假,恐怕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提出异议。他老早就在地中海海滨租了一幢宽敞的别墅,那是一幢令人陶醉的别墅,有着白色墙壁,与世隔绝,自六月份最初几个炎热的日子起,我们就在梦想着它了。它建在一个岬角上,俯瞰大海,远离大路,隐蔽于一个小松林的后面;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下,通向金黄色的小湾,小湾尽头立着一大片红棕色的岩石,海涛拍击,浪花飞溅。

  最初的几天过得实在爽快。我们热得浑身无力,半天半天地待在海滩上,在酷热的暑日下沐浴,肌肤渐渐染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只有爱尔莎晒得发红,并且可怕地一层层脱皮。父亲做着一套复杂的腿部健美操,以求让那个与他唐璜般的禀性水火不容的微微凸臌的肚子缩回去。天刚蒙蒙亮,我就泡在清凉透彻的海水里,我躲匿于水中。在水中耗得精疲力竭,以胡乱的运动洗涤着身上从巴黎带来的一切阴影与灰尘。我在沙滩上躺下,舒展肢体,抓起一把细沙,让它呈一股黄色的柔流从手指缝中漏下;我暗自感叹道,它真像时光一样流逝,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肤浅,但具有肤浅的想法也是很开心的事。我们毕竟是在暑期。

  第六天,我头一次见到了希里尔。他驾驶着一艘小帆船沿着海岸航行,结果在我们的小湾前翻船了。我去帮他收拾残局,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我得知他叫希里尔,是个学法律的大学生,正和他母亲一起来度假,住在附近的一幢别墅里。他生就一张拉丁人的脸,黑黝黝的脸膛十分宽阔,带着某种镇定自若的神态,仿佛随时准备出来保护别人,这一点我很喜欢。对那些大学生,一般我是躲得远远的,他们往往粗鲁,惶惶不安地替自己,尤其是替自己的青春担忧,他们在青春年华中总能发现悲欢离合的情景或者愤世嫉俗的借口。我不喜欢青春少年。比起青年人,我更喜欢父亲的朋友,那些四十来岁的男人,他们彬彬有礼地跟我说话,满怀爱怜,体现出一种父亲兼情人般的柔情。可是希里尔讨我喜欢。他长得魁梧,而且漂亮,给人一种信任的美。我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因憎恶相貌丑陋的人而经常与一些愚蠢的家伙打交道,但我在那些外表毫无魅力的人面前,也总感到别扭,不愿接近。可是他们自认无法取悦于人从而放弃努力,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缺陷。要知道,我们寻求的是什么?不就是讨人喜欢吗?时至今日,我仍未弄清这种征服欲是否掩盖了一种精力过剩,一种支配欲或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不敢招认的、对自身放心和支持的需要。

  希里尔向我告别时,答应教我驾驶帆船。我回家吃晚饭,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根本就没参与父亲他们的谈话。我也几乎没注意到父亲的烦躁。晚餐后,我们像往日一样,躺在平台上的躺椅上。夜空中布缀着点点繁星。我凝视着它们,朦朦胧胧地希望它们运动得快一点,希望它们坠落下来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流火。然而,现在仍处在七月初,众星钉在天上纹丝不动。平台的草丛里,蝉在鸣唱着。它们肯定有成千上万,陶醉在熏风和月光里,整夜发出奇特的嘶叫。有人告诉过我,说它们只不过是在使劲摩擦着鞘翅,但我宁可相信,那是它们的歌喉在本能地鸣唱,就像发情的猫儿叫春的骚歌。我们感到很舒服,唯有夹在衬衫里的几粒细沙硌着我的脊背,给我在倦意缠绵中带来柔和的碰触。这时,父亲咳嗽了一下,从长椅上挺起身来。

  “告诉你们一件事,有人要来我们这儿。”他说。

  我失望地闭上双眼。我们的生活太宁静了,但它却不能够长久下去!

  “快告诉我们,是谁?”爱尔莎叫了起来,她总是那么渴望有什么社交活动。

  “安娜·拉尔森。”父亲答道,说完朝我转过身子。

  我凝视着他,惊异万分,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告诉她,假如她对自己的成套服装感到疲倦了,就请她来这儿,她……她就来了。”

  我从来不会想到的。安娜·拉尔森是我可怜的亡母的挚友,她和我父亲仅有极少一点联系。两年前,当我离开寄宿学校时,父亲为我的生活大伤脑筋,就把我送到她那儿。一个星期的工夫,她就让我穿戴得雅致大方,并教会我如何生活。我对她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敬佩之情,而她却十分巧妙地将我的这种感情转移到了她身边的一个青年男子身上。我最初具备的风度,我最初的爱情皆应归功于她,为此,我应该由衷地感激她。从四十二岁的年龄上看来,这是一个极有魅力,极为难得的女人,美丽的脸庞上透出一股傲气和倦意,总是一副冷漠的神态。人们唯一可以指责她的也就是这种冷漠了。她待人和蔼,却疏而不亲。她浑身表现出一种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成竹在胸的心怀,令人惶恐不安。尽管她离婚后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却无人发现她有过情人。此外,我们的社交往来也不同。她经常结识一些高雅的、聪明的、小心谨慎的正人君子,而我们认识的却是喜爱喧闹、贪得无厌的人,我父亲只求他们长得漂亮,或是逗人可笑。我相信,她肯定有些瞧不起父亲和我,瞧不起我们醉心于寻欢作乐,沉湎于琐碎细事,因为她瞧不起一切过度的放荡行为。只有那些商务工作餐——她从事时装业,我父亲从事广告业——还有对我母亲的回忆,以及我的努力,才能使我们聚在一起。因为,即使她令我不安,我仍十分敬佩她。但是,一想起爱尔莎的在场和安娜对教育的想法,她此次的突然来临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爱尔莎就安娜的社会地位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之后便上楼睡觉去了。我一人留下来陪着父亲,我坐到了他脚下的台阶上。他弯下腰,双手搭在我的肩上:

  “你怎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我亲爱的?你真像一只小野猪。我希望有一个漂漂亮亮的金发女儿,稍微再丰满一点儿,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

  “问题不在这儿,”我说,“你为什么要邀请安娜?她为什么要接受?”

  “也许,为了看看你的老爸。谁也说不清。”

  “你不是安娜感兴趣的那种人,”我说,“她太聪明了,她太自重了。还有爱尔莎呢?你想过爱尔莎没有?你想过安娜和爱尔莎会怎样谈话吗?我可没有想过!”

  “我还没有想过,”他承认,“确实,这很糟糕。塞茜尔,我亲爱的,我们回巴黎,好吗?”

  他抚摩着我的后脖颈,甜甜地笑了。我转过身子,凝视着他。他那阴郁的眼中射出了光芒,几条细细的奇特的皱纹顺着眼梢爬开来,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很像神话中的农牧神。我跟他一起笑了起来,就像每次他招来麻烦事时一样。

  “我的老伙计,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他说。

  他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温柔,我一下子明白到,要是没有我的话,他或许是不幸的。夜深了,我们谈论着爱情,谈论着它的复杂性。在我父亲的眼中,爱情的复杂性纯粹是想象出来的。他一个劲儿地反对忠诚、庄严、约束的概念。他向我解释说,它们都是随意而定的,毫无生命力可言。这些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准保激起我的反感。可是我知道,在他看来,这样做与温柔、爱慕并不相悖,他越是希望温柔和爱慕仅像昙花一现;越是知道它们来去匆匆,这些感情在他身上来得也就越容易。这样的爱情观令我神往:迅疾的、炽烈的、转瞬即逝的爱情。我还不到被忠贞的恋情迷惑的年龄。我对爱情仍还所知甚少:只知道有约会、亲吻、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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