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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少年游:林清玄

  断鸿声里

  是如何的一种感觉?在小巷独步,偶然抬头,别人院墙里的凤凰花探出簇簇火红,而那种花是几年没见的,故乡生长的植物。

  凤凰花这种植物喜欢展现自己的红色,仿佛它就是为离别而生的。年少时喜欢粘凤凰花成一只只蝶,登上高楼去随风散放,它旋转飘落的姿态曾经赢得许多童稚的笑声,往事就也像这些蝶一只只飘去,它们纵使旋落的姿态各不相同,终究都会消逝了。

  想起凤凰花,遂想起平生未尽的志事;想起凤凰花,遂想起非梧不栖的凤凰。凤凰花何以要取用“凤凰”的名?这样,老是教人在离绪充溢时,会幻想自己竟是高飞的凤凰,在黑夜将尽时即将展翼呢。

  《诗经·大雅》说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不经意就浮起一幕深浅分明的影像;一只神鸟翩翩然昂立高岗,振翅欲起;象征高洁的梧桐树则在朝阳面前,展露挺挺然的面貌。一位少年,一向喜爱梧桐一向倾慕凤凰,蓦然一抬眼,望见凤凰花开离期将届,自己不禁想幻化成一株梧桐以便面对朝阳,或是一只凤凰以便寒立高岗;或甚至以为自己竟已是一只凤凰,立于高岗的梧桐树上;或是呀!一只清灵的凤凰一展翼,就点破了天蓝!

  可是远处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骊唱屡屡歌着,如同一首民谣的和声,那么清清玄玄的蜿蜒在主曲里,明明知道不重要,那一首唱过千余日的歌谣,若没有结尾的一小段唱合,也会黯然失色了。

  于是凤凰花激起的不仅仅是童年成蝶化蝶的记忆,而是少年梦凤化凰的一段惜情。如火的花的印象配上轻唱的骊声,敲醒了少年的梦境,惊觉到自己既不是凤凰神鸟,也非朝阳梧桐。终于在碎梦中瞧见自己的面容,原来只是一个少年,原来只是一段惊梦。

  若干年来死生以赴的求知生活竟然就要过去,没有丝毫痕迹,正如大鸿过处,啼声宛然在耳,纵是啼声已断,却留下来一片感人的凄楚。而这个梦凤化凰的少年,也只是像别人静静地等待分离,在日落前的山头站着,要把斜阳站成夜色,只有夜黑也只有夜黑,才能减去白日凤凰花余影的红艳吧!

  英雄系马,壮士磨剑

  夏天,天总是喜欢下雨,而我总是不爱撑伞,任身子淋得湿淋淋,也不喜欢擦拭,也许我独爱那种凉凉的贴切,也许,我是让它淋着心里的苦涩吧。

  从那条幽幽的长巷走回来,围墙里的建筑工人喜爱快乐地吹口哨,不成曲不成调舒泰地吹着,在雨中竟吹成一路的凄迷,把夏的雨日也吹的像是深秋的样子,一丝丝穿雨而过。那原是流行着的低俗的曲子,却在高空尖锐地回着旋着,我抬眼望,只看见他们模糊的身影正砌着一块一块的砖头,想望也望不清楚什么。

  有几次,我借靠路灯沿路走回家,那因为夜晚,只静寂的听见几种虫唱,唧唧啾啾,唧唧啾啾。我竟怀念起白日听到的低俗口哨呢。于是我只有自己影单单的吹着夜色却把它割成零碎,任如何也想不起前一刻吹的是哪一曲,所以我突然想起童年妈妈教我唱过的一首儿歌一首很好听的调子,却怎么也唱不出声,倒是妈妈的影子来得清晰,伴我静静地走着夜路。

  妈妈是最怕下雨了,她爱叮咛我撑伞,我瞒着她将伞置在家里,跑到溪畔去玩水,看一条水涨成一片水,我们舞成许多水花。回家又喜欢撒谎,说是忘了带,说是出来时刚好没有下雨,甚至抱怨那把油纸伞已然那么破旧了,因此屁股上常是一片红云。如今每下雨被淋到,就想到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在没有人逼着撑伞时,才深切觉到妈妈的爱。我知道家前那道小小溪水一定还流,只是不知道有多少稚子还瞒妈妈到溪畔玩水,玩成一朵朵水花。

  一直到妈妈不再叮咛下雨打把油纸伞,而是叮咛自己浪游应注意的琐务,才知道自己已然长大了。

  今天雨下得很大,我走在没有人的街中巷内,突然想起一些旧事。夜深了,我就坐在阑干上仰望天际,月亮星星都钻出云来,星空夜静,余雨未息,我知道明天一定天好,遂忆起往日爱唱的一首诗: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我的行囊也没有剑。要一个铿锵的梦吧,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自琴弦……这样我就轻轻地唱起这首歌来,心中只想到庄严和悲壮。一个边地的“残堡”,看不到英雄系马看不到壮士磨剑看不到笙歌樵唱,只有一轮将西的夕阳挥洒它的残红,而一个卸了鞍的游子目睹这种景象,哪怕是铁石心肠,恐怕也要黯然吧。

  近来读书,经常十分敏感,竟会不自觉就呆着,过后一想,当时眼里一定是迷茫一片,看不清自己的河源,也不知自己的前路,那份感觉一直走入内里走入中间,等我回顾它即刻就泛滥了,就是不回顾,也知道它细细地流过我的内里我的中间,洗涤得一片清澈。知道自己花初叶嫩,总也经担不起那条河流,一阵一阵地激荡。

  或许我离开此地若干年后,还是喜欢淋雨,到那里那时,就连建筑工人唱的郑声,也会被想成雅乐吧。

  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夜雨十年灯,传说中,古时候的侠士都是佩着一把剑行走江湖的。

  又传说中有一种武士,他们虽然练剑,身上却不带剑。他们随时都可以以一根筷子一茎稻草代剑器,甚至可以伤人至死,因此一定要佩剑才能使剑的,已经沦入第二流了。

  传说虽只是传说,终究是有所本、不无几分道理,因为剑术练到出神入化,剑气敛于胸中,举手投足间总有几多威力,闪闪逼人,也就是“化身入剑”的境界了。

  一把吴钩剑一把七星剑一把龙凤剑都是许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仿佛是一剑在手就能锄奸去恶无往不利。我也是一个少年,也喜爱拥有一把剑,只要有一把小小的剑,就会引来千古常新的遐思。

  或许有几分轻狂,终究是真切的,还有什么比手里拿一把剑更美妙的事?

  有时候兀自在夜黑中行着,将大街走成一条细细的小巷,那种苍凉古朴的细致便猛然升起,于是想舞剑想舞成朵朵剑花,此样的感情一旦升起,就随着月下的独影一直长到远方去,止也止不住,可是长夜将尽,发现囊中已经遗失了剑镞,任是豪气干云,在无人的空巷内在无声的凄寂里在黯淡的夜色中,即是呼风唤雨的手扬起,最多也只是一种无效的手势吧。

  有一回也是夜黑,还夹杂沉默的细雨,走着夜路仿佛走着自己的发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情调,在自己的生命上舞跃着,才知道自己那么剑侠那么李白那么无所不在“十五好剑术,偏千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白虽身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臣许以义气……”李白就这样说着他飘然的诗思也就在旷茫的气势里点化出来。如果说李白的诗歌有什么成就,他胸中那把剑所阐扬出来的气韵,应是最主要的原因了。

  当我回顾,十年,不断地胸中便有一把正气之剑,叶着自己的叶花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子,所坚执的也便是,生命成自己的生命。那种不知道藏拙的锋芒,是不是一种挥霍呢?

  我真的不肯相信是一种痛苦,也许剑被磨钝了,也许我是一本摊开扉页的书,但是在苦读书中的文字篇章时我害怕,也惊喜,由于翻过的页中有太多的叹息才害怕,由于后来的篇章里显示着精彩的未知才惊喜。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一条不馁的路,微小的感触已然难以遮掩它们的不足道。

  真的不怕我真的不怕将自己的历史以苍凉的姿态展现出来,或许那样可以成为瞩望将来,但永不忘记过去的人。可是我真怕中夜的偶然凝伫,因为我看到的不只是我自己,而是一叶鲜红的秋海棠,以及它五千年前的创痛。

  当然有一天我会庆幸“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可是此时此刻多年来回忆的凄美,总教我轻轻朗诵自己喜爱自己填的词:想当年带剑江湖,气吞万里如虎;到如今十年夜雨,醒来时响空弦!

  一块里程碑

  那块里程碑说着说着,它就来了。

  分离的神伤若欲雨前的黑云无边无涯地罩下,努力地压抑艰苦地想忘却,它竟毫不留情地在静脉中静静地流着。或者已经等待了太多的夜晚,或者要考验情意的坚挚,离别的伤悲由你的眼底汩汩闪现,在无意蓝而自蓝的天色下,我由泪哭诉出我的爱,说不出心里层层叠叠的颤动。

  喜爱荷花浅蓝的韵致,你兴奋地翻墙跑来告诉,山脚的小湖有满湖的荷,我们乃撑一把小小花伞冒着大雨匆匆在泥泞的田路上奔跑,为了看荷花只为了看荷,就激起共同的欢乐。

  站在小湖畔,是有荷却没有开花,我们都有失望。

  “没有荷花,荷叶也漂亮,摘一片荷叶回去是一样的。”你说。就是嘴角那一抹轻浅笑意,使裤管溅满泥泞也丝毫不在意,回来后全身湿透,看手上的荷叶相顾大笑,久久不能止息。

  有一次记得是黄昏,送你归家回来的路上,遥远处山中的教堂正敲出悠扬嘹亮的钟声,随后是一段浓得化不开重得往下沉的暮乐,低沉得似是由远天那头传来。我深深被那像极中古世纪的乐音感动,竟坐在家前,阶梯倾听;思维被紧紧系着,一条线千里迢迢追随你的余影。后来好多次也是送你回家归来,也是同样一曲教堂乐音,依依的心情却一层加深一层,呵,分离真叫人散魄,凌晨里教堂也有音乐,却如何也比不上斜阳下暮曲所荡漾的情绪呀。

  或然我这一去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或然每一次秋季会暖暖地滑进来,或然我甚至去追寻一群北雁。我的每一个足音却都相信:只要有风有云,我们曾经一起拥有的不仅是回忆,而是延续;只要有声音的地方,你的声音将恒常响在耳际。

  我就即将远扬,在向你诉说时,得以有机会遥望自己生命的既往和来兹,那条坎坷的少年游途上,每一段都立着一块里程碑,里中最古老最完整最美丽最长久的一块,清晰分明地刻着你的名字,以及我不朽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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