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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关于反观乎己

  有那么个传说,某人问一位略有名气的文人,谁的文章最好,文人答:“第一没有,第二是我。”这话里(不是事实上)还有些谦逊,大概是因为他无位无权;如果有,那就必致由第二升为第一。这是自大病的发展为狂,再发展就成为个人迷信,司空见惯,可不在话下。这里改提高为普及,只说一般人,也是多多少少都患有这种病,通常是,财、貌、艺、学等本钱多的重些,反之轻些。显然,这样一普及就发展为全面,指名道姓是人类。“人为万物之灵”是人类自封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灵”也生,于是而道不远人,具三纲五常之德,直到死还流芳千古,都来了。孟老夫子说句比较切实的话,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究竟还想到异,就说是一点点吧,终归是有,这异就表示有高下。真有高下之分吗?这要看站在什么地方看。

  站在人的立场,当然,连烤羊肉串也就可以写入什么什么文明史了吧?如果换为羊的立场,那就成为另一回事。——话扯远了,我的意思不过是,人,人类,或简直说我们,所言,所行,所信,常常并不像我们幻想的那样好。可惜是迷途知返也难,因而就需要棒喝。话归本题,这棒喝是指用慧眼反观乎己,因而就看到可怜可笑一面的那类著作。上面说人都患有自大的病,因而反观,并立即看到己方的可怜可笑,实在太难了。物以稀为贵,所以多年以来,形象些说,如果书架也分为上上至下下九层,反观而像是泄气的那些,我总是放在第一层,另一面的,如正史本纪之类歌功颂德的,我总是放在最下层。性急的读者会问,能不能给第一层书写个目录,奇文共欣赏?很遗憾,一则这类书相比之下数量不多,二则我学浅加荒废,所知已经很少。不得已,只好用窥一斑以示全豹法,就我一时想到的说说零碎印象,也许可以起点引线的作用吧。

  先说一下,这样的反观,所观的人可以多,也可以少;可以明显地包括己身,可以不明显地包括己身。因为看到的是可怜可笑一面,明显包括己身的价值就更高,用佛家的话说,这才是具慧眼,得彻悟。以下应该举例了,如果零零碎碎的也罗列,只是国产的也当不很少。为篇幅所限,只举两处。先举个登大雅之堂的,是《庄子·秋水》篇开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再举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是赵南星《笑赞》的一则:“一秀才数尽,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献《屁颂》一篇曰:‘高竦(耸)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十年,即时放回阳间。十年限满,再见阎王。这秀才志气舒展,望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问是何人,小鬼说道:‘是那做屁文章的秀才。’”像这样的妙文,不知别人怎么样,我乐得把它看做镜子,于是一照就照见自己的无知,以及有时写些高明会发笑的文章。照见又怎么样?是知惭愧总比丝毫不知为好。

  零零碎碎的不过瘾,还得说些大块头的。也许因为患有自大病,就不再有容忍揭疮疤的雅量,我想到的一些都是小说,其意若曰:这是编造,其中人物都是莫须有先生,与阁下的威望或芳名无涉,请勿多疑云云。其实呢,“民吾同胞,物吾与也”,鸟兽且可同群,况同处世间,皆名为人乎?所以涉是总不能免的。至于我,是乐得有涉,如上面所说,就可以以之为镜,照照自己,于是而必看到可怜可笑,又于是而可能,使自大病减轻,甚至根除,那就真是功德无量了。

  以下言归正传。依时风,万类以引进的为好,先举外国的。第一部是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我喜欢,读过傅东华和杨绛的两种译本。作者在序文里说,主旨是讽刺当时的游侠风。可是结果却非始料所及,主角愚迂痴憨,幻想多,一往无前,至死不悟,可笑,却也可爱、可敬;其中穿插的不少故事,写得美,有诗意。我也许是断章取义吧,总觉得可笑的背后藏有更重的东西,是生的可悲。这可悲来于理想(或说幻想)与现实的不协调;不协调要战,失败的总是理想。我在这类地方是失败主义者,却又不能完全扔开理想,因而所能有的只是自己还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而已。

  另一部是帝俄时代果戈理的《死魂灵》(鲁迅译)。这部小说主旨简而明,还是以镜子为喻,读它,如果肯自省,就可以照见己身,为了活,或兼向上,也带有不少世俗气。看见,说句积极的,对于进德修业就会有些帮助吧?

  再说一部是日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这部小说我也看过两个译本,早的是崔万秋译,晚的是胡雪、由其合译。同是进口货,这部小说我感到更亲切,因为我教过书,与被讽刺的书中主角苦沙弥先生是同行。还有个原因,是冷而慧的眼光自猫发出,集中射向一个臭老九。所以显示出来的身心的不光彩的录像就更加可怜,更加可笑,也就更有教育意义。

  为了避免媚外之嫌,要加说点本土的,早的有《儒林外史》,尤其读书人,可以从中照见酸,即似上而实下,似清而实浊。晚的有《阿Q正传》,我看是一切人,都可以从中照见——照见什么?不好说,勉强说是受了吴妈的冷遇,以至最后走向法场,还自信为已经取得精神的胜利。

  举例到此,忽然想到,说了这样多泄气的话,总会有人不以为然吧?不以为然,理由之一是片面,因为古人也说,人皆可以为圣贤。希圣希贤是好事。但是语云,好事多磨,所以我还是要说,惟其有这样的好理想,好信念,就更要把上面提及的这类著作摆在书架的最上层,时时翻开看看,以期能够取得禅师的棒喝之用,增加一点点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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