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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桑 榆 自 语 (3)

  这看法和办法,问题不少,而且不小。只说两项:一轻,这做得到吗?另一重,假定情欲能够除尽,那还能够称为人生吗?在这方面,我一直觉得,还是儒家玄想成分少,不问“性”之所自来,以及好不好,设计生活之道,安于“率性”。率性会出毛病,或危及个人,或危及社会,要补救,办法是“修”,或说以礼节之。佛家除病心切,或说去苦心狠,不满足于修,主张砍掉。这难度大,但是,至少我觉得,值得天机浅的人参考,或进一步,引以为师。我自己衡量,实事求是,属于天机浅(或很浅)那一类,于是,为了安身立命,至少为了心境平和,就宜于不停止于儒家的修,而进一步,兼到佛门去讨些对症药。到此,可以话归本题,是有时,甚至常常,我也想扔开笔砚,到山林精舍去面壁,撞钟。佛家的顿悟,道家的坐忘,我不敢想,原因之一仍是天机浅,之二是境界过高,疑为恐非人力所能及,但退一步,只求于静寂的环境和生活中,思减少,情减弱,心境由波涛起伏变为清且涟漪,也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吧?

  但是这也有困难,不是来自理想,而是来自现实。现实有比较明显的,来于客观。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已经没有这样的山林精舍。原因是,大革命之后,一些幸存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趋钱第一的新潮,辟为旅游点,于是山林就变为比市井更加市井,住进去,求心静就办不到了。另一方面,即使有这样的山林精舍,会容纳我这样的信徒与异教之间的人吗?现实还有比较隐蔽的,来于主观,是入山林精舍,求静寂,如果天机浅的本性执拗不变,还会有忍受静寂的能力吗?至少是未必。这就会使想象的心向往之化为肥皂泡,五光十色,只是一刹那就成为空无。不得已,只好把一度飞向天空的心猿意马收回,改为想想坐而能言、起而能行的。

  五、玉楼香泽

  这个题目,或者不当写,因为玉楼中人是红颜的,不宜于像我这样白发的人,哪怕只是平视一下。也实在难写,情境幽微,就是在所感中并不微弱也嫌形质恍惚,难于用语言捉住,一也;勉强捉,言不尽意,甚至言不称意,就难免惯于巧思的人见清辉而推想必有玉臂之寒,二也。可是再思之后,还是决定勉为其难,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有此一境,躲过,有违应以真面目见人之义。真面目是什么?姑且算做泛论,是桑榆晚景,与玉楼香泽,也还是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多种牵连。干脆就沿着泛论说下去。孟老夫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几希是不多,但终归是有,我这里借古语表今意,是这不多之中,就应该包括“情爱”的远离生育之根而蔚为大国。为大国,是独立了,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说重大的。一种是希腊哲人柏拉图所想象的,情离开欲而独自飘摇于清净的精神世界。这或者是惯于玄想的哲学家的愿望,就算是愿望,估计禽兽是不会有的,所以也就无妨聊备一说。一种是衡量人生中各种事物的价值,至少是西学占上风之后,除某种教义的信徒以外,都把情爱举到上位。还有一种,与本题关系更密切,是老境的岑寂,至少是为数不少的人,感到或兼认为,是来于情爱的渐渐远去。

  感到岑寂是有所失,或有所缺,要补偿。但这很难,只好拉一些可能的充数。想不知为不知,限于男本位。先说现实的。旧时代,男尊女卑,男,天机浅而地位不低的,白发而愿近红颜不难,如白乐天,而且不只一个,有樊素和小蛮。可是这近之中有不少力的成分,非纯的情爱,能够算数吗?至少是并非满宫满调,有白自己的诗为证,曰:“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是不免于“冯唐易老”之叹。其后,也是有名的文人,钱牧斋或者可以算数,得24岁的才女柳如是,是女方自己找上门的。东山酬和,不只自己得意,还为其时及其后的不少老书呆子所艳羡。以上白和钱都是实得,即情爱有了寄托之所。

  退一步,不得而情爱仍有所寄托,可能不可能呢?苏东坡词有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厢情愿,想来机会不少;至于如《聊斋志异》所写,意中人真就自天而降,那就真如《庄子》所说,“是旦暮遇之也”。现实难,还有幻想的路。可以分为清晰和模糊两个级别。清晰的,可以举堂吉诃德为代表,持长枪,骑瘦马,带着忠实的仆人桑丘·潘沙出征,心里时时想着有美丽的杜尔西内娅小姐呵护,就既有信心可以打败一切魔鬼,又可以虽处处碰壁而心情舒畅。写到此,禁不住要喊,美丽的杜尔西内娅万岁!可是喊,如果没有堂吉诃德那样的痴迷气,这条路必是坎坷而难通。于是不少书呆子就甘心,或不得不再退一步,安于得个模糊的,而且大多是顷刻之间的。这是指读某些诗文,依傍纸面上的文字,添油加醋,以描画其形,体会其情。如真就盼情爱如饥渴,读下面这样的诗词,就会似有所得,或慰情聊胜无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飞絮罥金钗。??洞户华灯归别馆,碧梧红药掩萧斋,愿随明月入君怀。(贺铸《掩萧斋》)

  两首“写”的境都会使人感到飘飘然,这是其所长。但也有所短,是前一首,终于“嗟”,后一首,终于“愿”。可见幻想不管如何美妙,变为现实终归是可欲而难求的。

  泛论论得差不多了,图穷而匕首现,不得不现身说法,即对于玉楼香泽,我是什么态度,也应该说说。说,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明白。原因是:一、我是常人,而且是天机浅的常人,就不能不与常人一样,去日苦多而有时仍不免于有玉楼香泽之思;二、幸或不幸,我念过《庄子》,并觉得“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看法大有道理,又接近过佛门,并觉得苦来于情欲的看法也大有道理。觉得是“知”,如果是真知,或良知,照王阳明的理论,我就应该并能够修不净观、效颜回的坐忘而大有所获吧?可惜我天机过浅,不只如胡博士所说,陷于“知难,行亦不易”,而且加了码,成为“知难,行益不易”。不能行,则不净观、坐忘等等就成为天边的彩虹,虽然美,可是抓不着。在这方面,我还有自知之明,是文字般若之后,就不再想抓。这是说,至少是单看行,就坦然走率性一条路,即有玉楼香泽之思就任其有。有是存,会变为放,这见于形迹,就成为住地震棚时作的打油诗,并收入拙作《负暄琐话》的《神异拾零》篇。诗云:

  西风送叶积棚阶,促织清吟亦可哀。仍有嫦娥移影去,更无狐鬼入门来。

  推想会有力争上游并具大悲心的好事者要说,《聊斋志异》不只多写狐鬼,也不少写仙女,你为什么期望狐鬼入门而不期望仙女入门?答曰,非不期望也,乃不敢奢望也。提起奢望,又想起一首打油诗,是:

  几度微闻剥啄声,相依锦瑟梦中情。何当一整钗头凤,共倚屏山对月明。

  这像是仙女不只入门,而且“犹恐相逢是梦中”了。真会有这样的梦吗?无论如何,由桑榆而走到玉楼香泽,而仙女之梦,总是跑得太远了。其实本意不过是想说,由情思方面看,老年的生活,常常并不像他们形貌所表现的那样单调。人生只此一次,在即将离去之前,也许正应该不这样单调吧?

  六、事 业

  玉楼香泽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应该赶紧收视反听,回到地面之上。于是未能免俗,也想想事业。何谓事业?表现形式万端,本质则很简单,不过是求多占有而已。多占有,旧时代所谓富有天下,是拔了尖儿的,诸葛亮《出师表》所谓“先帝创业”之业是也。这样的业缺少时代气息,又依照什么规律,四海之内不只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求多占有就不能不争,争则不能不有胜败。于是而必有刘邦的享受朝仪之乐,项羽的乌江自刎之苦。乐,苦,有别。其别,用枝节的眼看,可能来于多种条件的差异;用整体的眼看就不同,而是总会有不少倒霉的。所以古往今来,道不同,有的人,如庄子,就主张宁可“曳尾于涂(途)中”。但庄子也要吃饭,有“贷粟于监河侯”为证;也娶妻,有“鼓盆而歌”为证。这是说,不管如何谦退,也不能一点不占有;何况花花世界,又有几个人肯谦退呢。

  所以,至少是就常人说,大前提,就不得不承认事业的必要性。其下的问题是最好创什么业。这也可以分为理想的和现实的两个级别。理想,当然是最可意的,像是问题不多,或不大,其实不然,主要原因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各个,一言难尽,只好还是由概括方面下口。概括不能离开常人,创业的所求是什么呢?不过是多占有,以期有生之年多享受,百年之后得不朽而已。可是说到享受,说到不朽,又是各式各样,而人心之不同,又各如其面。总之,就是限于理想,事业以何者为上也不好说。不得已,只好扔开理想,谈现实。现实,限于现时的,也可以概论。如人人所眼见耳闻,求多占有,择术,要利于多拿权,多拿钱(指不违法败德的)。但由此概论就不得不立刻跳到具体,即所谓个人或更切近己身的条件。比如己身是小民,离权十万八千里,走多拿权的路就必不通;同理,多财善贾,如果既不多财又不善贾,想走多拿钱的路也就难上加难。但天无绝人之路,客观,事业有大小,主观,所求有多少,即如蝼蚁之微,只要锲而不舍,也会有所建树吧?

  有所建树,是乐观的大话;我的本意还是泛说。但依理,泛说就不排除己身,我是否想以此为由,自己也跳出来,大吹一通?曰,不敢,也不配。也许有的宽厚的相知会说:“古有三不朽之说,曰立德、立功、立言。单说立言,你手勤,这些年写了不少,还不是事业上有了成就吗?”我说,写了不少是事实,但能否算做事业,至少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且不管仁者智者,我说我自己的。未必能够算做事业,理由很多,可以统于一纲,曰并非主动。任何人都知道,看做事业,都是要,或说有浓厚的兴致大举出击,如为权之竞选,为钱之大做广告,就是好例。我呢,提到手勤的写就不怎么堂皇。记得几年以前,知道赵丽雅女士是投切西瓜之刀而改为执笔以后,我曾表示惋惜,并把此意写入一首打油五律,尾联云:“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但终于没有改行,原因很简单,是除拿笔涂涂抹抹以外,什么也不会。自然,其他不会,也可以不写;而勤于写,不正好证明是主动吗?曰:仍是不然。理由,由远到近可以举出三种。

  其一,又须扯到“天命之谓性”,我多年来喜欢杂览,览,就难免把别人的各式各样的所知和所见收揽到自己的脑子里,然后是经过自己思考,也吵架也融合,竟生长出一些自己的。而仍由本性来,没有孔老夫子“予欲无言”那样的弘愿和修养,于是有所知所见,就禁不住想说,或想拿笔。依时间顺序就过渡到其二,是学至不惑,躬逢说话会犯罪的特殊时代,于是由故纸堆中找出“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破烂儿,藏之心中;说藏,表明就不再说,更不写。但正如俗话所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有变,法也有变,不少人张口了,拿笔了,我见猎心喜,又因为饥者易为食,正如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之忽然碰到容许放开肚皮吃的炸油饼,天理人情,自然就难免狼吞虎咽。这是说,多写一些是时势使然,动力并非皆由己出。还有其三,是我老了,既然还活着,就不能不干点什么。干什么呢?入卡拉OK之类,不会舞,不欣赏唱,更怕挤;远游之类,没有精力。而上天以平等待人,一昼夜同样是24小时,如何遣此长日?左思右想,还是只有铺上稿纸,涂涂抹抹一条路,这情况,仿古话说就是,因为日暮途远,所以才执笔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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