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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时代的疾病——精神访谈录(3)

  一个“爱”字,鼓吹容易,秉持难矣。尤其社会矛盾激化,公平和正义羸弱之时,你一味地讲“爱”,连自己都觉脸红。但你看当下的精神空气,除了腐烂、虚无和颓败像灰尘飘来飘去,还充满戾气和刀具的影子。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权力基础是靠暴力革命打下的,政治江山是这样,意识形态也是这样,那么,民间土壤和空气中,就不可避免残留这种农药,染上这种菌群。所以,在条件成熟时,消解斗争哲学的任务非常必要,去仇恨化,去敌视性,中国人缺乏微笑,缺乏信任,缺少谅解……而且,我希望中国的文学、艺术、媒介,多重视一下爱,多一点温暖和光,尤其多一点“无条件的爱”,这不是粉饰太平,因为我们要活下去,没有爱,世界就是冰冷的,人会被冻僵。

  过多的奢谈意义不大,若选择起步点,那就从“法”和“爱”开始吧。中国民间正出现越来越多的公益团队和爱心组织,这是最让我欣慰的一个迹象。它们是这个时代的维生素。

  5、CCTV:需要和猎物商量的猎人

  问:换个贴身的话题吧,您现在做媒体,但身份和事务又多元化,包含作家、电视新闻人、公共知识分子等,您最看重哪个角色?另外我还有个疑问,以您的精神背景和价值立场,似乎很难和央视发生关系,能说说这方面的感受吗?

  答:你言重了。其实,我唯一的身份就是个喜欢胡思乱想,且信手涂鸦的人。涂鸦在家里就是作家,涂鸦在屏幕上就是电视人,涂鸦在大街上就是公共知识分子。随人家怎么看吧。

  央视频道和单元众多,自主性差,影响它的气候因素多,变数很大,谈它有不靠谱的感觉。正像你前面提到的,它的民间名声搁在那,谈它弄不好要挨骂。若真那样,我请求被骂轻一点,我的写作从未挨过民间的骂,没这方面历练,脸皮和内心承受力都差。

  我下面说的央视不是全台资源,那就鱼龙混杂了,仅指我了解的新闻频道,特指它未改直播前的状态,即由《新闻调查》《东方时空》《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新闻1+1》《新闻周刊》《世界周刊》《高端访问》《纪事》等组合起的那个晚间状态,差不多6年吧。现在许多栏目消失了,才觉得是一段很值得纪念和收藏的时光。

  先说我,近年来较少攒下文字,因为已在节目中通过各种出口,基本把能量释放掉了,把要说的话给送出去了。中国的主流媒体,其话语系统有个特点,即语言的雕饰功夫和装修能力极强,当然属于无奈。它们不乏睿智、良知和勇敢之人,可惜的是,其大量光阴、智力和才华被“修饰”“拿捏”“分寸”“火候”这些工序给消耗掉了,这是个悲剧,但值得尊重。其实你若用心看的话,它呼之欲出的东西,和那些最尖锐的报刊声音差不多同质,但粗一搭眼,你就会骂它,骂它为何糖衣?为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为何不将军只拱卒?其实它尽力了,甚至是拉了满弓的,但瞄准时间过长而泄了力,它要瞄了再瞄才行。若把批评型报道比作打猎,央视是为数不多的需要与猎物商量和谈判的猎人,而民间猎手几乎想射哪射哪。虽然它的战利品中以小动物居多,但你若见一只滴血的老虎,仔细勘察,其身上多有CCTV的箭头,但并非要害部位。我告诉你,那就是它心目中的10环,其目标就是使之负伤而非致命。难道负伤没意义吗?

  遗憾虽有,但从传播角度说,它的受众广啊,承接面和受力面大啊,而且它影响的是最普泛的大众和基层权力领域,并非知识精英——这个层面的人几乎不看电视了。一个农民或乡镇长或某局长,他可能不看《南方周末》,但他会消费央视或《人民日报》,习惯了啊,公费订的啊,公家言论啊,看了他就会想,原来这个事央视是这么认为的,无形中即接受了一份价值观。这个作用力非常大,因为来自他依赖、信任或者说习惯于服从的媒体,双方是对称和衔接的,型号匹配,渊源深厚。众所周知,央视、《人民日报》等角色常被习惯认为其观点是权力支持的,是政策的助手,所以体制内的受众接受起来,即会少许多犹疑和顾虑,就像从前人们惯于从“两报一刊”获取权威信息一样,从传播学上讲,这种功效非常大。所以我一直认为体制内媒体的进步很重要,它具有标志意义,不要嫌弃它,毕竟不是“出身论”的时代了,至于特殊气候下某些栏目、某期节目的糟糕表现,你完全可视为无效传播、逆向传播或信息垃圾就是了。体制内的主流媒体不进步,网络再怎么自由,南方报业再怎么勇往直前,我都乐观不起来,都不能说媒体成绩有多好,共识和卓见不能圈在沙龙里,不能只搞自我复制和近亲繁殖,或像发展预备党员似的,太低效了。总之,我的意思是社会要进步,必须推动体制进步,要打交道,要对话和协商,搀扶也好,安轮子也好,肩扛背挑轿抬都行。而泾渭分明和老死不相往来,或搞空谷足音,立场上很决绝,道德上很清白,但失去了实际效力和作用于对方的机会,是决裂的意义大还是合作的意义大?你要改变一个人,总不能连理都不理对方吧?除非你不想改变,只盼这个人迅速消失。社会进程是合力的结果,是四面八方交汇和平衡的结果,是“左”派、右派、保守派、激进派、自由派、中间派共同化合反应的结果,当然更取决于它们的比例。我推崇并尊重这种合力的阵容,希望它比例合理,希望少些内讧和不理性的敌意。说实话,我有时纳闷为何连我欣赏的一些节目都遭遇民间那么多排斥,是标准和期待值太悬殊?抑或怒其鲍肆出身,恶屋及乌?像曾经的《新闻调查》《社会记录》《新闻1+1》等栏目,我觉得多数时候是配不上这些憎恶的。它们已呈现较纯粹的媒体特征了,自选动作远大于规定动作,且以批评性报道为主,其宣传功能已被最大程度弱化了——被媒体本能、职业理想和荣誉感,被内外部的专业化竞争。当然,和一些纸媒相比,它的选题空间和话语权还是拘谨的,无论改革派对“稳健”的谨慎需要,还是保守派对“秩序”的过度担心,都会造成它的紧缩和动作僵硬,这也是常被民间诟为“失明”“噤声”的原因。尽管如此,近年来的重大焦点和热点,比如黑煤窑和矿难、汶川大地震、周老虎事件、许霆案、三鹿奶粉事件、楼歪歪事件、开胸验肺事件、王帅事件、孙伟铭事件、上海钓鱼执法事件、邓玉娇事件,包括刚发生的唐福珍事件、李庄事件……它都没有缺席,甚至贡献了较扎实和有深度的事实部分,从而给民议、网评和政策思考提供了素材和起点。

  无疑,这个时代对“声音”符号的渴望和消费需求是非常旺盛的,总希望你能把意见以最清晰、饱满、露骨甚至刺激性的语言方式抛出来——并以此去定性一个媒体的红与黑,去衡量其良心尺寸,我理解这种渴望,也深以为声音的重要和珍贵,但它更适用于有条件的媒体。因为角色和场地不一样,荒原上说话和广场上说话、客厅里说话和舞台上说话不一样。我一直有个观点,即“大事实小言论”,电视不同于纸媒,文章是靠言论取胜的,而影像媒体的重心不在观点和发声,而在于现场部分,你给观众提供充裕的素材、搭建好思考平台和起点就够了,你的“喉结”特征要让位于“眼睛”功能。

  我想,之所以招来民间那么多责怨,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你只是精神靶子,民间需要这么一面可以吐痰和掷物的墙,选择你当这个情绪垃圾桶,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许你当之无愧,也许你有点冤,也许个体冤而整体不冤,也许昨天冤而今天不冤,也许初衷冤而事实不冤,但在现有环境下,你必须为自己的出身埋单,再说对一个占有最大国家资源的媒体来说,再高的要求,情理上也不过分。

  问:您觉得它距离真正意义的媒体还有多远?您刚才说的那些不错的栏目,它们的比例大吗?您这样评价,是否和您的参与有关?

  答:严格讲,媒体就是媒体,只对新闻事实和真相负责,而非为谁、为哪个群体服务或代言,但在没有独立的《新闻法》前提下,纯正意义的媒体是不存在的,我们只是为了言说方便,临时借用罢了。其实,喉舌也未必是个多么贬义的词,朱镕基总理视察《焦点访谈》时,不是有过“做人民喉舌”的题词吗?这个定位不低啊,也不过时啊。就像“为人民服务”,能做到很了不起啊。

  我不知道你看过它哪些节目,如果你看的是时政部分,我会无语的,因为我看的时候就会无语。这些年,时政报道的话语系统改进很小,抛开内容不说,叙事逻辑非常落后,基本还停留在小学作文的阶段,很笨拙,我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从宣传功能上讲,也是效率极低的。在这样的框架下,连“先进事迹”表彰也报废了,基本属无效传播,甚至招来逆向传播或反向解读。其实,有些“好人好事”作为社会的精神事件和人性闪光,是很珍贵的,尤其道德荒芜的时代,这些萤火虫般的人和事,若得到更自然更本色的解读,换一种目光来注视,很有意义。

  至于你刚才说的比例,我不掌握信息。但有一点,那就是在任何一个职业环境中,良币和劣币总是此起彼伏,互为消长,而且,该比例掌握在管理层手中,就像攥了一副扑克牌,怎么组合、怎么出牌,考验管理者的判断和魄力。是良币驱除劣币还是相反,看气候吧。但每次阵痛,都会上演个别良币被淘汰的游戏,这是无疑的。有时,良币多了会视为“问题”,因为它改变了构成。当然,劣币多了也不行,因为一个媒体,它在民间的那点信用、口碑和收视率,要靠良币去积攒,否则连广告都会流失。过去有个说法:良币是给下面消费的,劣币是给上面消费的。但我认为是个过时的管理策略。因为即便站在上面的角度,若不能保证良币的繁衍和足够份额,劣币是花不出去、消费不掉的,也就是说,这是个捆绑式的销售游戏,劣币是沾良币的光,吃的是良币利息,而央视在民间最大的,甚至唯一本金、唯一储蓄就是历史上的那些良币,比如曾经的《焦点访谈》。若你开始往里大量掺劣币,掺过了头,那性质就变了,会被市场视为假钞,老百姓拒收。

  我这样评说央视部分节目,当然和我对它的参与有关,否则我不了解它,而且我相信这是很理性、很职业的认识。但它的问题在于变数太大,它自持力很差,像冰山,表面很大,但浮着,很脆弱,下面全是水。所以,我的任何评说也只限于阶段性,我说的是它的上一个周期,已经结束了。

  问:我看网上很多人不喜欢白岩松,说他“装腔作势”,您怎么看?

  答:我和他没有私交,但他的节目我关注,有时还研究一下,作为我们节目的参考。我不知你说的那种印象是针对人还是其言论,是他略显自负和强势的语态还是什么,能举个他的例子就好了。

  白岩松无疑是央视新闻这块说话最多的人,因为其节目是日播和评论态。我很纳闷这个现象,为何网上那么多人骂他?感情上好恶一个人很正常,但从专业和理性的角度,我尊重这个人,我跟很多同事说,他做得很不容易。他有自己成熟而系统的价值观,有自己的语言系统,这很重要。独立的价值观和语言系统,是一个新闻主播最重要的装备,央视乃至全国大部分主持人都不持有。我觉得在和体制寻找接口与组织有效对话方面,他努力了,也尽力了,多数情况下,已把允许的话语能量调到了最大值。他的语言很体现“糖衣”设计,圆润中有尖锐,防守中有侵略,有时甚至已脱了“衣”,基本裸了,很骨感。正因为这种分寸把握、建设的诚意、口型口吻的稳健和关键词的牢固,使得他的话——不带敌意但也不怎么动听的话,体制和被批评者都能听进去,也给他争取了较大空间。没有空间,对方捂起耳朵不听,甚至拿走你的话筒,你就白忙活了,能量就白费了,也没有未来了。我觉得中国需要这样的角色,这种略显克制的角色,这种圆润而不失锐度的声音。再过些年,等我们走出了很远之后,回过头,我们会清楚这种角色的意义,会把给予先锋和勇士之后剩下的掌声给予它,感谢它的迂回和断后。

  但岩松确实有个问题,他和观众间似乎总缺少一种默契或叫灵犀的东西,很多误解可能由此而生,他的信息在传播中并未被受众准确吸收。而游离于新闻边缘、靠近娱乐的崔永元,反而举手投足都暗示着和观众的默契与相熟,结果,他的信息很少损失,甚至被放大。

  这样说有为我的同事和位置辩护的嫌疑,但确乎事实。他们很难,只有身在其中才深知这种难。他们身怀良知和理想,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物以类聚,有时靠个人之力争取一个选题,挽救一段影像、一节同期、一两句自以为关键的话……从我个人的精神角度,我给了这些同事很高的评价和尊重,我理解他们的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要做事,哪怕是有限和极有限的事,否则,这么大的一个平台就浪费了,国家资源和纳税人的钱就浪费了。

  有一次,我半玩笑地问原《新闻调查》的制片人张洁:“有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委屈和悲凉,当你把用尽全力的作品拿到圈外,尤其知识同人那里,却换来满脸不屑的时候?”他明白我的意思,面露苦涩:“是,人家在体制外的表达,已走了十步,你才踩着雷挪了两步,这是怎样的龟兔赛跑啊!”我和他在朋友上有交叉,能想象那种龟兔聚会的情景。龟是永远赛不过兔的,但这个时代,龟占基数,这个庞大的队伍需要导航。所以,兔子率领兔子,乌龟引导乌龟,龟要胜出的不是兔,而是趴着不动或跑得更慢的龟,兔也一样,各在自己的系统里。

  要谈理想,更要做阶段性的事情,否则什么事也干不成。季羡林有句流传很广的话:“要说真话,不讲假话。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学者如此,体制内的良币若做到这一点,就不简单了。总之,既然放足时代尚未到来,那就先裹着小脚赶路吧。别放弃,别抛弃,别强迫它和别人比,要鼓励它和自己比。

  6、不要改造体内的人性,要帮助体外的人性

  问:我在2009年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里查到对人性的解释:人性是人所具有的正常情感和理性。您是怎样理解人性的?您如何评价中国文学对人性的表达和认知?

  答:对人性,每人都有深刻而权威的感受,完全不需要知识和才能帮忙。每个人都是它的载体,分配也最公平,谁都不比谁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人的品格和修养有不同,但人性没差异,它是人的起步点,而修养是后来的。单就感受而言,人性是不掺假的,像内分泌,本能而有规律。但人性又常被主观请去露脸,即用语言来外化,一外化就挑起了事端和争议,比如你的提问就怂恿我去外化它,这注定是一场吃力而混乱的表达。

  我难说人性是什么,但我知道人性不是什么,它既非神性,亦非兽性。人在人性面前不是无动于衷的,人会干预它,会劝诱它,会动员它如何如何,就像哄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百姓口语中,人性有个对立面——“没人性”,这说明大家是乐观的,是肯定人性的,这就是文明。

  我觉得人性分两类:一是纯婴儿人性,即天然的完整的未修饰的本性;一是被抚养的人性,即文明规范和理性引领下的性情。每个时代的人性现状,都是两者搅拌的结果,混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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