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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父亲的朋友

  父亲的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孤傲,这不仅使得他在一生中吃尽了苦头,也让他至终少有朋友。值得我们追忆的是,父亲那为数不多的朋友,却经过时间的见证,他们之间其淡若水,一诺千金,并且至死不渝。我以为,这才是父亲一生中的幸事,也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

  我们的亲戚中有一位张伯伯,是和悦洲小菜园里的菜农。成年以后,我问年迈的母亲,张伯伯到底与我们家是什么亲戚,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曾拜张伯伯的母亲为干娘,这样,父亲便与张伯伯成了“兄弟”了。

  我印象中,父亲与张伯伯既没有生死如共的约定,也没有其甘如醴的深交,我所记得的是,每年腊月三十的清晨,厨房里会有满满一篮青菜:乌心白、香芹、芫荽以及菠菜等,那些水凌凌的青菜透着一种宝石般的绿意,让整个厨房漫溢着一股新春的色彩。每年张伯伯来时,除了早起的母亲,我们都还在睡着,等到我们起床,张伯伯已经走了。有一次,父亲让我把一包黄烟送到正在下街头卖菜的张伯伯,我揣着这包黄烟茫然地来到下街头,这才意识到,我无法在人群中找到这位我从未谋面的张伯伯,结果被父亲大骂了一顿。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曾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小菜园,现在,留给我记忆的只有一间简陋的草屋,四周是漫绿的菜地和淡淡的粪水气。直到很多年后,腊月三十清晨前来送菜的是年迈的老妇人,我们叫婶的,这才知道,张伯伯过世了。母亲怪罪着婶,怪她不该把这样大的事情生生地瞒住了,婶说,张伯伯去得很急,来不及通知所有的亲戚。

  过了几年,父亲也离开人世,眼看着我们在大通的家将不复存在,但这一年的春节,我带着母亲依然是在那间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度过。腊月三十的清晨,来给我们送菜的不再是婶,而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张伯伯的儿子。于是我们知道,那个小脚的老太追随她的丈夫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了。我知道,这是我们在大通的最后一个春节了,随着这间老屋的消逝,我们的厨房里不会再有水凌凌的青菜,我们同和悦洲小菜园张家的友谊,也算是从此终结了。

  去年十一月,我曾带着九十六岁的母亲再次踏上和悦洲的沙土地。走在那条满目疮痍的老街上,母亲忽然感叹说,张家的后人,不晓得还在不在啊!我有心再带着母亲去一趟小菜园,带着母亲再去追寻她们这一代人延续了许多年的友情,但是,三十多年过去,面目全非的和悦洲,那里再找到张家的后人?我也只能让母亲带着一份失落离开那印满了她年轻时足迹的沙土地。

  父亲的朋友,多半是同他一样的下里巴人,引车卖浆流。但也有一位在那个镇上拥有一定地位的,父亲的这个朋友,我们叫他魏书记。父亲好烟,当然只限于从江北老家带来的黄烟。偏偏这位魏书记也好黄烟。常常是在傍晚,父亲和魏书记在我家简陋的堂屋相对而坐,一杆竹节烟袋,在两人手中相互交递着,如豆的媒子火扑扑地亮闪着,辛辣的黄烟味弥漫着整个屋子。遇上了荒年,我们只能以山芋叶子和带着糠皮的米粉度日,一天傍晚,魏书记悄悄告诉父亲,他要离开大通了,他说,这是秘密的,在他带着一家人离开之前,他可以瞒过任何人,但决不能瞒着我父亲。他说,江北那边华阳河农场他的一个战友来信说,那边有足够的粮食,可以让他的一家人度过荒年。父亲心动了,说,你去了以后,如果情况甚好,就请来信告诉我,我也要带着一家人奔活路去。

  果然不久,魏书记丢下他的职务,丢下他在大通创下的一切名誉和地位,突然从镇上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魏书记的“叛逃”,被镇上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镇领导表示,一定要把老魏抓回来,当作活的典型批斗。魏书记到底没有再回到镇上,风平浪静之后,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家时,就发现桌子上有一封尚未启封的邮件,我知道是谁的信了。趁着父亲尚未下班,连忙打开那封秘密的邮件,魏书记说,江北华阳河农场果然是一个生产粮食的好地方,他一去,人家就让他担任了分场的副场长。魏书记在信的末尾说,他已经跟农场讲好了,如果父亲愿意,可以带着一家人前来落户。

  我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我必须阻止这样的叛逃行为,免得让父亲再遭五七年之后的又一次劫难。短暂的犹豫之后,这封信立即被我塞进了灶火中。叛逃华阳河农场的事,就这样被我秘密地处置了。随后的饥荒一年比一年严重,那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常常是在半夜里,我被饥饿折磨得难以入睡。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念叨,老魏不守信义,怎么去了就去了,连封信也没有呢?好几次,我都想把真相告诉父亲,但却没有一次能鼓足勇气。

  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细雨潇潇的夜晚,父亲弥留之际。整条街道差不多都入睡了,从街道的另一端传来打火更的声音:“小心火烛,火烛小心,水缸挑满,灶门口扫清……”那声声竹梆,我不知听过多少次,但这样的声音,对于父亲,却是最后一次了。我伏在父亲的脚旁,看着气息衰微的父亲,终于把一句要紧的话说了出来,那是一个保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我把那个秘密说出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注意到当时父亲沉重的眼皮努力地打开了,只是一刹那,便紧紧地闭上了。

  就像一切友情一样,父亲的朋友中也不乏“骗人,卖友,吮血”之辈,父亲五七年的那次跟头,就是鲜活的例子。我下放的那一年,半夜闯入我的家里,将那间破阁楼翻得个底朝天,第二天,又强迫父亲挂上牌子站在街头向毛主席“请罪”的,就有父亲最铁的朋友的儿子。但是,真正的朋友,是经时间之水一次次淘洗,并滤净了那浮在人世表面的所有灰尘,最后露出来的,就只是铮铮的面容,就像和悦洲小菜园的张伯伯,就像那个父亲至死都缅怀着的魏书记。

  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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