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桥祭

　　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生了一次大病，家里的日子一天天紧巴起来。为了给家里节省开支，母亲几乎每星期都要到很远的大山上去砍柴禾，每一次都要走很多的山路。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还没有回来。我知道母亲负重的辛苦，便沿着那条野路去接母亲，在一个岔路口，我因为不知去向，决定就在这里的一座被洪水冲塌的桥洞下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母亲。

　　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路面上有人声和脚步声，我连忙从桥下探出头来。母亲见了我，露出惊骇的表情，母亲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在桥下逗留？我问为什么，母亲却不再吱声。过了很久，母亲说，桥是有魂的，桥能摄去人的魂魄。

　　我在心里讥笑母亲的迷信，但是，关于桥祭的恐惧，也从此在我的心中有了一丝淡淡的阴影，每次走过一座石桥，便也格外地小心起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祭桥一说渐渐地淡忘了。生在江南，在江南的路上走得多了，对江南的桥，也就渐渐地有了许多的好感。

　　好多年前，我所住的地方邻近贵池东郊的清溪河，隔着窗户，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七孔桥彩虹一般横架在那条河上。除非是雨天，每天傍晚，总有很多的人在那座桥上散步，更有一对对的恋人在桥上相依相偎，从而给这座古老的石桥增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有一次，就在那座桥上，一位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这座桥的故事。

　　故事从一对相恋的年轻人而开始。像一切古老的爱情故事一样，故事的发展是那个姑娘被迫嫁给了另一个她不爱的人。然而在她的腹中，一个生命已经产生，那也是这个故事结局悲剧的伏笔。姑娘嫁走后，绝望的另一方不得不在河对岸的一个小庙里做了和尚。不久，新郎因病亡故，然而这对于新娘来说，并不意味着她的命运从此会有丝毫的改变，等待她的，将是一间永远的空房。她只得将她全部的爱，寄托在她和恋人的儿子身上。爱情总归是不死的，隔着那道河水，相恋的一对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涉水过河偷偷相会。又后来，他们的儿子金榜题名做了状元。金銮殿上，当皇帝问新科状元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时，那位儿子说，我要为我的母亲立一座贞节牌坊。听了状元的叙述，皇帝十分感动，他恩准了状元的请求。母亲听到这消息，真正是悲喜交加，她告诉儿子说，我不要什么贞节牌坊，我要你在那条河上建一座桥，一座能方便天下过河人的桥。

　　桥很快建起来了，果然方便了天下过河的行人，当然也方便了一切隔河相会的恋人。就像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一样，不久，那桩恋情暴露了，状元郎被以“欺君之罪”而问斩，那对苦命的恋人最终也双双撞死在那座儿子为他们建造的七孔桥上。

　　老人告诉我说，你相信吗，桥是有魂的，造桥的人最终都被桥摄去了魂魄。我当然明白老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本意，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的同样的话题，但是我想，造成那状元一家悲剧结局的，真的是桥吗？

　　很多年前，我为了写出有乡土气味的文字，决定沿着古老的秋浦河作一次实地考察。当走到贵池高坦乡境内的时候，在一条峡谷中间，一座巨大的石孔桥横架在那湍急的河面上，给人一种惊世骇俗的感觉。我注意到桥头立着一座黑色的大理石纪念碑。读着上面的文字，我忽然又想起那关于桥能摄人魂魄的话来。

　　从碑文得知，在这条河上建桥，已经不止是一代人的愿望了。多少年来，湍急的洪水总是无情地将人们的愿望化为泡影。二十多年前，秋浦河人决心要在这河上架一座桥。在人们不懈的努力下，桥终于第一次合龙了。江南多雨的季节，这一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柱，建桥总指挥因放心不下刚刚合龙的大桥，他打着手电披着雨衣来到桥上。就在这时，一股山洪下来，刚刚合龙的大桥在突然间轰然垮塌，总指挥在黑夜和洪水中从此消失了。

　　关于桥的故事，暂且叙述到这里。可以追忆的是，我女儿出生以后，我总喜欢带着她到清溪河上的那座桥上去玩。我女儿喜欢将小石子从桥面上的洞眼里朝水里扔去，听着石子落水时的那种好听的声音，我的女儿十分开心。我离开贵池到安庆工作后，每次到贵池去，只要有空，也总要到那座桥上去看一看。现在，那座桥已经被修饰一新，桥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水泥，可以跑任何一种型号的汽车。桥的那边，已经有了一片很大的小区。而高坦山区秋浦河上的那座桥，去年我到我的学生胡海家时，我所坐的车还路过桥上。虽然桥面因建桥者的粗制滥造而留下了许多的坑洼，但那座桥本身却十分坚固。

　　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