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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堂兄

  枞阳的横埠离安庆不到一百公里,横埠有座黄家山,这个“家”不念jia,而念ge,而且,这个ge只用牙齿轻轻地一带,念起来就是“黄疙山”。黄疙山,就是我的老家。一年里总要回老家一次或是两次,做清明,做冬至。过去是跟着父亲,现在是我带着几个晚辈。一年一年,就是这样。

  每回一趟老家,见到的旧人都会少一些。上坟的那条路上,每隔几年就会少去一个两个,每隔几年也会新增加一个两个。做清明,现在成了城里人的时尚,说起来,就是城里人去乡下度假,过农家生活,或者是叫踏青。渐渐的,在那条上坟的路上,已经很少见到真正的乡下亲戚,老人们老了,年轻人不屑上坟,更何况要出门打工,就都不在那条路上了。

  老家那一带,打工者的成分有些复杂,“打工”也是一个不怎么好界定的词。关于这个,我不太好说,毕竟是我的老家。但是,有一个亲戚却是每次都在,那就是堂兄。每次见到他时,或是背着粪筐,在那条河边悠闲地遛达,眼睛却专注在那些牛,或者猪的屁股,或是扛一把锄头,核桃样堆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粒——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场景,现下的农村不多见了吧。我问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样出门“打工”,挣活络钱?堂兄说:“我生来就是做农业的命,那些事,我做不来。”我与堂兄共着一个老祖爹,但在老家,我们却是最近的亲戚了。每次我走,堂兄都要提着一袋袋绿豆、芝麻或是米面,一直追到村外,追到我们的车边。他说,你放心,这都是些最干净的东西。我知道,这的确是最干净的东西,因为那每一粒绿豆,每一颗芝麻,都是堂兄一锄锄挖出来,一滴滴汗浇出来的。

  堂兄年轻时说不上是一表人才,但在老家一带,也算得个人物。那时我每次回老家,他都缠着我,让我给他抄戏本,《三伯访友》,《小辞店》,《乌金记》等。我不胜其烦,又不好拒绝,就讥讽他说:“你哪是唱戏的料,抄它做什么?”他似乎有些不服气,当着我的面就会哼上一段,听起来还真是不错。

  堂兄今年七十好几,八十临近了,至今未婚。五十岁时,他收养了邻村一个孤女做了女儿。从那以后,每次回老家,堂兄都要跟我说“我小伢”这个,“我小伢”那个。堂兄说他小伢念书“不晓得多聪明”,将来一定能成个大学生。但这个小伢显然不是念书的料,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先是在广州,后是在深圳。虽然如此,我每次回老家,堂兄仍要追着我说“我小伢”这个,“我小伢”那个。堂兄说他的这个小伢如何孝顺,如何懂事,宁可自己省吃俭用,却不忘把打工的钱一点一点寄回家来。堂兄做七十大寿时,女儿特地从广州回来,买回来吃的用的,并劝父亲说,你不要再下地了,不要再吃苦受累了,现在我能养活你。堂兄每当同我说这些时,都是一脸的快乐,泪水也禁不住从他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

  但堂兄并不知道,他的小伢是要长大的,他的小伢会同其他人家的小伢一样,禁受不住外界的诱惑,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堂兄的小伢十六岁时,被邻村的一个小伙子缠上了。那一年我回老家时,站在村头,堂兄大声地向我倾诉那个“痞子”如何勾引他正在读书的女儿,他如何提着钉耙,夜夜守护在自家屋前,见到那“痞子”进村,就立即提着家伙撵出门来。但堂兄的钉耙无法阻止一对烈火干柴的少男少女,那一对年轻人很快同居,并生下一个男孩。堂兄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再愤怒,只是告诉我:“好在小外孙逗人疼,我只要他们好好过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痞子”又勾引上另一个女孩,并将那女孩带到家里公然姘居,堂兄的女儿不得不独自回到养父身边。堂兄找到我,要我帮他到法院起诉那个“痞子”,或者请法院判定,让他的小外孙归他领养。我只能告诉他,他女儿与人同居,不受法律保护,这个官司,是怎么都打不赢的,反而把冤枉钱扔到水里了。堂兄无奈地看着我,嘴里喏喏而语,好象是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堂兄的女儿被小三挤走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去年堂兄突然打电话找我,说他女儿进去了。我听说后,立即赶到老家,但那女孩出事的地点是在四川成都,我自然无能为力。好在所犯事情不重,堂兄托人花了一笔钱,很快就把女儿弄出来了。

  去年我回老家,堂兄告诉我,他女儿在铜陵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堂兄一再告诉我,那是一份很正当的工作,“我再也不准她到南方去了,南方的风气太坏。”

  今年春天,堂兄陪我们从山上下来,路过一个村子时,竟撇下我们,独自进了一户人家,只是,很快就一脸沮丧地出来了。我知道,他是想去看他的小外孙,他一定很久没看到那个孩子了。

  200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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