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41章 人彘

  台静农

  儿时的回忆,大都是美丽的,温静的,飘浮地不可捉摸。然而也有永远存在我的心里,直到现在那印象还分明的。而且我这不可磨灭的回忆,不像普通般的美好;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是可怕的,惨酷的。

  那时候,我是在小学里读书。本来小学生可以不用住校的,但是为了一时兴趣的关系,同学们都叫家里将行李送去,便在学校里寄宿。家庭的生活,总是会厌倦的。搬到学校里,都非常的高兴,自然是为了生活变换的缘故。

  傍晚时,我们一起集在操场土,有些人打球,有些人踢毽子,有些人打秋千。

  我是爱捉迷藏的,与我同好的,是G,B和F,操场的右边是柳堤,左边是桃林。

  在春天的时候,我们在这里面捉迷藏,可以感到人间的一种特殊的趣味。在我的这几个朋友中,要算F最小了,他才七岁,他非常活泼,顽皮、而且灵敏。他头上用红绳梳了一个小辫,很像一个娇柔的小女孩。G和我是同岁的,他很瘦弱,不爱说话,常常微笑着。B要算年岁最大的了,他的身体高大,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老实得很,有时我们故意地揶揄他,或者不高兴了便去骂他,他是一点也不恼怒。他的胆子非常的小,什么事都说有鬼,他最怕鬼了。一次我们故意吓他,在月色的星期晚间,我们捉了迷藏以后,当他独自站在操场的角落处柳荫下时,F远远地叫道:\"B,看你后面站着是什么,一个大黑桩!\"他听了赶快往学校里跑。

  我们又加紧地叫起来,\"跟着啦!跟着啦!\"于是他哭喊着\"妈呀,妈呀\"的跑着。

  一气跑到学校的号房里,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虽然我们爱同他开玩笑,但并不讨厌他,而且很爱他,因为他对人是非常诚恳的。

  一次一个初秋的晚间,下着微微的雨,外面非常的黑。我们上了晚课,正在寝室里打架和无意识地唱歌。因为每天晚上都如此,入睡以前,我们要胡闹一气,等到监学来申斥一番才睡觉的。这一次,我们正在闹得最凶的时候,忽然听见寄宿舍的外边大路上,一些沉重的脚步声,从这脚步声中可以知道一群人在吃力地奔跑,我们立刻静默了;顿时大家现出惊慌的颜色,都以为一定镇上失火了。

  同学们有的登着木凳,将窗门打开,见镇上并没有火光。只见一群黑影从窗下跑到操场旁的桃林中了。

  这是干什么的,大家都惊异了。面面相看,再不似刚才那样的热闹了。少顷,B痴痴地说:

  \"一定出了鬼!\"\"胡说!\"同学们一齐骂他。有几个胆小的吓得微颤了。

  \"这天阴夜间,正是鬼出来的时候,学校的后面不是义地么?\"B又慢慢说出理由。同学们不由地表出惊异的神情,而且相信了。学校的后面,的确是义地,据说是常常出鬼的,尤其是在天阴的夜晚。大家于是更加张皇起来,都觉得这比镇上失火还可怕。F叫道:

  \"我们赶快拿被子捂着头睡罢!\"\"不成,不成!\"B摇了头,表现着很有经验似的。\"鬼来了,被子也不成呀!\"他说了,身子只是打战,好象鬼已经附在他的身上了。

  \"听!什么声音?\"一个同学叫着。

  大家都竖着耳朵往外边听,听了一群脚步声从窗下走过,随着是拖着一件大的东西哼着擦着地上过去了:同时还听着刺刀碰了皮带的声音。这时候,我知道了,高兴地叫道:

  \"这一定是隔壁的兵了,哪里是鬼?\"我们的学校是一座大庙改的,右边一部分闲着让驻防的兵住,现在发生的事,确实是兵。F听我说是兵以后,便很快地接了说:

  \"不错,是隔壁的兵!不过我听见哼着擦着地拽走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兵捉到了鬼。\"B说。

  \"你老是忘不了你的鬼!\"我笑了说。

  大家又静默起来。隔壁于是传过来许多复杂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刺刀声,以及大的拳头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同时一些人的悍直呼吸声,在这呼吸声中夹了—种最奇怪的声音,便是一个大的喘息,这是只有出气而没有吸气似的,好象一个垂危的人断气的喘息,里面带了阴森和绝望。

  \"哦,哦,我知道了。隔壁在杀猪!\"F拍着手恍然的说。

  人家的眼光半信半疑地集在F的身上。又稍稍听一下,大家公然信任了F的话,并且不由地佩服F的见识。全寄宿舍中,于是又纷乱起来;大家胡乱地猜想隔壁为什么在夜里杀猪,议论的结果,大致是为了犒赏兵士。

  \"莫要说话!\"G向大家摇一摇手。\"我听见刀扎在猪的身上了。\"G的床靠着隔壁的墙,很容易听见隔壁的声音。大家哄然跑到G的床沿,耳朵贴着墙,静静地听下去。隐然听着刺刀扎在猪的身上,以及血流在地上的淅沥声。这时候猪的急促的喘息,觉着渐渐地微弱了。这喘息声不久便不能够听见了,随着是许多人的脚步,狠狠地踢在猪的身上,发出一种沉重的声音,如同寻常的屠户杀了猪用木棍打一样的情形,少顷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为什么杀猪不听见猪叫呢?\"G悄悄地说。

  \"是啊,猪应该会叫的!\"大家附和着说。

  大家仅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都不愿再说下去。各人回到各人的床前,铺了被子,各自安息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将昨夜的事忘了。我起来到我们教室去,教室是在楼上,从楼上可以看见隔壁整个的院宇。我无意中走到栏杆一站,忽然看见隔壁的院中摊着一床血污的被子,我恍然想起昨夜的事了。好像是心理作用,立刻便闻着晨风微微吹来一股不可忍受的腥气。当时我便疑惑昨夜恐怕不是杀猪,要是杀猪,为什么弄满被子都是血呢,血又是这样的腥。

  早饭时,在饭厅里看见一个听差同厨子惊奇地秘密地谈话,我便疑心也许是谈昨夜的事,走向前问道:

  \"你们谈什么?\"\"谈营里的事。\"听差说。

  \"营里昨夜是不是杀猪?\"我问。

  \"你当作杀猪么?昨夜杀的是人,可不是猪!\"厨子说。

  \"是人?!\"我骇然了。\"杀人为什么不送到河沙滩里!\"\"本来是要送到河沙滩的,可是等不得了!\"听差说。

  \"为什么呢?\"\"因为犯人忽然跑了。昨夜不是阴天吗?犯人想趁着这个机会逃跑,哪知道刚逃出大门,就被追上了。他们将他从桃树底下拖回营,他们便二话不说将他扎死了。犯人胆子真大,也是该死。\"听差见我的神情有些紧张,于是微笑着说:

  \"想起昨夜的事有些怕罢?不要怕,这算什么。犯人倒是该死,何必起糊涂主意呢,只要吴大老爷不追究,也许不至于死罪的。犯人是吴家的佃户,因为去年天旱欠了三斗课稻,今年又被水淹了一下,秋收以后,不仅去年的不能还,就是今年的还要欠。你想吴大老爷是多么厉害,结果恼了吴大老爷,叫家人将他打了一顿,又叫地保将他送到营里押起来了!这人真笨,将主人的租稻补够,就是自己带了老婆孩子要饭也说不着,也免得落了这个下场。\"\"这人太傻了!\"厨子接着说。\"本来这年头,穷人难混,一不谨慎,\"二斤半\"便没有了。\"上课的铃,铛铛地响起,我悄悄地走开了。心中非常苦闷,昨夜的情况,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拳头声,刺刀声,以及刀扎肉体声,同时一种大的可怕的喘息。

  我无心听课,教员在讲堂勤勤恳恳地讲,反觉得无聊的很。我所不解的为什么吴家这大的势力,驻兵又是这样地听吴家的话。居然使一个可怜的乡下人,这样地死去。越想心中越恼怒,因而迁怒到讲堂的先生身上了;我心里骂他,诅咒他,希望他也这样被杀掉。终于下了堂,我便将这事告诉了同学,同学都惊异子了,才知道昨夜原来是杀人;有几个颜色立刻变成惨白,反而怕起来了。G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惨然地问:

  \"他是犯了死罪么?\"\"我不知道。\"我说。

  \"怎么?\"B紧接着说,\"你说他不犯死罪么?不给主人租课,就该杀的,你们镇上人不知道,俺们在乡下住,是知道的。\"\"不是应该送到县里么?\"另一个同学问。

  \"兵是专管人的,干吗送县?\"B昂然地答。

  大家默然。我也暗暗地觉得B的见识,果然是比我们高;他比我们肥大,原来知道的小也比我们多。

  黄昏时,我独自在操场徘徊。为了昨夜的事,特地走进桃林,便发现了阴湿的地上,一群人的足迹围绕着一个小坑,我知道,这是那可怜的乡下人的痕迹了。

  那是他的战场,他在这里挣扎,他在这里被制服了,惨毒地鞭打从这里开始,直到他含着耻辱地死去。

  我感到凄楚与愤慨,冷然离开这不幸的遗痕,仍旧回到操场里默想。这时候,我的幼小的心,对于兵的信仰,完全破裂了,平常课本里告诉我,兵是保护国家的,现在知道了兵是欺负穷人的。

  我站在操场的门口,忽然从我面前走过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抱着一个红黑面庞的小孩,另外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后面跟着,这一望便知道是母子们。女人是伤心地哀哭,女孩也随着哭,地保在前面引了她们往兵营那边走去。

  走过以后,门房说这是昨夜被扎死的犯人的妻子,现在地保叫她收尸的。门房继续说下去死者的家世,但我迅急地走开,不愿意听。同时我幻想到这不幸的乡下人他也曾经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辛勤操作的妻,他的天真活泼的儿女,她们欢乐嬉笑,常常使他忘却了疲劳和困迫。然而现在都消失在他的血影中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陌上花开 这些人,那些事 乖 ,摸摸头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撒哈拉的故事 摩挲大地 送你一颗子弹 《ONE·一个》文章合集 卢思浩的文章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