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迎春花奠

　　忆明珠

　　迎春花翠绿而繁密的枝条，像经过精心的梳理，由墙头成曲拱状垂垂覆下。

　　枝条间先叶而开的花儿，行人举手可撷。

　　又看见了这花！

　　在春之群芳的队伍里，迎春花是排头兵。它最先吹着金色的小喇叭出场，接着才有杏花、桃花、李花、梨花……的次第开放。在我北地的故乡，迎春花除了被当作庭院的点缀，还往往被栽培到坟墓上。正月十五的花灯闹过，\"二月二，龙抬头\"，百草萌青了，迎春花的点点金黄，给旷野里的坟头最先带来了烂漫的春光。墓地，是早春的天国！

　　又看见了这花！

　　我想起了8岁的亡弟和他小小的坟墓。想起了妈妈在他坟前默默地点燃了香纸，火苗闪耀着，窜动着。一阵轻风蓦地将纸灰卷起，漩涡般地打转。妈妈说是亡儿来收取她焚化的纸钱了，她张臂想搂住那风，风是亡儿的魂啊！顷刻间，风和纸钱都已渺无踪影。妈妈觉得似乎挨贴着膝边掠过，是亡儿拽扯她的衣襟吗？妈妈又泣不成声，泪落如雨了！

　　清明节，妈妈都要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一道去看望亡弟的坟墓。坟离村子很远，在一处荒僻的山坡下，没有炊烟篱落，没有人声笑语，可怜长眠在这里的幼小的弟弟必定太孤独，太寂寞。于是我跟妈妈说，我决心要在弟弟的坟头栽下许多许多迎春花。让村上孩子的寻春的脚步，踏到这里；让蜜蜂的动听的歌，唱到这里；蝴蝶的翩翩的舞，舞到这里！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逝去的岁月似乎并不曾逝去，它只不过跟我现在拥有的时间逆向而行，像一条潜入暗夜中的细流，依然在涓涓地流着，动着，不歇地吟唱着生命的欢歌和哀歌。多少雄伟壮丽的春城，已被湮没于尘埃风沙；多少金碧辉煌的宫殿，已被毁销于霹雷烈火。而我逝去的岁月之流，却不可湮没，不可毁销，它活着，与我相共着生命。所以我记忆中亲爱的妈妈依然活着！为妈妈所疼爱的8岁的亡弟，也依然活着！他8岁，永远8岁，不再衰老，也不再死亡，他永远是一个令人疼怜的孩子！

　　历史上出现过不少颖悟非凡的\"神童\"，他们往往有惊人的言行被载诸史册。

　　我的亡弟，不属于这一类。但是妈妈评价说：她从不曾打过这孩子一巴掌，因为这孩子从不曾惹妈妈生过气。妈妈歉疚他生得不是时候，在他出世前，已经有了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在他出世后，又添了两个妹妹。在众多的兄弟姊妹中，年岁大的，比他更显得地位重要；年岁小的，比他更易于得到偏怜。他似乎在不被特别关照的环境中默默长大。那是战乱年代，家中日子过得异常困窘，即或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轮不到他，总是先尽比他年长或年幼的享用。他死后，妈妈不忍重睹他穿过的衣物，拆拆洗洗派了别的用场。全是哥姐们轮替穿过的破烂，没一件新的。妈妈一边拆洗，一边叹息说：孩子活着时不在意他，现在才知道过去给予他的太少太少了！

　　我记得亡弟病中常伏在枕头上，半卧着身子，抬眼凝望着守护在他身边的妈妈。他长得真漂亮，是男孩子的那种漂亮。我们村上有座关帝庙，庙里的塑像我敢说是出自第一流的塑像家之手。亡弟的眼眯起来，细细的；睁开来，大大的。

　　眉挺秀如裁，长可入鬓，活像庙里关公的那双丹凤眼，卧蚕眉，充满了英气，爽气。

　　特别他病中的眼光，湿漉漉的，亮闪闪的，显得分外清澈，柔和，流露出一种他疼爱别人又要求别人疼爱他的脉脉深情。直到现在，我想起这眼光就难受，有时直觉心肝摧折，恨不能扑到他的坟墓上痛哭一场！

　　他的坟墓呢？我8岁的亡弟的坟墓呢？我不是想要为他的坟墓栽上金色的迎春花吗？

　　那天下午，他忍不住腹部刺痛而哭喊呼救不止，一家人的心都被他的哭喊声撕裂成碎片！大约近一个月来，他的病情只见恶化，毫无好转。妈妈为他日夜烧香，妈妈为他默默许愿。爸爸不惜任何破费，延请当地一位最有名的医生，住到我们家中专为他诊看治疗。一切能够办到的事，都办了；一切能够尽到的心，都尽了；全都挽救不了他的命运。医生悄悄地走了。这消息，像一把钢刀斩断了全家人最后的一线希望。爸爸多少懂点医道，已经觉察到医生用错了药，且分量过重，但是迟了，医生的来，反而加速了孩子的死期！尽管这样，爸爸、妈妈没有说过一句埋怨医生的话。他们都很相信天意，天意不可违拗。小弟乳名铁儿，本是个\"双胞胎\"，与他孪生的弟弟落地便死了。据说，\"双胞胎\"单剩下一个很难养活。铁儿这名字，是奶奶给取的，意思是铁儿的命阎王夺不走，像铁打的一般牢靠。而今他终于走了，他与亲人只有八年尘世的缘分。他来到这个家庭是来讨债的，讨走了亲人们的无数泪水。于是妈妈几乎收拾尽他的遗物，免得奶奶、爸爸和我们姐弟辈睹物思人，平添伤悲。但她自己却把亡儿铁儿的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保留下来，有时压在褥子底下，有时落在针线盒子里，眼前无人时常拿出这本小书，贴放在胸口，悄悄地流泪。妈妈把为爱儿流泪的权利，留给了她自己。

　　以后，我们全家离开了故乡。四十年流光如水，奶奶去世了，爸爸、妈妈也先后去世了。留在故乡旷野里的亡弟铁儿的那座小小的孤坟，也早已泯为平地了吧？而我一直未能实现给他的坟墓栽下许多许多迎春花的心愿！今天，在异乡的一处公园墙头，迎春花正向着燠暖的春阳，爆豆般炸开无数金花。啊！我这个不知何日归去的人世浪游者啊！今天，我——又看见了这花！

　　请谁来回答迎春花为何而开呢？花属于生者，也属于死者；春属于生者，也属于死者。我的故乡人将迎春花分赠予荒坟野冢，是为了打通天人之际的那种不可超越的隔阂吗？这就不仅仅寄托着生者的哀思，且寓有圣哲的玄想了！所谓\"痛不欲生\"，说的是生如死；所谓\"视死如归\"，说的是死如生。我深深地记得：

　　当亡弟铁儿病危的时刻，我每听到他痛楚难忍的呼号声，每见到他带有向亲人乞求救援的仓皇的神情和他那湿漉漉的、亮闪闪的眼睛，我便难受得情愿以我的死，换取他的生。我是从亡弟的病和死，第一次觉悟到一个人的生，不单单属于他自己；同样，一个人的死，也不单单属于他自己。所以，惟爱人者，始能懂得该如何爱人、爱己之生，并懂得该如何爱人、爱己之死。是谁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未必然吧？啊啊！迎春花！今天，我——又看见了这花！

　　1986年4月26日，南京上乘庵

　　（选自《作家》198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