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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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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校园走,猛听得女生尖脆的叫嚣,急抬头,是在教学楼高层,窗户大开着:
  “非典、非典,向我开火吧!”
  我止步发笑,瞧她兴尽住口,缩头关窗,其时4月下旬,学校因非典封校经已快两周了。
  二十多年前看美国电影《等到天黑》,看一身冷汗:奥黛丽•赫本演个盲女困在家中,两拨黑道轮番出入她寓中,追索海洛因,她以瞎眼与之周旋终日,性命交关,万般险急中暗通楼顶一位小姑娘,向外报警,这才逃过一劫——片尾有句话,是所有人惊魂甫定,偏只那小女孩一脸遗憾,仰面说道:
  “No!Iwisheverydayjustliketoday!”
  我们被告知“非典”这回事,一个多月了。上海朋友来约稿,怎么办呢?应景应时的文字,我不会写,而我的写字,又大致全是为了别人的邀约,那就试试看——
  4月16日,我开始每学期分四堂讲授的“共同课”,各系同学均可选听,照例讲四个钟头。承同学赏脸,允我抽烟。课后发现有一字条未及回应,写的是:“老师,您生活中有过恐惧的经验吗?当您恐惧时,您怎么办?”
  迟午下课,手机响:就在我们上课时,本校第一位非典病人被架走了。
  得病的是工业设计系学生。翌日,与之同系同楼同舍区的七十余个孩子当即被送往北郊招待所集体隔离。接着便是停课封校,离校的不得回,在校的不得出。我照常去画画,办了教工特别出入证,蓝绳子,压膜塑料,有名有姓有编号,挂在胸口晃荡着,如电视中昂然出入的人大代表,荣耀而特殊,进校门,只见戴口罩的警卫走上前来,手持一枚塑料温度计,状若手枪,照我眉心虚虚一戳,活像执行枪决:三十三度八。
  三十三度八?我竟如此冷血:回说还要加上一点五度,便是正常的体温。
  校园空寂,街头也空寂。春日明媚,群树爆芽,万千新叶簌簌作响,京城夹道是梅花樱花丁香花槐树花争奇斗妍,好不猖狂,以胡兰成所引家乡话形容,诚哉“难收难管”。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其间,戴着分配的口罩:先是圆形凸起的那种,如驴之嚼口,不几日讨得一枚普通棉布口罩,遂了心意,又多一招怀旧的实物:在上海,儿时少时年年入冬戴口罩,呼吸着自己的呼吸,从罩沿边窥看世界,以为世界看不清自己:很自爱,很性感,很私密。
  天黑了,对街原本餐馆林立,4月底相继关闭。才八点多钟吧,街头好似深宵,昏沉僻静,路灯下,在我居住的团结湖北二条街口,日常夜夜聚着围观下棋的闲人,黑黢黢,面目不清,非常时期居然不散伙,直到今天仍旧在那里。依仗春暖,路边的椅凳昼夜靠坐着身份不清心绪不明的人:外地人?民工?热恋者?失恋者?或腿臂纠缠,或怔忡发呆,或者索性躺倒酣睡,占据着整张肮脏的长椅,状若济公……北京的灰尘。大型史诗《走向共和》连续剧隆重开播。还没弄清播放时日,已经错过十几集。预告片段早已看熟,画面一出,便即随诵如仪:
  李鸿章高吼:“你难道听不懂吗!”
  老佛爷厉声:“你这是勾结逆党!”
  袁世凯哼道:“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人民!”
  孙中山长得多像孙中山啊,只见他仓皇奔逃,镜头迭化,愕然停格……
  非典病例的屏幕数字也已看熟,看了几天,厌烦了。别的频道呢,别的频道亦无非“非典”:动员、宣誓、记者发布会,广东大夫钟南山,平心静气咬牙切齿,是的,岭南人多有耿介如钟南山者,偏说目前的病情只是“遏制”,不是“控制”,还要引据英文……忽然,明星们排排站好唱起战胜非典歌,想是哪位能干的写手连夜写就,“文革”时多有这等干才,大会一开,词曲便来。
  早就注意那位中央台四频道“面对面”专栏主持人王志,那才是主持,想起纽约主持人。纽约主持人从来不哭,王志哭了,带着单边的酒窝,悄然拭泪,又复发问。
  手机短信息满了,删除,又添满。沪地朋友4月底急劝我逃去南方,怎能呢,岂不给上海又送去一只危险的北京瘟鸡。
  五一长假,两次骑车去故宫景山。一次放晴,护城河上空风筝飘摇,有位相貌堂堂的退休老人好不威风,白手套,花衬衫,全套米色西装,浅棕色皮鞋,慢悠悠教儿子怎样收长线,那老成持重俨然内阁大学士。另一次细雨,雨中树下是四五位京城中年男子纵声合唱,颈胸耸动,状若雄鸡,围一群中年女子,盛装,涂口红,个个烫发,眼神沉醉而景仰。雨势渐渐大了,雨中的歌声传得很远,远处,另一群围聚亭中的中年男女进进退退,一二三一二三,学跳交谊舞。七十多位孩子回校了。那年轻的病人很快恢复三十六度体温,原来是“疑似”。孩子们结束了快乐的京郊隔离:在那里,男女生朝夕混在一起,天天看电视。
  我喜欢骑自行车,喜欢在人迹稀少的北京城忽悠忽疾地骑。在非典肆虐的一个多月,在轻快颠簸的坐骑上,我徐徐认出了二十年前的北京:在北京,在我出国前,大街上似乎就这么些疏疏散散的行人。
  2003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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