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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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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怎么看《韩熙载夜宴图》的艺术价值和它在中国古代写实人物画中的地位?陈:当我隔着玻璃亲眼看见《韩熙载夜宴图》那一刻,我不会想到它的“艺术价值”、它在“写实人物画”中是什么“地位”。这些词语不会出现在脑子里。
  看画是眼睛在看,假如那是一幅像《韩熙载夜宴图》这样的绝品,你的心脏、呼吸、意识,似乎相随发生一些症状,说得夸张点,某一瞬甚至有轻微的虚脱之感。一幅画怎会弄得人心跳气虚呢?这时,“艺术”、“价值”、“地位”等等词语说不圆。
  “人生识字糊涂始。”说出这句话的家伙倒是清醒得很,一点不糊涂。
  其表现手法与西方的写实人物画作品有什么异同和优劣?
  陈:此刻《韩熙载夜宴图》不在你我面前,可以随便说说了。
  我愿意说,中国这类描绘贵族的绘画,论隽雅,远胜于西洋人的油画。西洋同类题旨的油画,则另是一种魅力。
  但词语还是不管用。“隽雅”、“魅力”只是两个词。你得站在画面前,我来告诉你。可是真到了好画面前,我通常不会说话:您也长着眼睛,也会心跳呀。
  中国人可怜,没有真的博物馆。就算有,好东西不拿出来,拿出来,也只有中国画,没有“西方写实人物画”。在欧美,你可以从法国馆转到中国馆,看来看去,比来比去,心得满满,不必讲。看过好画,一开口,都不对,都对不起那幅画。
  这幅作品在人物刻画方面有什么特殊之处?
  陈:这又不好办了。我得这幅画搁在眼前,才能细说。
  画中主要人物的比例大于次要人物,这种处理方法您如何评价?
  陈:妙不可言。我不懂历史,画史知识也可怜,会说错。以我猜想,这不是艺术“处理方法”,而是规矩:古代取人入画,依据人的尊卑分大小,不能乱来的。今人解作“艺术处理”,可能误会了。旧时建楼宇殿堂,可据皇家样式,尺寸不可同等,否则论罪。此外还有许多细规则,我不懂,因此不详。
  具有可比性或相似性的西方作品是哪幅?譬如这幅古代连环画利用屏风分隔场景的方式,在西方作品中有类似的处理方法吗?
  陈:“可比性”难说。我以为东西方艺术并不相通,不可随意横向比较,不然两头误解。在狭长尺幅中交代故事,延展“时间”,从这一端慢慢看到那一端,是中国绘画的传统。正宗观看手卷的方式不是全部摊开看,而是以双手握着画卷两端,徐徐展开,缓缓卷拢,一段一段看的。
  要论“相似性”的例,譬如以器物分隔场景,则西方宗教艺术中很不少,但欧洲没有“长卷”那样的画类。
  你到欧洲各国随便哪个大教堂,会看见至少一件《圣经》故事的组雕,详细叙述从耶稣降生直到上十字架然后复活的全过程,故事每一转折都有物件巧妙隔开,进入下一节叙述。巴黎圣母院就有一件这样的组雕,似乎是十六世纪前后的工匠作品,环绕整个圣坛,约二十米长。文艺复兴时期盛行屏风画,通常三扇,每一扇酌情描绘《圣经》故事,教士靠这样的屏风画到处宣教,因为便于携带,便于展开。
  中国“长卷画”不能简单看作连环画,但与连环画功能一样,是为了叙述。“长卷画”是中国人独一的创造,西方没有。西方绘画是截取一景,将众多人物的行动纳入其间。中国绘画时间空间的概念是展开的,流动的,山水长卷、人物长卷,像是电影的长镜头、摇镜头,景别变动中,同一人物一再出现,如韩熙载就在画中出现几次,宋人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主人公重耳在每一场景中奔波。到了《清明上河图》和清代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图》,真是大型纪录片了。
  这幅作品对现代学习创作人物画有什么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陈:一时代的艺术,过了就过了,可资有效传递的技艺和时段很有限。今日意大利人或荷兰人休想从达?芬奇或伦勃朗那里学习借鉴任何东西。一切产生达?芬奇与伦勃朗的条件,包括作画工具,在现时代已经消失,也不再需要了。当今欧洲人距文艺复兴盛期约五百年左右,顾闳中的时代距今一千一百多年,你想想看。
  现存中国人物画手卷,从晋的顾恺之,到唐的张萱周阎立本,再到五代顾闳中,画风变了几变,但大约还能找到线索脉络。后来宋的绘画,一路是伟大的山水画成熟了,一路是譬如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分别影响元明清绘画,有迹可寻。但即便宋人,也早明白唐风不可能了,过去了。五代正在唐宋之间,顾闳中落笔,有唐的富贵荣华,又预告了宋画的丰饶而翔实。到了元,线描人物画精品也多,但宫廷人物画式微了,宋张择端的了不起,已不在宫廷人物的描绘,而是开启了展现世俗百态的活泼画风。
  这都是太远的事情。今日国画人物画完全是另一路,和唐宋不可能有任何映照关系了——没什么遗憾,你无可借鉴,也学不了。我们有过《韩熙载夜宴图》就好,好好保存,好好看看吧。
  这幅作品最吸引您的地方在哪里?
  陈:哪里都吸引我。譬如涂满屏风的那块石绿色,何等饱满熨帖——“熨帖”本身,即是无与伦比的美。用翻译过来的术语,即“纯绘画”的质地美。
  以前看印刷品根本看不出屏风部分那种石绿色质地的贵气。古画有岁月年代的“包浆”(意指长期凝结在绘画表面的那种物质感兼美感,但不知这两字写得对不对),年代愈久,愈发好看。
  那位舞女的背影也妙极了,异常准确——不是西方写实那种“形准”,而是把握舞姿瞬间那种形神俱绝的“准确”——韩熙载本人的形神最动人:俨然官相,骨子里的颓废,身居高位,看透官场,才会有那副深沉的颓废相。你看他胖身团坐,双手垂落,目光是在宴乐,同时心事重重。伟大的细节!顾闳中一定亲眼见过这姿势。画出姿势不难,难得是他对这姿势的精准解读。
  周围的陪伴者也画得个个传神。我没学问,不知那是什么角色:副官?弄臣?亲信?门人?还是贵宾?我相信确有其人,有名有姓。这类作品的价值如今通常被强调其“艺术性”,固然没错,但这幅画的精妙是在格外丰富的信息量,同类经典中十分罕见,而这些信息与所谓“绘画性”可能无关。
  我愿相信关于这件作品的传说是真实的。在今天,这就是高级间谍提供的录像存证:监视、偷拍,以便审阅。必须详确可信,必须有讯息量——正是这高度机密的政治任务,使这幅画有别于其他宫廷宴饮作品。也就是说,画这幅画,“艺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真实可信”。一种作者自己也不会料到的“美学”因此被带进中国美术史:“真实”的美学,接近西方“真实电影”的那么一种美学,也接近库尔贝关于现实主义的著名教条:“画你眼睛所看见的”,意思是说:不要美化、修饰,如你所见地去画。当代中国人的审美之眼已经西化了,不自觉会以西画一套“造型准确观”回看中国古画。要知道,一千多年前,任何见到这幅画的人绝对相信画中的真实性,就像今天我们看档案照片一样。
  看古画要有“历史的同情”。在当时这不是一件艺术品,而是政治情报。然而就像所有绘画一样,当它的功能性、它的第一效果——宗教的、宣传的,或“政治情报”的性质——被岁月和历史洗净、遗忘,它的第二效果,即今人所谓观赏的、审美的、文物性质的种种功能,逐渐显示。
  西方艺术也是一样。委拉斯开兹画的一幅幅公主肖像,精美绝伦,今日的观众谁会在乎那是陪嫁品?年幼的皇家女当年远嫁奥地利王室是因为西班牙国力衰弱,公主被国家刻意安排了一桩政治婚姻,以便挽救朝廷。她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四幅无与伦比的肖像至今挂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而不是她的祖国。
  我年轻时相信“艺术至上”,只看绘画的用笔、色彩、韵致、气息,现在我明白使一幅画好看的原因远不止所谓“绘画性”、“艺术性”。《韩熙载夜宴图》是中国绘画的瑰宝,异常动人,但它背后的故事,同样动人。
  可惜顾闳中没有其他作品传世,不然我们就能从他自己的不同作品中探寻绘画与讯息的神秘关系。
  2006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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