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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谈鲁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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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作“寿则多辱”,说的是实话。但他刻这方印时,还想不到会领教“文革”时期的侮辱。他因汉奸罪被审判,坐监牢,属于惩罚,不是受辱。至于他一生是否对鲁迅怨恨,我以为不要随便揣测。即便有怨恨,那也并非是错,因他是鲁迅的弟弟。而像这样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测的。在座诸位可能是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但都有父母、亲人、好朋友,外人公开揣测议论你们的私人感情关系,你们会同意、会接受吗?
  “政治化的鲁迅遗产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输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迹象——在中国,鲁迅和马克思各有分工:鲁迅专门负责诅咒万恶的旧中国,马克思专门负责证明社会主义的必然性。”这个意思,就是事实上的鲁迅并不只是诅咒万恶的旧中国,他诅咒之外的东西,可以简要介绍一下吗?陈:“吃人”的“礼教”,顽劣的“国民性”,军阀统治,国民政府的压迫,等等等等——这些主题,是鲁迅一代知识分子全都诅咒的事物。陈独秀、胡适,当年就是发起反礼教、主张文学革命、呼吁改造国民性的先锋人物。
  可是为什么大家只知道鲁迅一个人在“诅咒”呢?就因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和知识遗产,被高度政治化——胡适的知识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来又和国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变成反动派;陈独秀因为二十年代末不服苏联的管制,既被共产国际抛弃,又被中共党内打击,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连创建共产党的大功劳也不算。鲁迅死得早,没有介入国民政府,也不是共产党员,而他的“诅咒”具有高度的文学性,他在新文学运动中的影响力和权威性,其他新兴知识分子比不上,所以鲁迅在建国后最有利用价值,最方便被以一种极不道德的方式树立为一个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来压迫大家。
  在这一场巨大的阳谋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们几代人。独尊鲁迅的真目的,是为了使我们无知,使我们不怀疑,使我们盲从意识形态教条。我应该说,我们几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现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过头来诅咒鲁迅。
  那么鲁迅是否还“诅咒”过其他事物呢?第一,鲁迅固然诅咒过古文、礼教之类,但对其他事物,他不是诅咒,而是怀疑、讽刺、批评;第二,他议论过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轻问题,翻译问题,美术问题,小孩子和妇女问题,留胡子和拍照问题,书籍封面设计和毛笔钢笔问题,等等等等。但他怀疑批判的方式多种多样,有轻重,有曲直,亦庄亦谐,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题,也不像长期宣传的那么极端、片面、简单。所以第三,今天议论鲁迅的年轻人,阅读过几本鲁迅的书?阅读过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阅读过,应该不会有以上问题,不会问鲁迅时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状况,鲁迅怎样对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该问鲁迅是否还诅咒过其他事物。为什么呢?因为只要阅读鲁迅,阅读那个时代的作品,就不会有以上疑问,即便有,也不是这么问法。
  总之,半个世纪的洗脑,弄得本来应该知道的事情,变得不知道,本来蛮清楚的是非,变得不清楚,本来很普通的常识,变得很稀罕。独尊鲁迅的后果,不是我们只知道鲁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们连鲁迅也不知道,也要来问。
  我今天回答的,其实都不该是问题,结果都变成问题,要破解这些问题,很简单,请阅读鲁迅。可我从来不劝告别人读鲁迅,因为几代人被逼着读鲁迅,读了等于没读,或者,还不如不读——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扭曲鲁迅,就是我们的被扭曲。
  在这个演讲中,陈先生也认为“中国毕竟有所进步了,今天,鲁迅的读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鲁迅生前的语境”,那么,鲁迅生前的语境究竟是怎样的?通过鲁迅的作品,我们是否能比较全面客观地了解到?或者说,我们需要如何自觉地破除掉那种强加的误导,去通过鲁迅作品,而真正了解那个时代?
  陈:当我们说怎样“真正了解那个时代”,似乎暗示:我们已经了解自己的时代——我们真的了解自己的时代么?我看不了解。我们为什么要了解“那个时代”呢?就是为了了解我们自己的时代。
  鲁迅时代的所谓“语境”,当然可以在鲁迅作品中到处感受。譬如他们两兄弟伙同北京一帮不安分的教授,一再写文章公开痛骂当时的教育总长章士钊,现在哪个文人敢骂现任教育部部长?就算有,哪家媒体敢发表?又譬如鲁迅多次提到检察机关任意删除他的文章,可是当他将那些文章凑成集,还可以补全被删除的句子和段落,而且在下面标上黑线,告诉读者这些字句段落曾经被删除。诸位要想“全面客观”了解“那个时代”,读一个人的书,绝对做不到。最笨的办法就是读各种各样的书。如今的书店和图书馆,各种各样的书越来越多,只要你想了解,你就去买来借来读,好不好?
  至于怎样“自觉破除那种强加的误导”,我的意见,是先从语言开始,从我们张口说话开始。我们几代人,包括今天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学生,一开口,一下笔,都是党的语言,党的文化,除了这种语言,我们没有别的语言,没有别的表达方式——但这个问题太大了,这里不展开。
  《笑谈大先生》说了鲁迅的好看好玩,印象最深的还有那些评价,说一些人,在中国近代史都称得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均在鲁迅之上”,这点真的显出有“不仅还原鲁迅,还还原着一个时代”之感。希望仍以这样生动可信的方法,为我们再画一个时代轮廓背景里的鲁迅像。
  陈:这也是多读书的问题。“事功”在鲁迅之上的人物,民国时代太多了。譬如鲁迅是晚清的留学生,早期留美学生中有位詹天佑,曾经建立大功劳,就是发明了“人”字形铁轨,修成京张铁路。留日学生中有位大名鼎鼎的秋瑾姑娘,为了反清,脑袋给割下来。鲁迅从来没有发明任何有用的工具,也没有为革命蹲过一天监狱,更别说献出生命,他只写了一篇几千字的小说,叫作《药》,算是纪念秋瑾。
  可是我以为这几千字,可能比秋瑾姑娘的牺牲更有价值。秋瑾献出自己的性命,未能阻止在她身后多少百万的性命继续牺牲,白白死掉。鲁迅借她这条性命告诉大家,中国的许多场革命何其虚枉,中国的亿万百姓何其昏昧,多少烈士以为一死之后,可以唤醒大众,可是后来几十年,上百年——容我说句残忍的话——成千上万的烈士真是白白死掉,他们以为自己的血可以免除民族的罪孽,结果我们的种种罪孽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今天社会上许许多多悲惨离奇、卑鄙无耻的事,在秋瑾和鲁迅的时代,不但没有,而且说给他们听,他们根本听不懂。
  可是民众不仅不想到感念烈士,而且多数早给忘了。鲁迅在二三十年代的几篇杂文中就写道,民国人早已忘了建立民国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现在大家看看,什么七十二烈士,什么秋瑾姑娘,包括《药》这样的小说,包括小说中揭示的道理,多少人记得?多少人在乎?这就是鲁迅的小说的厉害——在中国,你为大家死,你死了也白死,而鲁迅呢,我看是写了也白写,他的书写的残酷,犹如血迹,是让人看了害怕而厌恶,赶紧清洗掉,弄得不像出过血才好。
  所谓“事功”,大约是指某人为社会、为国家做成什么事情,可是我用这个词,意思是我们怎样看待一位文学家,怎样看待一件毫无用处的文学作品。现在对鲁迅的许多非议,其中一条就是说鲁迅只管批评,没有正面的建议。这话很好听,仿佛很正确,也是今天经常听见的漂亮话,说是许多知识分子只知道批评,不做实事——没错。鲁迅不会建造青藏铁路、不会弄个卫星升天,也不可能发明一项手机功能,或者给诸位找份工作,加点工资,教你怎样升官发财……中国这一百多年关于物质的事功,何止千万,诸位今天大学毕业,如果以为多少万年薪,弄个公寓,买辆好车,便是人生的大幸福,大目的,那真是别去读什么鲁迅与胡适,不如痛快赚钱,或者赶紧做官,任期内闹点政绩,拆几条马路,圈几块地皮,撵走居民,盖几座高楼,那才是伟大的事功啊!在《鲁迅与死亡》中,记得有说鲁迅写故友或纪念文字,总能击中人心,音容笑貌愈加清晰,但后人再来写故去的鲁迅,却是越描越模糊。为什么意识形态会戕害人心到这个地步呢?
  陈:鲁迅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鲁迅又是现代中国罕见的文体家。有这两条,鲁迅的文章这才深沉动人。所谓“意识形态”教育的恶果,一面是泯灭人性,一面是破坏文体。为什么文体那么重要呢?因为感情性情,人皆有之,但你得将复杂细微的内心情感说出来、说得好,却是非常难。别说悼念文章,就是哭丧也要绝好的技巧。我在乡下插队落户时,亲眼见过发丧的家族特意花钱请乡里公认的专业哭丧人,调动情绪,营造气氛,那是哭得来出神入化,从低音到高音,从喃喃私语到放声号啕,那节奏、音量、姿态、表情的控制,简直叹为观止……这样来比喻鲁迅的文章,固然不妥帖,不过诸位要是读一读鲁迅的书,再查对文章写成的日期,你就会发现,鲁迅几天前写写调皮的短文,今天沉痛地悼念朋友,再过几天,他又去写妙趣横生的时评,或者老老实实的学术文章。
  其实民国时代,连朱德这样的武人悼念母亲的文字,也是质朴真挚,比今日的文人写得好。那时的文人描述亲友,悼念故人,有不少好篇章,譬如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我不认为写得那么好,但也情性毕露,很可读。
  这五六十年,全社会发展出一整套语言,煽情、造作、夸张、空洞,打开电视,几乎每个节目主持都用这种语言说话,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这样说话,即便说的是真人真事、真挚的感情,语言却是空洞、夸张、造作、煽情,而且大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们是从丧失语言开始,丧失了传统、丧失了天性。你去听听一个幼儿园孩子说话,说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就已经造作不堪,不像一个孩子的说话。但这个题目太大了,今天也不展开。
  鲁迅其实有比较长的教书生涯。他是个好老师吗?是怎么样风格的一个老师?他有情感传奇,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你也曾教书。对他的教书经历,有过特别的关注、兴趣和研究吗?
  陈:鲁迅的所谓“师生恋”,在民国人物中并不格外“传奇”,算不得“轰轰烈烈”。当时著名的恋爱太多了,暗中的罗曼蒂克故事也不少。单是第一代共产党内的爱情故事就多得很,不方便说,可以公开说的,譬如徐志摩与陆小曼,徐悲鸿与孙多慈,都是有名的例子,在当时公开登报的……胡适与原配白头到老,名声很好,但他与美国恋人几十年的情书,台湾早已出版,他女朋友不止一位,当然都很得体。那位曾经要和鲁迅打官司的顾颉刚,在原配之外曾长期追求一位刚烈的革命女生,书信日记里是死去活来,那女同志解放后还在政协做官。被军阀枪毙的著名报人邵飘萍,三房夫人,都是红颜知己,大好人。北大前校长蒋梦麟丧妻后,与一位女子的婚恋在台湾闹得一帮老朋友伤透脑筋。还有左翼大王、文化主管周扬同志的发妻,是一位大家闺秀,变卖家当支持老公闹革命,结果周扬去延安后将她抛弃,娶了新人,一直瞒着,以至含辛茹苦的夫人得知后,发疯至死。另外,建国后第一任文化部部长茅盾先生也有一场漫长的婚外恋,那女子解放后还写了痛苦的回忆。
  鲁迅因为被独尊,所以他的所有故事被放大,挡住了许多民国往事。现在,民国史料大量面世,我们可以自己看一看。上海老中医陈存仁先生的《银元时代生活史》,其中写他和章太炎、于右任、吴稚晖的亲身交往,充满细节,好看极了。譬如于右任曾经长期躲在上海的妓院,不是为了风流,而是为了清静,又譬如吴稚晖,自己德行还好,却非常喜欢讲黄段子,逗人乐。
  我不曾特别留心鲁迅的教书生涯。鲁迅不自恋,很少谈自己,谈起来,只是自嘲,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譬如教授啊、名人啊、导师啊,要么从不说起,要么就是嘲笑。可是民国的老师普遍有师德,爱学生,例子很多,举不过来。
  鲁迅与年轻人的关系十分著名,生前不知帮助过多少年轻人。给他画封面的画家陶元庆夭折了,他来出钱造坟。韦素园和瞿秋白死了,遗稿都是他亲自整理,花钱出版。这些人都比他年轻十几二十岁。有些晚生后来背叛他,攻击他,鲁迅至死也并不因此失去对别的后生的好心意。而胡适对学生和年轻人也是关爱提携,不遗余力,经常慷慨出钱赞助。他提倡新诗新文学,可是自己缺少文学的才华,有位年轻诗人他赏识,可惜名字我忘记了,这小年轻老是跟他开口要钱,他也居然一次一次给,一百银元,甚至两三百,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文革”中自杀的前北京市副市长吴晗,胡适就曾非常赏识,亲自介绍他到清华学明代史,吴晗不久入了地下党,解放后出任北京市副市长,还不得不批判恩师胡适之。台湾那位李敖年轻时穷困,就曾得到胡适的资助,现在李敖为了感谢他,还要自己花钱在北京大学给胡适造个铜像,我猜北大不会批准的,虽然北大的光荣,北大之所以是北大,和胡适很有关系。
  鲁迅教书的细节,据学生回忆,一是清晰,一是好玩,经常逗得哄堂大笑,有位北大学生听他的课,笑得受不了,说是“好玩死了”。我只记得一个细节,是他文学史课讲到古代舞女一种发型,那发型的字,很古僻,又说到一种舞姿,是身体向后仰,鲁迅就当场作出向后仰的姿势,弯腰弯到支持不住,几乎倒下去,于是直起身子,说:“非不为也,余不能也。”我猜,其实鲁迅哪里看见过魏晋隋唐的舞女怎样跳舞,他是从古书古画中看来,凭自己想象,当场做点动作,然后特意用古语说:“不是我不愿意呀,是我学不像呀。”逗大家笑笑。
  好了。我现在也来借这句话:“非不为也,余不能也。”——今天给大家勉强讲鲁迅,应该到此为止了。
  2008年3月16日写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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