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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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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崛起,在十六国里算最早的一批。第一代王(追封)张轨是晋惠帝时期的凉州刺史,相当于一省省长。张轨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召贤任用,保境安民,多所建树。但称凉王要到第四代张俊。表面上张氏一直是晋朝名义上的臣子,实为割据政权,史称前凉。张氏子孙世代保守凉州,虽跟前赵后赵时有战争,但都规模不大。所以凉州在战乱纷飞的中国北方,属于较为安定的地区。

张氏宫殿不大,吕光子侄妻妾又多,所以给我们的是最角落一间小屋。不过我和罗什并不在意。我看着并不豪华的张氏宫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罗什讲解前凉的历史:“但是,这个时代的君主都不注重培养下一代,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太多了。张氏一门,又都不长命。第五代张重华之后,宗族之中你打我杀,十年间换了四任国主,最后一代王张天锡虽然口才极健,却是荒于酒色,不恤政事。九年前,张天锡竟然糊涂到射杀符坚的使节,给了符坚出兵的理由。派十三万大军灭了这凉国,张天锡投降,被解往长安。他倒是命好,淝水之战后趁机降了晋国,在江南善终。”

罗什帮我收拾,沉吟着说:“所以吕光能割凉州为王,也是机缘巧合,能相机行事。恰巧凉州并无更大势力。若张氏凉国仍在,吕光怕是难轻易得此地。”

我点头:“吕光运气虽好,但也没那么容易就得到这块肥肉。凉州地域甚广,有八个郡之大,想分一杯羹的人多着呢。”我笑着接过罗什叠得难看无比的衣服,重新叠一遍。他还真是不会做家务。

吕光此刻占有的凉州,比21世纪时整个甘肃省还大,包括了青海东北,宁夏,内蒙,新疆各一部分。这么大地盘,当然有人不服气。

“还会有战乱么?”他有些尴尬地看我重新叠衣,为我倒了杯水,取出帕子将我额头上的汗珠抹去。

“会,而且不止一场。十六国中,凉州一地,便占了五个席位,先后有五个凉国。汉人张轨的前凉,被氐人苻坚所灭。氐人吕光的后凉,被羌人姚苌的后秦所灭。鲜卑人秃发乌孤的南凉,被同为鲜卑人的西秦所灭。汉人李暠的西凉,被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所灭。而蒙逊的北凉,又被拓拔鲜卑的北魏所灭。后世所称的五胡乱华,五胡便是指匈奴、羌、氐、鲜卑,还有羯。除了羯人和羌,这凉州一地聚集了三胡所立的小国,也真是不得了的乱啊。”

这么乱糟糟的十几二十年便相更替或同时存在的政权,如同走马灯一样在凉州上演。如果不是因为罗什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我就算专业是历史,也无法记得全。所以来之前我刻意下了很大苦功,背下全部资料,如今我的头脑里,便是齐整的十六国资料库。

我享受着他的服务,喝口水润润嗓子:“不过眼下,吕光马上要对付的,便是前凉王张天锡的世子——张大豫。张天锡投东晋时,世子不及随往,又怕苻坚加害,便投奔长水校尉王穆。王穆已拥立他为凉王。不久,张大豫就会来围攻姑臧。”

在我说了这番话的第十天,九月中旬时,张大豫和王穆果真到了姑臧城外。之前,吕光已经派遣杜进阻截,却被张大豫麾众杀退。杜进战功显赫,有勇有谋,却在张大豫手中第一次吃了败仗。吕光军中顿时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吕光下令军队退入姑臧城中,紧闭城门。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地躲在家中,街上只有士兵在巡逻,战争的阴云将秋高气爽的蓝天遮挡得有些憋气。

“法师,公主!”

回头,看见身着铠甲的杜进正大步走向我们,身后跟着的一队人中,有我熟悉的段业。

我们向他行礼,有些诧异,不知他为何到这伤兵营里来。这个伤兵营是在罗什倡导下所建,当然背后有我的主意。我还招募了一些贫苦人家的大婶当护士,教给她们基本的卫生常识。这里虽然简陋,却比十六国其他君主对待伤兵进步了很多,起码不再是听之任之。

我已经想明白了,历史中的确有我的存在。之前发生的事,都已证明我的参与没有对原本的历史产生任何影响。也许,正因为有我,历史才是我在后世看到的那样。所以,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来行事,不需要再顾虑。就算只能起一滴水的作用,我也希望能帮到我的丈夫,帮他完成历史使命。

“杜某出去迎贼,几日未归。回来后便听说法师建此伤兵营。法师与公主,真乃神人降生,造化苍生,杜某代弟兄们一拜。”杜进双手抱拳,单腿一屈,罗什忙扶起他。

杜进脸上还有些红肿,估计是被张大豫所伤。我拿来一瓶药酒递给他,他谢着接过,低声说:“法师与公主,杜某有事相商。”

我也在内?疑惑地随着他们进入一间空屋,段业也跟着进来,屋子里就我们四人。

杜进看看四下无人,重重叹口气,说到:“鲜卑旧部秃发思复鞬相助张大豫,遣子秃发奚于带领两万人,已至姑臧。王穆与他屯兵在南门城外,有三万人之众。张大豫屯兵在西门,也有三万。建康太守李隰,祁连都尉严纯、阎袭等,皆统兵相应,现下正往姑臧而来。若全部兵力到齐,数目在十万之上,非吕将军所能敌啊。”

冷兵器时代,军队人数是影响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以少胜多的战役在整个历史上不多。杜进的担忧不无道理。而这些人都是张氏旧部,帮张大豫也不意外。毕竟张氏在凉州经营六十年,依靠凉州大姓维系人心。只是,杜进为何要跟我们说这些军事机密?

正在想这个问题,罗什已经把这疑惑说了出来:“杜将军,罗什乃僧人,对兵法一窍不通。杜将军为何将军机告诉罗什与妻呢?”

杜进看一眼段业,笑了笑,“法师神机,杜某早已领教。如今局势危机,杜某吃算不准,特来向法师请教。”

看着段业在一旁点头,心下明白。肯定是段业跟杜进说,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也就是会预言。杜进因此希望罗什能指点迷津。

罗什沉思一会,说道:“杜将军莫要担心。吕将军粮多城固,甲兵精锐,未可轻攻。”

“杜某非是担心守城。这姑臧城,守个一年半载并无大碍。今年夏季干旱,麦禾枯死不少,估计十月秋收欠半。无粮草支撑,张大豫围城必不长久。”

杜进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凝神分析。然后浓眉拧在一处,语带忧虑:“杜某只怕张大豫席卷岭西,厉兵秣粟,然后东向与争。吕将军毕竟初来,根基不稳。若被张大豫这般拖延,必然可危。”

心下佩服,分析得真准。这正是张大豫的智囊王穆定出的战略,可惜张大豫不是能成大事者。忍不住说:“杜将军,张大豫只是个世家子弟,不懂兵法。初胜则必骄。而秃发奚于刚到此处,与王穆人心不一,反倒是吕将军突袭的机会。”

他突然停下踱步,回头对着我上下打量,眼里精光毕露。罗什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微微一鞠:“杜将军,拙荆随口乱说,莫要当真。总之,将军无须多虑,上天必佑,捷报不日便来。”

杜进走时带着满脸的欣喜,而段业向我们拜别时用的那种奉若神明的眼神,让我看了有点发毛。但最让我害怕的,还是身边这一位。

“艾晴~”故意拉长的声调,“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吐吐舌,扮个鬼脸,一溜烟逃出了屋子。其实我之所以会告诉杜进,一是我信任这个人,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应该也是天意要让我告诉他。历史总得沿着它既定的步子走,我不过推动一下而已。

九月底,吕光突然发动精兵出南门,袭击秃发奚于兵营。秃发奚于来不及防御,在逃跑中丢了性命。王穆亦被牵动,全军俱溃。而张大豫听得一点落败的风声,竟然吓得带上几千人便逃。他所遗下的军队,兵败如山倒,纷纷投降。姑臧之围,就这样解了。

我们在伤兵营听到捷报的同时,还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法师,不好了。吕将军大怒,将程雄扣住,要以军法问斩!”

“为何?”罗什大惊,抓住来人。

“程雄此番迎敌,未得一个首级。他平日勇猛,此次居然心软,不肯取人性命。所以吕将军要杀他以立军威。”

罗什急忙问明程雄现在何处,赶紧跑出营帐。我也紧跟在他身后,跑到校场。广场中央柱子上缚着程雄,嘴巴被布片塞住,看见罗什,眼露希望与乞求。罗什对着程雄肯定地点点头,冲进校场前头的凉篷。

“吕将军,程雄不杀人,乃是因为受了五戒。吕将军既已得胜,何苦为难军士?”罗什气喘吁吁地冲到吕光面前,我怕他情绪太过激动,紧跟着拉住他。

吕光冷冷地瞥一眼罗什,鼻子里重重哼气,浓眉拧成一团:“法师,军士本就是杀人或被杀。不会杀人之人,吕某要来何用?”

罗什仍在喘气,声音不由自主抬高:“程雄乃是听了我之言皈依佛门。错在罗什,吕将军要杀便杀我,与程雄无关!”

“法师,杀你岂不犯众怒?”吕光嗤笑,嘴边的横肉向上扯了扯,阴桀地冷笑,“法师,此处非是西域,军中之人毋须信佛。法师还是管好自己,莫要再做此等不利军心之事。”

罗什眼神一黯:“好,罗什在军中不再传法,只求吕将军放了程雄。”

“吕将军,此番大捷,乃是法师妙计,望将军看在法师功劳上,免程雄一死。”杜进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何况大捷之时杀人,不利军心,将军三思啊。”

帐内其他人等也纷纷出言相劝。吕光面色阴晴不定,思忖一番终于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打一百军棍。”

吕光站起身,将一本《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丢在脚底:“还有,法师在军中所传的佛经,扰乱军心,不可再传。今日全部收缴焚毁,日后,请法师不要再讲经说法。否则,莫怪吕某无情!”

一本本薄薄的经书投入火中,书页迅速蜷起,不一会儿便燃烧殆尽。秋风扬起仍带星火的灰,在众多曾听法的士兵前无情拂过,飘散在校场空空的地面上。看着辛苦几夜的经文灰飞烟灭,瞬间明白了:这是场杀鸡给猴看的戏。吕光不懂得利用宗教,只会一味弹压。他害怕罗什的精神力量,所以用威胁杀人来告诫罗什不许传法。

看向身边的罗什。他怔怔地盯着火中的灰烬,深邃如渊的浅灰眼眸里哀伤缠绕。风将一片纸灰扬到他身上,他抬手去接。纸灰在触及他的手时便散碎,不知所踪。程雄被松绑,站在军士一边,不敢哭出声,只是低头抹泪。

从那以后,罗什不再讲法,整个人沉默了很多。

十月的姑臧终于不再炎热,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瞬间凉了下来。张大豫逃到广武,被人抓住,送至姑臧。吕光在市曹中将他斩首示众。张大豫之死,宣告了由张轨始建的前凉王朝的结束。

十月的最大事件,便是吕光终于得到长安音信,知道符坚已在五月被姚苌所害。他愤怒哀号,下令所有官吏将士穿丧服举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还在城南外为符坚设祭坛,谥符坚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

然后,在一群文武官员苦苦相劝下,他大赦境内,建元太安,自称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又于不久后称凉州牧,成为实际上割据一方的王。论功行赏,以杜进功劳最大,封杜进为辅国将军,武威太守,武始侯。其余人等皆有封拜,段业被封为著作郎,专门负责文书工作。

罗什还是被吕光带在身边充当谋士一般的角色。吕光只当他是个卜算问卦的,高兴了问几句,不高兴就晾他在一边。而罗什的性格,也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总是一针见血地说到吕光的痛处,两个人已经闹了好几次不愉快。罗什提出想去姑臧城内任何寺庙修行,却仍是被吕光否决。

其实吕光用这种软性的方法扣住罗什,不过是防他在军中传法树立威信,他何尝需要罗什的意见?何况吕光本就不是一个能听他人劝告之人,对大臣猜忌极重,又好用刑。罗什虽与吕光不对路,遇上吕光决策不对时,仍会竭力劝阻。这种劝结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久而久之,罗什也死了心,不再多言语。只是这样毫无意义地跟着,让罗什心情郁闷至极。

罗什在空闲时走遍了城内所有可以勉强算得上寺庙的地方,却是脸色铁青地摇头叹气。这个时代佛道不分,寺庙里也是释迦牟尼太上老君混着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记得一个十六国时期的笑话,南燕国主慕容德吃不准到底攻打哪个城市时,便请个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他询问了几句,马上便知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来混饭吃的,对基本的佛法一窍不通。对于罗什的大名,也是茫然无知。想起我们一路走来时,凡到一个西域小国,群众夹道欢迎站立多时,只为一睹他的风采。国王必态度恭敬招待周到,只为能请到他讲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这种盛况便不再。他在普通民众中的知名度,远不如一些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神棍。整个凉州,都是佛教的荒漠。

我极尽温柔地安慰,描画未来支撑他。虽然他从不说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踯躅,忍受着对比强烈的心理落差。罗什被迫过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跟随吕光左右。但他仍然坚持剃光头,穿僧衣,做早晚课,晚上看汉文书以锻炼自己的汉语水平。凉州的文武官员,大都随同吕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来。所以对我们的世俗生活毫无异议,我们反而比在苏巴什更少了背后的指指点点。

 

 

乱世枭雄

 

十月下旬,已有凉意。秋风飒飒中,我在姑臧城内继续考察工作。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实在无聊,罗什白天都在吕光那里,我一个人闲着也无事,所以就重操旧业。画累了,眯起眼看天。这里的天,不如龟兹蓝得那么纯净。却是云卷风舒,别有一番滋味。这样歇歇画画,倒也有趣。

正在画城中心的钟楼,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百姓惊惶,纷纷退到路边。我疑惑地抬头,看到有大队人马正朝这里过来。赶紧收拾一下,将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领头的一匹马正冲我而来。来不及避开,眼见得就要撞上,我条件反射尽力向后跳。马擦身而过,冲力将我带倒在地。

我仍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肘部有点疼,撩开袖子看,还好,只是衣服磨破了。还没顾得上懊恼,一个蛮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胆,敢挡小爷的马!”

抬头,看见那匹撞我的枣红色高头大马上骑着一个魁梧矫健之人。年纪最多二十出头,方阔的脸型,五官分拆看并不出众。眉毛粗浓几乎连在一起,嘴唇颇大,抿出一丝冷意。眼如鹰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与俊逸搭不上边的五官,却因着浑身如弦在弓的张力,组合得极具英豪之气。两臂修长,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于骑射。加上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能远远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险……

我在脑中飞快地调动数据库。这样硬朗的长相,粗犷刚毅的线条,肯定不是汉人。看这马和显贵的骑装打扮,他的出身应该不凡。鲜卑人?羌人?还是匈奴人?吕光称王后,“陇西郡县,陆续归附”,其中,来归附的少数民族有两支。一是河西鲜卑秃发乌孤,后来割据青海东北部成立南凉。另一支便是卢水匈奴沮渠部,北凉王国的实际建立者。不知他们是哪支?

正在思考,听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不羁与狂放:“这姑臧城内的汉人女子居然比别处有趣多了。敢直瞪瞪看男人,还露着肌肤。”

突然意识到我的袖子还撸着,赶紧卷下,站起身来。无论他是哪支民族的,我都惹不起。拍拍身后的灰尘,还是赶快撤比较明智。转头刚迈开一脚,他却突然调转马头,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盯着他那双如鹰的深邃眸子,秋日阳光也照不暖眼眸深处的阴霾。心里纳闷,到底惹了个什么人啊?

“蒙逊,此处非卢水,不可鲁莽。”另一个看似有三十岁的男人拍马上前,声音沉稳有力,语气里有些责备。

“男成,姑臧果然比卢水好太多。有如此众多的娇嫩美女,这下,不愁寂寞了。”

他嘻笑着回复那个男人,从他们口中喊出来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震。终于知道他们是谁了,原来这个撞我的男人便是沮渠蒙逊!

卢水匈奴沮渠部,因为先辈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后代便以这个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吕光割据凉州后,沮渠部在族长沮渠罗仇的带领下投靠吕光,罗仇被吕光封为尚书。而罗仇的侄子,沮渠蒙逊,便是这个时代里另一个枭雄,卖兄称王的北凉第二代国主。他出卖的兄长,便是现在出言阻止他的另一个男人:沮渠男成!

“小姑娘,你倒是胆大,一直盯着小爷我不放。”

我一惊,看到他嘴角挂着颇觉有趣的笑,思忖着打量我。这才醒悟过来刚刚想了太多,不经意间看他太久。唉,这职业病犯得真不是时候。

收敛起现代女性特征,对他娇弱地盈盈一拜:“请恕小女子,冲撞了这位爷的高头大马,是妾身之过。万望小爷宽宏大量,莫要计较。”

他仍骑在马上,俯下身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鹰眼眯起,轻佻地说:“小爷我可以不计较,看你长得还算不错,也够胆色。跟我走吧,小爷保证疼你。”

啊?这这这是史书上说的那个机变权谋,一生征战几未败过,博览史书还颇晓天文,连吕光都忌惮几分的沮渠蒙逊么?这个凉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现下的模样,跟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不同?而且,电视剧里用烂的恶少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也太狗血了吧。

“蒙逊!”男成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满意地冲他喊,“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要让父辈们难堪么?别忘了,我们还得去见凉王呢!”

沮渠蒙逊叹口气,对着我无奈地耸耸肩,浓眉上挑:“美人儿,等见了凉王定能封个官,到时小爷我一定来找你。记住,我叫沮渠蒙逊!”

他突然张开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闪不及,等意识到时,已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一边啧啧赞叹:“皮肤还真滑腻,汉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真是生气了,这样被吃豆腐,还是第一次!抚着脸,被他粗糙手指滑过的地方有些微的疼。刚想爆发,突然看到他回头一瞥,心头一凛!那绝对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锐沉着,还带丝阴冷。只是这精光在鹰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又换上浪荡的模样。他的身后,大队人马中,有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皱眉看他。突然明白了……

《晋书》上说沮渠蒙逊“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他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契机,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毒辣的手段。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我现在看到的模样?所以,这是他自导自演的花花公子调戏民女的戏码。

才二十岁的他就已经在游饮自晦,藏匿野心。他这场戏,到底演给谁看?是男成?还是族长罗仇?抑或,是吕光?

罗什闭着眼享受我的按摩服务,一脸惬意。他每晚回来,都带着郁闷的脸色。只有回到我身边,才会眉头舒展。

“城里流民越来越多了。”我让他躺在床上,一边轻捶他的肩膀为他拿捏,一边说,“今年夏季不雨,麦禾绝收。尤以敦煌、酒泉一带受灾最重。灾民在家乡无法过活,纷纷流亡,已有不少进入姑臧城内。现在街头乞讨之人日多。”

他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清俊的脸上布满忧虑:“明日我便劝吕光开仓放粮赈灾。”想一想,又问我,“我们自己可还有钱?”

我点点头。弗沙提婆给了很多,我从现代也带了不少金银。一路上根本没机会用,不过这几天我在街上施舍了很少一部分。

“艾晴,钱财乃身外之物,救人才最紧要。明日,你便去救济灾民。”

我笑,就知道他会这样:“放心吧,我会的。”

大拇指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问他轻重如何。他点头称好,闭眼享受。油灯下,他的脸泛出柔和的光晕,蕴味十足。犹豫一下,思量该怎么劝他好:“嗯,罗什,你不妨用些手段劝吕光,会更有效果。”

他睁眼,不解地看我:“是何手段?”

“就,就是……像预言那样的谶言。”我结结巴巴说着,按住太阳穴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看他眉间微拢,跪坐在他身边解释:“比如说,刮大风的话,你可以对吕光说:这风不吉祥,将有叛乱发生。只要他肯放粮救灾,就可以不必劳师动众,叛乱自然就……”

“艾晴!”他打断我,语气有些不快,澄澈的眼眸无半点瑕垢,“弄虚作假之事,非我所愿。何况折腰追附吕氏一门,罗什实在做不出。”

唉,我就知道他会拒绝。如果他愿意,早在龟兹时就可以这么做,也可少受多少折磨。他这孤高不群的心性,不知在这十七年间,还要再受多少苦。

自从进入姑臧,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无人信奉佛法,而他偏偏不能去弘扬,每天为俗事烦恼,他的精神太过压抑。我描着他细长的眉,手指滑到他深陷的眼窝,想为他抚平那一道道日渐明显的皱纹。他眨着眼,专注地凝视着我,眉梢眼底渐渐蕴出喜悦。

我吻上他的眉,滑落下来时,他闭起眼,专心享受着我的吻。一路滑到他的唇,他刚要与我纠缠,我却离开,吻他的喉结,满意地听他发出微微的颤声。我再往下移,手指沿着他脖上的红绳触到了结婚戒指。这个戒指,从他送给我那天,我就坚持让他挂在衣服里面。不然,他一个僧人戴着戒指,实在太怪异,我怕他会被人轻视。

稍微离开他身子,轻轻解开他的衣襟。

“艾晴,你……”他惊得差点跳起,脸一下子红如艳阳,喘着不稳的气息挣扎着,“你干什么?”

我抬头,看进他深邃的如渊潭水,也有些脸红,轻声说:“想让你快乐起来。”

他面色倏然一亮,笑意渐渐漾开,眉心不再紧拧,纤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拨弄。情动之时,他有些不耐,想把我拉起。

“你累了,我来吧。”我笑着把他按回枕上,满意地看着他在我身下闭目喘息。红晕尽染,半睁双眸,清浅水雾在眼里漂荡。最酣畅淋漓之时,他脸上的极致欢愉令我欣慰,我是多么盼望这个男人永远都不要皱起眉头啊。

“艾晴,我们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激情过后,照例是温柔缠绵的拥搂。他无意识地拨弄我的发丝,温柔地看着我:“现在已经在姑臧安定下来,你不是说我们要待十七年么?这十七年里,若有个孩子,你便有更多的牵念可想,更多事情可做了。”

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住,又赶紧含糊地“嗯”一声,喷薄而出的悲凉绝不敢让他知道。从来没有记载说他这段时间里有孩子,唯一有的,便是《晋书》里那惊世骇俗的当众招宫女“一交而生二子”。那也是在去了长安后,他五十二岁之时,而不是现在。如果史书记载为实,那说明,起码在凉州,我无法有孩子。

穿越所积累的辐射,真的损伤了我的生育能力么?如果我一直不能生,到他五十二岁时,他真的会这样当众招宫女还接受十个妾么?可是以他对我的情,这怎么可能?这段记载,没认识他之前我只当是段好玩的奇闻。在他年少时,初识他真正身份,我也是很恶俗地首先想到这个。可是与他相爱之后,我却坚信这是谬载。否则,若是事实,我一个21世纪来的女性,怎可能接受与人共享一夫?我肯定会发疯。

“罗什,如果……如果……”

“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俊雅清隽的男人,眼里流出满满的爱到极点的宠溺,我怎么可以去相信谬误百出的史书而不相信他爱我的心?我拱进他温暖的怀,含糊地说: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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