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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就是对自己灵魂的另一半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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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四十三次日落的那天你真是那么悲伤吗?”但小王子没有回答。 

   ——圣•埃克絮佩利 

   

  摇滚圣经《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于1951年,它的作者是J•D•Salinger。两年之后,也就是1953年,Salinger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九故事》。其中的代表作即为《献给爱斯美的故事》。小说朴素的标题下,漂浮着一个宛若标题的水面倒影般古怪而怅惘的副标题“怀着爱与凄楚”,造成一种标题被揉碎的效果。 

   

  故事以爱斯美这个英国姑娘的婚礼邀请拉开序幕,对婚礼的祝福并未理所当然的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小说主人公的一段话:“此时此刻,谁也不想去哄别人高兴,不仅不想哄他人高兴,而且还有心给他一些启迪和开导。”这段话如此突兀和刻薄,隐去了婚礼时教堂圆润高宏的管风琴奏鸣,却与华丽摇滚中尖锐的人声相似。这不禁让人怀疑,他究竟拿什么献给爱斯美? 

   

  故事开场于“静寂的五十年代”,正是二战后人们丢掉了所有东西的年代。而在这小小的,出人意料而又干脆利落的开场后,小说单刀直入的切入了大段漫长的回忆,看上去,这似乎正是他要献给爱斯美的东西。令人惊异的是,这些长长的,好像一辈子似的回忆,在它们六年前发生的当初,全部加起来也才不过短短三十分钟。那,究竟是什么使这短暂的时空竟像一幅早期印象派的绘画般久久的占据着人的心灵?也许,可以用《寻羊冒险记》里那个“和谁都困觉,活到25,然后死掉的女孩”对“我”说的一句话来解释:“嗳,你不认为十年就像永远永远?” 

   

  “我”究竟拿什么献给爱斯美? 

  “我”远不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反英雄霍尔顿•考尔菲德那么叛逆。那已是战后“垮掉的一代”年轻人了。“我”则是那场毁灭性的战争的鉴证者。我作为一个活体证明了那战争确确实实,确确实实存在过。并像一幅出色的漫画般成功的夸张了人们性格中与生俱来的暴力,流血与罪恶。 

  “我”战前是个普通人,战中是个士兵,战后仍是个普通人。尽管时至今日,还有人告诉我说,我完全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戴帽子:把帽子两侧稍稍拉下,盖住耳部。然而那能有多少不同呢?充其量是个有独特思想的普通人罢了。所追求的也无非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就是说,个人生活。而这正是战争剥夺的对象之一。 

  战争是个漩涡,世界更是个大漩涡。人们其实时刻处于生和死的边缘,不断的被周围的存在剥夺。战争大大的加速了这一进程,如此而已。这时再看爱斯美的最后一句话:“再见,我期望你战后回家时,能好好保留下你的全部才能。”才觉得如此动容。要实现爱斯美的期望,那是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的一步啊。小说从这里转入了最为悲惨动人的部分。 

  在这一部分里,“我”消失了,小说的主人公成了“X军士”,他一望而知即为战后的“我”。作者称这样写的原因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变了,人物也变了。”在这轻描淡写的外表下,深深隐藏着“我”痛楚的心理变迁。战争期间,人是有所依赖的。尽管是不明智不可靠的一点,但会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驱使他战斗。而在这一切都结束后,火山爆发后那凄凉,荒芜而几乎荒诞的虚无景色就是他内心的写照。于是,“我”变为心灵极度疲惫的“X军士”。 

   

  拿什么献给“爱斯美”?谁是“爱斯美”?她真的是那个对唱诗班厌倦的十三岁的姑娘? 

  文中的爱斯美被描写为一个因为父亲在北非杀害而略显早熟的小姑娘。她照看年幼的弟弟,以大人的姿态和“我”对话。她令人想起《小王子》里小王子爱上的那朵花。她天真地展示她的四根刺,她只有仅有的四根刺保护她对抗整个世界。“爱斯美”渴望与人交往,但单纯而敏感的心灵由于怕受伤害而显得小心翼翼。不过,这个形象仅仅是“爱斯美”的外壳。 

  为什么她的笑容“宛如微波在脸上荡漾,显得奇特。”?为什么在短暂的谈话后,分别之时,引起了“我”的惆怅和慌乱的感觉?显然,这才是“爱斯美”的内质。 

  她是一个人对于少年时代的回忆,是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的乌托邦。她是生活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美好时光,是生命中那些微小的喜悦,像遥远的星星一样,在黑暗中燃烧着微弱的光芒。她就是“爱斯美”,是生命旅程行将结束时落在掌心中的桑葚,是地下丝绒的“Sunday Morning”,那显示家的方向的门槛上的光线。是The Beatles柔和扫过的吉他弦,那心中永远的草莓地。当“我”能感觉到爱斯美的手指,就任什么也伤害不了“我”。 

   

  “我”与爱斯美的偶遇,就像爱斯美弟弟那个在文中反复出现的谜语:“这面墙对那面墙说什么?”答案是“墙角见!” 

  就这么简单,二人在这次交往前素不相识,在此之后又几乎失去联络。一个是涉世未深的十三岁小姑娘,另一个确实已经经历人生战斗的士兵。然而,这却恰恰是两人生命高峰的邂逅。 

  孩子因为战争而丧父,士兵则面临D日登陆。在胜利前夕,二人构成一个契合点,揭示了人生的全部感伤。不过,在这短暂的交往中,恐怕无论“我”还是爱斯美,都没有意识到这几十分钟的涵义。爱斯美甚至带着一个少女的浪漫不无惋惜地说:“我们没能在更为恶劣的情形下相识,这难道不是件遗憾事吗?” 

  然而当战争终于结束时,二人都在对方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经历了悲惨的生活后,“我”对着书上的题字:“敬爱的上帝啊,生活就是地狱。”不禁冲动地写下:“师长们,我考虑了什么是地狱这个问题。我坚决认为那是由于无力去爱而引起的痛苦。”绝望是俘获人心灵的一口深井。当一个人的信仰破灭,失去了爱的能力,这口深井就在他的身边露出它狰狞的面目来。 

   

  爱斯美有一块父亲留下的硕大手表。“我”开玩笑地说:“或许我该建议她把表戴在腰上。”这块表在文中先后出现了5次。在那“悲惨而动人的部分”之前,它无疑象征着爱斯美对父亲的怀念。然而,文末那由于转寄多次表蒙子已被弄碎的表,显然超越了这一意义。 

  它既是爱斯美的心,也是“我”的心。 

  爱斯美姐弟把对父亲的怀念转移到对“我”的想念上,虽然“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士兵。但那表,也就是说,爱斯美的心,详细记录了他们在1944年4月30日下午3点45分到4点15分之间共度的时光。可由于战争辗转,苦难中的姐弟没有收到“我”的片言半语,表也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小说的2/3,即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回忆。 

  文末,无论是人们的心还是美好的回忆都在现实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他没有勇气上好弦看个究竟。”却又“感到一种近乎心醉神迷般的感觉。”“X军士”,这战后的“我”,无法正视回忆的破碎却又深深沉溺其中。而他在被战争剥夺殆尽后,能献给爱斯美的,惟有回忆。 

   

  奇怪的是,小说与其内涵相反,竟采用一种轻快幽默的节奏。这纯粹是Salinger的独创,也是作家在技巧上的生命力所在。这正如梵高对高更所说:“促使庄稼向上长的田地,在深谷中奔流的水,葡萄的汁液和仿佛从一个男人身上流过的他的一生,这一切都是一回事,是同一种东西。生活中唯一的一致就在于节奏的一致。”不过梵高所表现的是痛苦的坚硬内核以及生命有力的喷薄,而Salinger则侧重于表现由痛苦引起的外在情感变化及生命趋于静止时的悲哀。因为相应的,采用了他独有的,同时也是与万物一致的节奏。 

  文章多处设喻。如“那女孩用手指拈去了小男孩的帽子,就好像那是个实验室里的标本似的。”又如“他趴在桌子上,从头到脚都感到疼痛,好像所有的痛苦都相互关联着。他好像是一棵圣诞树,只要有一个灯泡出现故障,它上面所有的灯和电线都会跟着出问题。”这些绝妙的比喻无疑增强了其节奏的感染力。 

   

  整篇小说浸润了一种微妙的湿湿的气氛。很像汪曾祺面对雨后满架木香花的心情。“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人在存在和消失之间的孤独地带。然而,木香是种怎样的花呢? 

  《Secret History》中说:“美是恐怖的。”《献给爱斯美的故事》的美正是自生命的点滴残酷中冉冉升起。 

  罗林对梵高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上帝似乎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相信了。上帝还存在于你画的那片麦田或蒙特梅哲山的黄昏中……然而……”同样,上帝也存在于《献给爱斯美的故事》里,但他不是那个威严或慈悲的神袛,而是人类对年轻岁月的记忆。就算写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是离开了人世,这个动人的故事还会继续活着。 

   

  “那些黑鸟充满空中,遮暗了太阳,用厚厚的夜幕把Vincent盖住,顺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没在拍打着翅膀聚积而成的一团不透气的黑色浓云中。”在这凄美的景象中,梵高完成了他自杀前的最后一幅杰作《麦田上的乌鸦》。“人是无法把告别画出来的。”然而《麦田上的乌鸦》正是梵高对人生的告别,就像《Black Bird》是The Beatles对人间的落泪,而《献给爱斯美的故事》,也正是Salinger的告别。 

  告别,就是对自己灵魂的另一半说再见。 

  它不仅可以画出来,唱出来,还可以写出来。 

   

  看四十三次日落的那天一定是很悲伤的,自然界的黄昏与生命的黄昏何其相似!而《献给爱斯美的故事》正像夕阳淡淡的光辉洒在生命的伤口上,它只持续了短短三十分钟。 

  然而记得那个常被引用的句子吧。 

  “有些心情你永远不会懂,只过了五分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生命中的很多事,你错过了一小时,就很可能错过了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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