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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鸽于破晓时起飞

T,Xt,小,说天,",堂

黄昏时刻的阁楼。空气中悬浮着细末尘埃,橘红色的残阳的光芒,在木质地板上踽踽蜗行,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极缓慢速度向那边倾斜而去。整个房间都被蒙罩上一层末世将颓的色彩。

 

清嘉盘坐在书柜前,周身散落放置着各种书籍,她坐在书堆之中,映衬着夕阳的光泽,整个人都是如此的静默孤独。

 

她时不时地放下书,又从旁边的书堆中拿起一本。她似乎在找些什么。但又似乎只是随便看看。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很多次,她突然停下了,目光停留在一本极不起眼的小册子上,封面是一朵丁香花,右边配着题目《白丁香小路》,翻开之后,纸面泛黄,边缘略微破损。翻页时,会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最末页铅印着“一角两分”。出版商和年份已模糊不清了。

 

若只是这样,其实是断断不能引起清嘉的注意的。而真正吸住她眼神的,是扉页上某人的题字。落款是“宋休乔”。

 

宋休乔是她的父亲。

 

扉页上的题字,字体潇洒,笔锋端正,撇捺之间看得出笔者大有一股七八十年代年青人独有的抱负之气。可尽管如此,字印在纸上,过了这样许多年,不可逃脱地沾染上了许多历史的沧桑和时空的无奈。

 

清嘉略微怔忪,借着夕阳欲颓的光。她仔细盯着那些字,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她仿佛透过这些字,看到了自己父亲的青年,少年以及更久远的时期。她甚至隐约模糊地感受到,这些文字下隐隐跳动的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心脏脉搏。

 

清嘉正准备细细翻看,这时楼下传来母亲露襄方言的传唤声:“阿嘉,下来洗手吃饭。”“哦——”清嘉喊着回应。合上书,下了楼。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远山间浮动着暧昧的星光。

 

晚饭照例只有清嘉和她母亲。小小的四方桌上两盘菜。一盘青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客厅里电视机正放着《新闻联播》的开头曲,隔壁传来菜下锅的声音,塑料拖鞋在瓷砖上“踢踢啪啪”的声音,小孩的哭声,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楼道里的关门声。清嘉洗了手,帮忙把碗筷椅子摆好,不一会儿母亲也忙完了,两个人就坐下来一起吃饭。

 

“阿嘉,跟你爸打个电话,看他在哪儿呢。”

 

“他现在肯定在喝酒,跟他打电话也只会敷衍你。”

 

清嘉没去打,她母亲也没再说什么。两个人继续埋头吃饭。

 

这一天,直到很晚,清嘉爸才回来。和清嘉想的一样,宋休乔回来时一身酒气,神志不清。清嘉妈又是和以前一样拉着脸,一边牢骚一边把清嘉爸给弄到床上去。

 

清嘉本想问些什么。但宋休乔回来后,她决定先不问了。

 

第二天,清嘉把那本小册子带到学校去了。

 

那其实是一本诗集。纯情诗,好像是她父亲那个年代很流行的一种诗风。作者姓盛,名明南,福建人。清嘉坐在窗户旁边,借着渗下来的日光一页页翻看着。

 

盛明南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出头,和宋休乔差不多年纪,到现在,清嘉顶多唤他一声“大伯”。可是在那个年代,年轻人大都朝气蓬勃而富有激情,每个人都拥怀着一个明媚的理想,都有用不完的力量,包括她父亲,他们是清澈纯净的一代人。他们有梦,有憧憬。可是梦醒过后是现实,时间的碾轮轧压过纤尘不染的湖泊。有些人,比如她的父亲宋休乔,少年英气在历史风尘里逐渐苍老;另一些人,比如这本书作者盛明南,则遗落在现实里,无迹可寻了。

 

清嘉从书里抬起头,偏向窗外。她身在湖北的这样一个小镇。福建,只怕是在天际那边,很远很远了吧。她眯了眯眼,日光茂盛,阳光投下她眼睫深深的密影,窗外操场上,穿白衣服的少年在奔跑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悠悠地飘荡过整个校园,漫不经心地揉进清嘉的耳朵里。

 

“呵?这是本什么书?”

 

突兀地一声打断了清嘉的出神。

 

清嘉蓦地抬眼,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书。却见来人是莫君,莫源。

 

清嘉心虚地笑了笑,“一本小册子罢了。”对于她这个语文老师,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评价。三十出头的人了,生的白白净净的,一个银边眼镜懒懒地撑在鼻梁上。嗜读书,瘾酒,放荡不羁。但讲课时极善旁征博引,有时玩笑似的一句话,深思熟虑起来,真正蕴含着极为幽僻精理的古典道义和对现实无奈的黑色幽默感。

 

“原来是诗集啊……欸……?你看诗?”

 

“这是我父亲的。”

 

“唔……”语文老师莫源把书捧起来,随意却又郑重地翻了几页。“额……你这本书历史很久了啊。嚯嚯,是你爸传给你的吧?……”

 

“……”清嘉顿了顿:“年代是挺远的了。这还是我爸年轻时那会儿的了。”

 

莫君又把书放回了清嘉的桌子上,用食指关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然后,以他那种独有的注视的目光看进清嘉的眼睛:“不错不错……嗯,挺好的……接下去吧……”接着冲着她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踏上讲台。

 

原来等会是语文课啊。清嘉这才回过神来。

 

莫君一走,马上有好事儿的跑过来瞧清嘉这本小册子。清嘉往旁边挪了一挪,任由他们翻去。她回想着莫君的话,总觉得好像能隐约品味出什么来,可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没了。

 

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宋休乔,还有那个很远很远之外的素未谋面的盛明南。她又低下了头去,因着心里突然升起的莫名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悸动。她的胸膛里缓慢爬起来一种痒痒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来自远古洪荒的天地回声。那声音告诉她,有些东西在她的上一代甚至更久就已经种下,只是一直没有发芽,也许永远都不会了。可那些东西并没有就此消失,可能就顺着血液和生命的延续,流转到他们这一代人的身上来了。

 

但也许可能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当莫君站在讲台上,喊着上课的时候,清嘉才发现自己又走了神。好事儿的学生们已经散尽,那本书躺在桌面上,被风吹翻起“哗啦哗啦”的响声。

 

晚上,清嘉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读起那本诗集。

 

宋休乔洒脱不羁地字印在扉页上:

 

“青春如此多娇,

 

满心的月色,

 

只因澎湃的年纪而闪耀动人的光芒。”

 

清嘉颔首微笑,像是窥探到父亲当年的秘密。如果仅仅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一定会夸赞这个青年是多么地奋进,并可预测其日后必是有为的国家栋梁。可宋休乔是她父亲,已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斗志青年“磨砺”成了一个大腹便便官腔官调的老男人,他已有了家室,有了房子,有了地位,有了声誉。可命运从来都是公平的。白云苍狗之间,往日的清澈少年已枯萎在烈烈尘风中。

 

将来的自己,也会是这样吗?

 

清嘉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接着陷入不可遏制的极度恐慌。她抬眼望向六层楼的窗外。这里是湖北,她在露襄。窗外底下的长街,已陆陆续续掌灯,宛如火柴盒的汽车亮着昼白的车灯川行不息。长长的街,长长的灯,长长的汽车亮成的光晕,长长的路延伸不到的远方。露江和襄江交汇处的温柔潮浪声,和着鸣笛声吹进清嘉的耳朵。

 

于是,她在露襄。

 

这个她生长了十八年的城市,隔着那遥远的福建,到底有多远呢?坐火车得多久呢?一首诗的时间够不够呢?抑或是一封信的时间?清嘉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城市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已经苍老的诗人。也许只是一个种满了火红的凤凰木的小镇和一个每天清晨按时起床上班的中年人。

 

清嘉翻看着诗集,读着里面的一枚小诗:

 

《星村之夜》

 

此夜一脚便踏向星村

 

踏进刚刚命名的星系

 

猛回头

 

四周澎湃着

 

从未有过的奇光

 

思及身后瘦了的风景

 

以及车声人声

 

此夜那条幽幽的小路

 

是否一如思弦

 

在风中飘扬

 

还有那盏

 

明明灭灭的灯火

 

是否还在伴着

 

我昨天的影子

 

流浪,流浪

 

(选自崔晟《红百合花》)

 

这时候,玄关处响起关门声。她爸爸回来了。

 

清嘉从房间走出来时,看见宋休乔正一屁股坐在深深凹陷的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抽着烟。他并没有喝酒。清嘉有那么一瞬恍惚觉得自己的爸爸年轻了十岁。

 

趁着宋休乔翻看着电视节目的空儿,清嘉已走到他邻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那本诗集。此刻,她感觉自己握有一把能穿越时空的钥匙。

 

“作业做完啦?”宋休乔在烟雾缭绕中挑眉问她,然后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嗯。爸。你今天怎么没喝酒就回来了。”

 

“……”宋休乔稍稍尴尬了下。烟雾中看不清表情:“当然是想着陪你啦。”他对清嘉打着花腔。

 

清嘉也没多搭理他,只把诗集拿起来晃了晃:“这本书是你什么时候看的啊?”

 

“唔……”宋休乔把他自己从一团烟雾中抽将出来,凑进书,仔细瞧了瞧。他用没有吸烟的手把那本小册子取过来搭在腿上,粗略地翻着。像是破晓时分的曙光一点点从地平线上苏醒,宋休乔四十岁的沧桑衰老的脸上开始逐渐柔和。书在他的手中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那声音清嘉听起来,如同从幽暗的隧道里传来的火车轰鸣声一般的遥远。

 

“唔……这本书很久了啊……”宋休乔感慨似的说。清嘉不说话。

 

烟已经快燃完了,烟雾也逐渐散去。宋休乔中年男子特有的大腹便便的形象缓慢显现出来。他摁灭了烟头,双手一起翻看着。当他翻至扉页,目光触及自己的题字时,宋休乔笑了笑。

 

“这是你爸年轻时候写的。”宋休乔指着那列题字。当他说“年轻”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格外飞扬的感觉:“那个时候,你爸还是挺潇洒的……”

 

恰在这时,清嘉妈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了,她放下水果盘,坐在宋休乔旁边一起看着诗集。她也看到了那列题字,也笑了:“那个时候你爸可是学校一大才子,有好多人追呢!……”

 

然后宋休乔两夫妇就开始聊起当年往事,说着类似于某某某当年数学没及格啦,某某某偷偷给女生写情书啦。可最后还是回到了谁现在赚了多少钱,谁现在坐着政厅级的位子,谁患了肺癌,等等。

 

后来宋休乔又点燃了一根烟。烟雾把他们两夫妇一起裹在了里面。

 

清嘉不动声色地把书从她父亲手中拿过来,一语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清嘉呆坐在台灯下。窗外有阑珊灯火。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人,站在一面镜子前,他被告诉要打破面前的这面镜子,于是他打破了。可是他又很后悔。于是他指着破裂的镜子里破裂的自己,说要是镜子没打破还是很完整的。可破镜怎么能够重圆呢?她的父辈们打破了梦想的镜子,于是青春也碎了。当你选择决定要走一段路的时候,记得别回头。清嘉觉得这话说的挺对。因为一旦你回头,你会发现你已经走的很远了。你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腐朽的枯木长出了新芽,可木头毕竟是腐朽了。

 

清嘉突然很迷茫。

 

她打开了电脑,搜索着这本诗集和它的作者盛明南。其实这个诗人并没有多大名气,网上对其的介绍少之又少。一种人海茫茫的渺小存在感无声地袭上清嘉的心头。世界上这么多人,可大部分只能擦肩而过,你不会想要去了解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背后有怎样的故事。他有多大?他儿子几岁?他生命中的悲伤与快乐,这都一概不知。

 

而在那遥远的福建,盛明南对清嘉同样是一个陌生人。可清嘉此时却有一种想要了解他的冲动。不仅仅只是程式化生硬的生平简介,而是真真切切地见到真人,坐到他面前,泡上一杯茶,深入而静默地聊天,说话,谈心。

 

她把《星村之夜》发表在她的博客上,并写上:

 

“近几天在父亲的书柜的小小角落里发现了本诗集《白丁香小路》,看了以后满心欢喜。每个人都有过这么一段岁月,只是有的人遗失了,有的人收藏了。也许曾经写诗的少年,如今早已成家立业,不理风月;也许如今看诗的女孩以后也白发苍苍,流于世俗。有些东西,一旦过了,就过了。可我总愿意固执地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和我们的生命共同生长。

 

人生总得有那么一次,可以疯狂地毫无顾忌地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

 

她要重补上一代人碎掉的梦想,不若这样,她的梦想也就碎了。

 

她要跳出这样一种恶性循环。她不要成为轮回。

 

就这样过去很多天。

 

今天的阳光很好。

 

盛明南从衣架上拿下藏青色的西服,一边穿上一边趿着拖鞋走到乳白色早餐桌前。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妻子为他准备的三明治,牛奶。盛明南拉开椅子,坐下。左手拿起一块三明治,右手从西服上衣口袋里抽出金边眼镜框架到他的鼻梁上,又接着去够不远处的报纸。他一边把三明治喂进嘴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边粗略地扫过报纸上的头条。“又跌了……”盛明南咕哝了句。

 

等到他早餐吃完了,报纸也就看完了。接着他就站了起来,提上包,换好鞋,推开门,离开家。

 

站在车库门前,盛明南在公文包里摸索出了汽车钥匙。缓缓地,沿海城市特有的微咸海风拂过他的青色胡渣的下巴。盛明南听到远方隐约的海潮声。于是,他抬起头,眯着眼,享受阳光温柔地打在脸上。他把车钥匙重新扔回公文包里,心想:就这样走去上班也不错。

 

上泉县总是这样的中等模样,即使与大海只隔着一条街,也丝毫没有沾染上一丝大气宽广。盛明南走在浓浓的凤凰木的树影里,空气中漂浮着椰奶的悠香,旁边是整洁的石沥青路,有环岛的年青人骑着自行车戴着头盔从路的另一边骑过。路的那一边是低矮的热带灌木丛,更远处是礁石与沙滩,港口泊着几只小客船,海浪翻滚着白色的泡沫粉碎在礁石上,又飞快退去。遥远的湛蓝的天际,慢慢悠悠地浮上一羽云朵。

 

盛明南猛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那样强烈的生机感呛得他有些激动。他的四十五岁的身躯里仿佛灌入了二十五岁的朝气,在阳光的抚照下,每个毛孔都温柔地想要打出嗝来。盛明南放缓脚步,似乎并不打算去上班一样,只是悠闲地散着步子。他懒懒地抬起头,日光从凤凰木的缝隙间落下打在他的已被磨去少年英气的脸上,他这才发现,从树缝间看天,看云,原来可以这样美。

 

他抽了个哆嗦,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

 

盛明南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十八岁发表了第一篇诗,二十二岁出版第一本诗集,曾被圈内一帮好友称为最有前途的诗人。他的确也挺有才,他的诗集在曾经的上泉县也掀起过一阵潮流。可毕竟只是曾经。现在的他已经过了写诗的年龄了,他要成家,他要立业,他要买房买车,他要养父母,他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不可能整天面对一摞文件而脑子里还是“断了的琴弦,瘦了的风景”;也不可能看着儿子的学业压力却祈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会解决问题。诗人都是疯子。他曾经是疯子,可现实跟他打了一剂针,于是很可惜的,他好了,他不疯了。

 

他已经四十五岁了。

 

十八岁的盛明南一定不会知道四十五岁的盛明南是什么样子,就像四十五岁的盛明南如今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十八岁的盛明南一样。当你决定选择要走一段路的时候,记得别回头。盛明南觉得这话说的挺对。因为一旦你回头,你会发现你已经走的很远了。而你已不是原来的你自己,也不忍心再走下去了。

 

而从某个冠冕堂皇的角度来讲,盛明南觉得自己混的也还不错。他弃文从商,有了自己的公司。虽然创业之初着实艰难,但毕竟现在的日子好过。他的妻子温顺本分,他的儿子懂事老实,他的父母依旧健在,在乡下过着朴素充实的生活。他每天早晨起来可以一边吃早点,一边看报纸;可以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在家里鼾声鼾睡也不担心被老板骂因为自己就是老板;可以不用担心房贷因为自己已有足够资产;可以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傍晚的残阳衰老着下落,融入海洋。

 

这些,对于四十五岁的盛明南来说,已经够了。

 

可是,有些上辈随着血液流传下来的悸动,不会轻易磨灭,它会深入骨髓,根植于内心最深的渴望,它是最初的觉醒与新生,带着最原始的叛逆和嚣张,就像山谷中永不消逝的激荡回声。它欲以裹挟一切之势凌驾于万物之上。它是不分年龄的野性青春,随着基因遗传到每个人类的身上,伺机喷薄。

 

潜伏只为一个缺口,爆发就在一针秒钟。

 

这些,对于十八岁的盛明南来说,也已经够了。

 

“盛总,您要的文件。”“嗯,放这吧。”

 

盛明南啜了一口铁观音,头也不抬地盯着电脑。于是整个办公室又陷入了一种生硬僵老的氛围。窗户关得严实。海就在外面,风吹不进来。

 

终于,盛明南累了,他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抽出那份文件,舒服地躺在老板椅上翻看起来。

 

这只是一份旅行社的文件。大致就是帮忙做宣传然后在附近几个景点转转之类的。盛明南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自从他开始创业,他的身与心都被束缚在了工作上。这个机会倒也不错。只是长期以来的惫懒让他疲于四处奔波。他又摁了摁眉心,用茶杯将文件压在了桌子上。

 

他把自己从椅子里拉出来,慢踱到窗前。然后推开窗。

 

“哗啦————!!”

 

一瞬间,好像被憋了许久似的,野风裹着阳光和大海腥味一下子就闯进来,窗帘烈烈作响。盛明南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劲弄得不知所措。在烈风中他睁不开眼。只觉得脸上被割得生疼,全身血管像突然被提起一样膨胀贲张。风从他的腋下呼啸而过,带着全世界的不甘心,疯狂地鼓起他的一本正经的西装。盛明南感觉到臂下有股力,背后仿佛有一扇羽翅即将破骨而出。满屋子都是吹散飘飞的文件,就像一齐惊飞扑翅的不羁白鸽。

 

盛明南并不理会背后满屋子里漫天乱飞的文件。他睁开眼,看着海。

 

海势并不汹涌,只是内敛隐忍地存在。可是盛明南知道,那平静下积蓄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就好像晴空时万里无云,澄澈明净。而当真正狂风大作,暴雨将袭的夜晚 总能让人对自然油然而生出无比的敬佩,这样一种末世濒临的毁灭感,让他相信,这世上还有诸神的存在,还有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绝对力量。海天交接处,腾升起庞大如同宫殿般的宏伟云层,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十八岁,那个时候他也看到过硕大如此的云层。十八岁的他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当下写了一首诗。日后被收进了《白丁香小路》里。

 

盛明南看着看着就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转身离开窗,跨过那满地的凌乱文件,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打出:白丁香小路。

 

他本来也没什么很高的期望,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而且只在小范围内产生过影响。所以当他看到搜索结果很少时,心里也并没有太失落。他漫不经心地一点一点往下拉,往下拉,往下拉。蓦地,他停住了。

 

“近几天在父亲的书柜的小小角落里发现了本诗集《白丁香小路》,看了以后满心欢喜。每个人都有过这么一段岁月,只是有的人遗失了,有的人收藏了。也许曾经写诗的少年,如今早已成家立业,不理风月;也许如今看诗的女孩以后也白发苍苍,流于世俗。有些东西,一旦过了,就过了。可我总愿意固执地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和我们的生命共同生长。

 

人生总得有那么一次,可以疯狂地毫无顾忌地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

 

盛明南愣住了。

 

“滴答————”

 

他的心,落下一滴水,有一种感觉如同涟漪般慢慢氲开。

 

这一段话是这样的短,短到盛明南看几遍都不觉得够。

 

盛明南不知道,时隔近三十年,只一本小书,竟由一位父亲传给一位女儿,再由一位女儿反传到自己。这种细微的时空落差感让他心里涌生出一阵诡异的未知兴奋。当初连自己都放弃的东西,如今被遥远的某个陌生人捡起来,细细观赏,细细琢磨。然后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像闹钟一样,蓦地跳出来,提醒自己打捞出已经湿透的青春。莫非是神召么?盛明南自嘲地笑了笑,然而又沉默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以前视若珍宝的一件夹克,随着年龄与日俱增,夹克已不再合适,可又舍不得扔,所以就放在衣柜的最底层,时间一长,当初那种珍视的情感也就逐渐淡忘。可是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自己的小儿子在家里东翻西捡,翻出了从前的这件夹克,小儿子穿上它,屁颠屁颠地来到自己跟前炫耀,自己此时才惊觉:啊!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么!

 

于是他在那篇博客后面回复道:“谢谢你,读诗的女孩。《白丁香小路》是我遥远的岁月。谢谢你能够发现并欣赏它,提醒我还年轻过。”他低眼看到那唯一一份被压在茶杯下没被风吹跑的文件,神采飞扬地签上“盛明南”。

 

如果盛明南此时照照镜子,会看到自己的脸上正绽放出从未有过的温暖柔软的微笑。

 

在终于处理完公司的大小事务之后,盛明南给自己放了一个假。他跟随那个旅行社游玩了上泉县周围的几个地方。这几天,他看到了自己以前从未关注过的风土人情,品尝了从未吃过的美味小吃,见识了从未领略过的诱人风景。这些之前一直隐匿在身边从未被发现的美丽风景,原来是如此触手可及。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青春的悸动,就好像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在血管里,在骨骼中,在心脏勃勃地脉动中,哈哈大笑:“还没老呀!”

 

所以在离开的前一夜,当他在旅馆剃胡子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他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命运是个坏坏的老男孩,有些事情不会让你全部知道。他很欣慰,很感激。幸好命运给了他一个遥远的慰藉,幸好上天许了他一个十八岁的自己。

 

明天就回去了啊。睡着前盛明南如是想。

 

破晓时分的空气带着冰爽的凉意,一切都还处于混沌状态的暗蓝色天光中。微咸的海风轻柔飘过凤凰木的树稍。天空还悬着黯然的星子,淡淡地亮着暧昧的光芒。海天处一片红霞,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辉煌日出。潮声此起彼伏。一个人也没有。

 

刚踏出车门的盛明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经过几天的放松,盛明南发现自己有些地方变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可他不说。他轻快地穿过无人的站台,走过不长的空旷的街市。他甚至吹起了少年时代的口哨,悠扬的口哨声飘进未醒的上泉县人的梦中。

 

走到了市中心的广场,盛明南坐在喷泉旁边,点起一根烟。他想要看看上泉县的日出,自己四十五年来从未看过的风景。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背后喷泉“咕咕”的水声和浪潮拍岸的“哗哗”声。

 

“咔嚓!——”

 

盛明南蓦地从烟雾缭绕中惊醒,猛地转过头去:怎么也有人这么早?却发现那是一名少女,约摸十八,正举着相机拍下自己吸烟的模样。看到自己被发现了,女孩“嘿嘿”地笑了两声,走过来,在他旁边的石栏上坐下。

 

“小姑娘,你也这么早?”

 

“嗯,”女孩摆弄着相机:“旅馆大叔告诉我这儿每天早上都有放鸽子的,顺便来看看日出。”

 

“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嗯,我湖北的。学校放假。呃……其实就算不放我也会来的。”

 

“哦……湖北啊……那可真远。大老远的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嘛?找亲戚?”

 

“唔……算吧……我来找人……”然后女孩就沉默了,淡淡地看着即将日出的天际。

 

盛明南也就没多问什么。他把烟摁灭了,和女孩一起看向远方。

 

海边城市特有的诱人早晨迷醉了坐在喷泉旁边的两个人。盛明南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化了开来。一段时间的静默后,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十分享受地眯着眼吐出来。盛明南咧嘴笑了。她这表情跟自己吸了烟一样幸福。

 

这时天空响起嘹亮的鸽哨。

 

盛明南和女孩一同抬起头。白色鸽群自天际蓬勃拍翼而来,如此浩荡的声势仿佛叫嚣的白色云层。它们奋力地,不顾一切地,想要冲破束缚般地飞向这个喷泉广场,好像只要飞翔就可以不顾忌远方。恰在这时,海平线上的那一轮饱满红日正好喷薄而出,强烈的,辉煌的光芒直直地刺向两人的眼睛,好像是最原始的觉醒,带着新生的自由勃发,欲要穿透宇宙十几亿光年的黑暗沉闷。盛明南听到了自己内心最嚣张的渴望,在这一瞬间,他是叛逆的十八岁。

 

“大叔,”女孩突然开口说,同时抓拍了两个镜头:“你相信吗?一定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和我们的生命共同生长。反正我相信。人生总得有那么一次,得疯狂地毫无顾忌地跟随自己内心的指引。”

 

盛明南觉得这话听着挺耳熟,可他看着半空中即将降落的鸽群,决定回去再想。他向女孩道了别,穿过喷泉,准备离开。

 

在他刚要离开时的某个刹那,背后传来一声:“大叔!等一下!打听个事!”

 

盛明南回过头,看着那个站在飞舞的鸽群里的女孩。她举着相机,周围扑腾的白色羽翅和她背后火红的朝阳显得和梦境一样真实。

 

她目光清澈地看着自己,微笑着说:

 

“大叔,你知道这儿有个叫盛明南的诗人吗?就是写《白丁香小路》的那个。”

 

盛明南刚开始没听清,还保持着要走的姿势。可当他缓慢地回过神,转过身,定定地盯住女孩年轻的面庞时,他突然间发现,在喷泉的水雾中,每一只白鸽的背上都背着一颗鲜红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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