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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电露泡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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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我,如果得到一个伴侣,想要的情感关系是怎样的模式。我说,照顾、承担、保护、安全。别人的答案也许会不同,比如宠爱、依赖、占有或者相悦。这些词汇的感受对我来说很陌生。

  童年时,双亲很少带我去电影院、游乐场或小公园。我们很少在餐馆里热闹而亲密地吃饭。他们不过问我内心是否快乐,可有忧虑,很少送我礼物。到了少女时代,连沟通都丧失。有时好几天什么话都不说。长久处于这样的模式和氛围之中,会逐渐觉得如此接受下来的现实都是正常。

  就像伤疤,早已不是自然的组织,是增生凸起的丑陋的东西,只为保护和遮盖,但人带着它,慢慢与它成为整体。如果人长期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他最终会成为阴影的一部分。对自尊和情感的渴望与羞耻之心,习惯了不被得到,觉得天生就该没有。

  十六岁左右,我即觉得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到哪里都行。心里有一种僵硬阻滞,使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时无法懂得爱的内在,却对它有贪婪的需索之心。成为对情感只有匮乏感而没有憧憬的女子。如何得到来自他人的情感,如何享用,全无概念。偶尔别人给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因为不习惯,不知道它什么性质。如同一棵结不出果子的树。

  生怕别人的一丝丝给予都会成为难以对等的负担。觉得一切都不会长久。这种内心冷漠即是伤疤。我逐渐意识到所谓的人的感情,不过是一些缤纷的肥皂泡。感情总是被低估或者高估。有时我很失望。有时我佯装不知这些失望,并最终忘记这些失望。

  辗转损伤之后,在长久背负这种自相矛盾的不可解决的失望和需索之后,我已知晓,人不需要幻觉中的感情的肥皂泡。它们终会破碎。它们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最好的方式,是学会与黑暗共存,并越过它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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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年之后,重新整理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进行自我修复。此时父亲已去世很久,母亲也在老去。再次回望这对血肉相联的大人,我得以理解他们在人世所处的位置。理解人在面对自身和他人时会有无法克服的困难。理解人性的脆弱、善良、限制、无力。这种理解的发生,使我接纳了自己的历史及这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我对他们的感情经历一次新生。并使自己同时得到这种新生。

  孩子需要小心对待,需要亲吻、拥抱、关注、鼓励。需要确认的爱与安全。被剥夺这些,心里不免暗藏坑洞。如此,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因为内心的敏感和情感被压抑,能量剧烈冲撞,需要释放。但这些冲撞可能带来牺牲。如果不经历有效的成长和调整,心会与碎裂结盟,并最终被自己毁灭。

  这样的人,需要更为顽强和长久的自我认知的过程。需要一生的自我帮助和教育来让自己恢复和愈合。

  而我,如果不曾经历顽劣不定的成长,是否会因此改变人生模式。如果父母感情和谐通达,家人时常相聚吃饭,聊天畅谈,有充分的爱的表达,我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情绪稳定内心温驯的女子,得以早早结婚,与男子平顺相处白头偕老。我不会远离家乡。也不会始终与人的关系动荡不定。这种假设我知道它无法成立。如同我和世间一直存在的某种格格不入或者不合时宜的关系。这也许是一种无法被对抗的力量。

  命运发生的模式是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生命被设置需要穿越的障碍和通道,以便人接近自身的真正任务。我终究只能开始写作。远行和孤独于我,即是必须接受的负担。

  我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假设。存在的即是唯一被允许的。

  没有什么发生是错误。它们最终都是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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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下第一个孩子时,已过三十岁。之前的生活流离,如河流在山间平原任意更改方向,来回波折。孩子仿佛是一种确认,让身心成为土壤里扎下根系的植物,不再孤身飘荡于世间。这种飘零感,如同晚春花瓣落于风中,无所归依,岌岌可危。孩子是这个现实的世间为我而做出的一次挽留。

  怀孕时,去做 B 超,看到胎儿躺在子宫里,头和躯体的形状已分开。屈起上半身的模样,很无辜,很秘密。但我并未被激发饱满多余的母爱。很快排除掉内心的不适应,也没有脆弱的情绪或对孩子的过于关注。不过是若无其事,自然地善待。经常独自出门步行很久。在超市购物,提拎沉重的购物袋在柜台结账。即便入院的前一个月,还在郊外爬山。

  十个月。陷入在一种强壮而孤独的状态里,怀着孩子,重新成为孤身一人,与人世分清关系。一只白玉镯子。一串白水晶旧佛珠。阅读喜爱的旧日书籍。读书,做笔记,写日记。吃新鲜蔬菜,水果,粗粮。定时去花园喂野猫。与人的交往几近为零。没有与外界的沟通和交际,与认识的各式人等全都失去联系。直到三年后才重新与他们见面。

  我也许想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深切的修复。归于与世隔绝,归于一种不曾获得过的自给自足。不想交换,无需言说,以此重新认知和治愈自己。(但最终我意识到它只能治愈一部分。它不具备彻底更换生命结构的能力。)

  数十年来大浪淘沙般混浊的剧烈的没有方向的游荡的生活,潮水一样起落。在稍稍觉得可以歇息一下,停止追逐起伏的时候,发现落脚之处也不过是海边一块被冲击的礁石。生活在激流动荡之后,暂时得到中间点的停靠。但这一切远不是岸。

  岸有时看起来仿佛是不存在的。在我们得到真正的可与血肉之躯交融的信念之前,没有回头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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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孕时,为了度过隔绝时日,动手写一本书。把文字比拟为刺绣,一字一行,完成春夏秋冬四季的画幅。叙述故乡、童年、双亲、写作……内心零碎失落的碎片在回想中逐一回归,逐一拼接完整。

  白日在花园凉棚下坐着改稿,池塘里荷花开得正好。夏天黄昏时常一阵暴雨。在走廊上放置一把藤制摇椅。坐在那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雨后的彩虹若隐若现。夜色来得迟。晚香玉开出芳香白花。

  这本书在孩子出生前一月出版,书名是《素年锦时》。是之前写作十年拥有读者最多的一本书。把它送给将在十月出生的女儿,以此是纪念。《莲花》则题字给我的父母。此外,没有把书题字给任何人。对我来说,孩子,父母,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化的。是到死都必须背负的关系。单纯而强大。融入骨血的关系。

  命运一再给予安排和设定,人却无法预知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习惯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把身心交付给流淌中的河流。现实按照秩序逐样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不容想象,不容拒绝。对此,我未曾有过畏怖或退却。

  “生命的道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仅靠智力上的理解去化解。这是生命的模式,它在你体内,深入骨髓。你必须回去。如果你真的想变得自然,你得重度往日的时光……找出来,回归到过去,再度经历过它。如果有遗留下什么东西,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再度活过它,而不只是回想它。”

  在飞机上阅读一本书,读到其中段落。想起十余年的写作,写尽内心的点滴和曲折,也许正是这种生命的修复。我已相当用力,却从未自知在进行这一切。那一刻,百感交集,坐在狭小机舱的人群中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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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梦魇。见到空旷的木结构房子,屋顶木脊悬挂下大幅丝缎布匹,绮丽难言。有一群人站在暗的殿堂里听人讲经,我也夹杂其中。一个衣着锦袍的男子,身形高大。身边有背后悬挂长长辫子的小女孩。那女孩头部刚齐他的腰,面容极美,安静不语。他们转身背向我,踏上往高处的台阶。

  太阳花,牵牛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合,常使人有一种错觉,觉得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感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有休息的花朵,是长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习惯性注视出现在视线里的陌生人。他们的头发、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磨损的指甲油,手机上的小装饰,衣服上被忽略的污渍,鞋子,背包……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安全性。这种安全性在于,在广袤的人的世界里,我们默默存在如杂草丛生,却各自暗藏深不可测的故事。

  人一生的挣扎是否值得同情。每个人各有各的挣扎,轮不上谁来同情谁。对更高的力量来说,它看待人的挣扎和我们看待蚂蚁奔走蜉蝣求生没有两样。不过是盲目而辛劳地奔走,不过是求一段肉身的存在。这一生,只有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其他人不是。其实只有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因此,应尽量保持真实和自在地去生活。不违背不辜负,无需他人旁观,更无需他人同情。只需始终忠于自我。

  此段想法来自今日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篇采访标题。

  不知道杭州苏堤白堤的花开了没有,柳树绿了没有。

  想孤身前往去看一场花事。如果午后微雨突袭,你恰好渡船而过,不妨让我们在春柳拂面的桥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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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是带核桃坚果的黑麦面包,黄油,热茶。简单食物让身体觉得舒畅。

  下午会议持续五个小时。中途吃了几块甜饼干和糖。明年有新的工作,要把它们完成。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起参与会议的 Z 对我说,你现在所写的作品都太干净了,应该写写痛苦、颓废、残酷、性欲……我说,你不知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什么,你没读过。我已过了那个阶段。人与环境的对抗永无绝期。自我摧毁是有快感的。所有的下堕行为都伴随着快感,摔破一个罐子,与长时间塑造和建设一个罐子,前者让你享受到更为强大的自我妄想。觉得自己具有力量。但事实并非如此。行动应该携带和突破重力而上升。

  他说,话虽如此,抹掉这些没意思。人是有欲望的,在欲望中存活,或者在欲望中死去。应该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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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人。穿上买了很久但一直搁置的天蓝色亚麻旗袍。有轻微感冒。

  S 陪我一起去买相机,与我长时间谈论她的婚姻。得出结论,男女不管关系性质如何,有些原则不能随意更改,底线不能突破。一旦突破,破镜难圆。感情忌讳懈怠及理所当然,至少要始终保持尊重、克制、发力、欣赏及感恩之心。

  不发力的关系,如同长久不熨烫的旧衣服,样貌邋遢,终究被丢弃。新衣服好看,但新衣服也会在时间里慢慢成为旧衣服。如何对它保持照顾的心至为重要。

  她说,人生的内容大部分与牺牲及忍耐有关,有所付出,又不能样样尽兴。说,跨过四十岁之后,很多心境淡去,给了自己释然的理由。

  但我并不认同这一点。不认同以淡漠心境换取放弃与妥协。人太容易得到借口,那是我们过于保全自身,不舍得让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真正强烈而完善的感受,只会来自一条途径,即置于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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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芍药花苞日日膨胀,不知觉间,在向阳墙角绽出花朵。单瓣,重瓣,颜色鲜艳,硕大热烈,花园陡显春色。等其他大部分的花绽放,芍药闭门歇户。浓密绿叶猛长,不再有花苞,成为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药是注定要被牺牲的花朵。

  傍晚下起微雨。

  雨中跑步,雨点逐渐力度粗重。没有感觉困窘,依然保持匀速。路径上空无一人。竹叶、樱花树、灌木发出沙沙清响,确凿而鲜明。

  “你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好像一颗种子,顺水漂流,多次停歇。也许一次遇到了一个适合的沟沟坎坎,就驻足发芽了。你多年前回来,不认识路我出去找你,我记得你在街上一个人看广告牌打发时间的样子。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状态……十二年前,我认真爱过你。那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两年。”

  L 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江面波浪上看到云朵和光影。人内在的深切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内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一种凝聚和停滞。

  但终究,每一个人的内在只能独享。人无法渴求被理解。他人的理解有时与己无关。被分享最多的内在,通常只是整体之中较为肤泛的一个层面。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确是生而孤独的。即便有人给了我们感情,也仍是孤独的。因这感情有可能只是他出发于自我的幻觉和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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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小客厅角落里的长沙发上休息。略小睡二十分钟,即刻起身,再次开始工作。黑色陶罐盛有四五根青竹。枕上可见到竹枝斑驳光影浮动。

  试用了一下新相机,大概是目前用过的最好的感觉,和以往截然不同。大小重量也很合适。拍了花园里次第开放的石竹、蔷薇及合欢的树影。长久不写字,脑袋会生涩。长期写,也未必精彩。日写五千,这是个基本目标。应把相机放在包里,若外出,可即兴拍摄。

  得到过一种正确的方式,就会知道如何去做是对的。工作有难度,依旧保持信心。

  当我察觉到自己,渐渐对一些过于世间化和个体性的观点和立场失去兴趣,我同时察觉到这种失去,也许是当下更需要克服的另一种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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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跑步,天空中有非常亮的一颗星。

  不知道是否是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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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太婆,太公,祖母,都是老到一定年龄之后,在躺下或做某件家务事时,突然离开人世。平静而无苦痛,是一种善始善终。而祖父,父亲,叔叔,在死去之前都曾接受医疗手段对肉身的侵入,只是被侵入的时间或短或长。这种苦痛和煎熬对身边的亲人来说,也是折磨。这些目睹死亡的经历,使我一直有一种想法:人应始终保持强烈而及时地生活。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间。生命过程可以坎坷而用力,死亡则应平顺而安稳。生是为死亡而做的准备。

  一个印第安巫师说,如果让儿童目睹一次葬礼,抚摸死人的尸体,会驯服孩子内心的浅薄与顽劣不羁。他获得了真正的灵魂的成长。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和认识的内容。

  二三十岁,人为情爱,为工作,为自身在这个世间的作为和努力而存在。四十岁之后,则应为心灵的完善和超越而活。后者的发力和承担更为沉重。这是一个全新开始。逐渐老去的人,绝非喂鱼养花忙于俗务或在广场跳健身操打太极拳,就能够做到镇定应对生命的衰竭。我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铺里,买了一张印度尊者的照片。男子年老时肢体清瘦,白色短发,全身赤裸只裹一条白色兜裆布,眼神清澈坚毅。修行不止,施与不止。这是一个修行者生命的完成方式。

  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

  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生命未曾有所完尽和取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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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衬衣只有在春夏季穿才显得清爽。而我仍喜欢穿白衬衣的男子,尤其是夏季的印度细麻,洗得微微发黄,搭在身上隐约透出形体的轮廓,着实是漫不经心的性感。白色连衣裙则只能是属于青春的信物。只有清瘦而封闭的少女才可以衬得起它。

  白色蕾丝连身袜好看。白色棉袜已不适合,不再戴白色的帽子。白色埃及棉床单。珍珠耳环。此外,白色已很少用。但一直喜爱所有白色的有香气的花,例如白色铃兰、绣球、玉簪、茉莉、玉兰、栀子……白色花朵也许是一种内心拥有洁癖和理想化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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