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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电露泡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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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滥的感情方式,不严格区分对象,只以获取难易作为是否进行的指标。对待不同的人,所给予的内容完全重复。是一次批量化生产之后的零售生意。润滑一些的方式,无非是让不同客户拿到这只被复制的点心盒子,产生为自己特制的幻觉。

  始乱终弃。以满足欲望为前提,不管这欲望是虚荣、寂寞、爱欲、证明还是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乏味而肤浅的恋爱方式。无法视对方为独特个体,因此也无法获取来自对方的源泉和力量(也许这是不需要的东西。他们要的只是乐趣)。

  把对方视为猎物,忽略人的内在生命,以占有和征服为目的。低级的方式决定这关系没有创造力,不具有可追索的深度。是对生命能量的贬低和浪费。

  有些感情显得孤僻或沉闷,却是真正的珍贵品种。只针对某一类具体对象,需要很多条件才能生发。单纯,专注,坚定,刚硬。可以在时间里存在很久。可抵达的深度无可测量。(只有高级的感情方式,才能让卑微个体得到超越自身的可能。)

  有人送来一盆兰花,说是墨兰。放在客厅,满室清幽芳香。就花的芳香而言,桂花有烟火暖气,栀子浓烈执着,茉莉略带软弱,牡丹和月季甜蜜腻人,金银花澄净但过于易得。兰花的香气清幽悠远,令人心生向往。

  小时候熟悉普通的江浙兰草,跟着大人春日里去僻深山谷挖掘,觉得它是朴素而又心地高远的花草。现在兰花被开发出很多品种,有些被炒作得价格昂贵。这已远离它本意。兰花脱俗但不避世。不骄矜,却着实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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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手写来信。熄灯在暗中看窗外霓虹。雨天读书和入睡。下雪深夜与人相约咖啡店,步行前往。住在别人家里,睡他们的床,吃他们给的食物。焚香。沏茶。听戏。在剧院闻到身边人衣服里的淡淡香水气味。一起牵手入睡。寒冬街道上为他俯首点燃香烟。略有些醉。

  如此种种,皆为生之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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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人喜欢故作兴奋状,五的事情,觉得有十那么多。一些人喜欢内藏自己,十的事情,觉得不过是八。我倾向后者,这样可以保持平静和后退的余裕。

  他们在房间里高谈阔论,我在院子里看着三棵杏花树,抽完一根烟。心里仿佛完成了一首诗。天边晚霞已落,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一年多未见的朋友从外地来北京,相约见面。他带来两条小女婴穿的布裙,聊了书、旅途、工作、画册,交流平时积累已久的想法。暮色降临,去云南餐馆吃饭。见到从无在超市里有售的石榴汁,是在新疆旅行时畅饮过的好喝的饮料。原来是店老板从新疆专门运来。即刻要了一瓶。这样的小细节足够让我愉悦很久。

  之后在鼓楼附近的巷子里散步。路边槐树开出一串串白花。低垂的圆锥形花序,远望如同盏盏小灯笼。他说槐花可以吃,找了较低矮的树枝,摘下几串与我分食。那花朵洁白、脆实,小蝶形状,放在鼻端能嗅闻到沁人芳香。清爽的甜味应该来自绿色花蒂处。

  他说童年时,山里的孩子把槐树花当零食吃。花期时,爬上大树摘花,分吃。我只知道杜鹃花可以吃。小时候与大人一起进山,他们砍柴,在山道上憩息,摘来杜鹃花,吃它的花瓣。一串红也可以吃,花根处的清露甜得如同蜜水。拥有过吃花朵的童年,是否也算是一种共同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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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如水,相见欢。告别之后,还有余味。

  所有的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安全要付出代价。不安全也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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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定带它回家。一只描绘有饱满花瓣的蓝墨莲花的白碗,那花看起来离堕落还有些远。不用它来喝茶,用来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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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女人的头发气味敏感。她们用洗发水清洗头发,转身而过的空气散发淡淡芳香,仿佛触及到她们隐秘的肉身,如此亲近。男人的汗液也是如此。如果爱着一个男子,你会爱慕他每一寸肌肤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睡觉时,把头藏在他的腋下,紧紧贴着他的骨骼和皮肤。后脖的皮肤,耳朵,头发,手指,需要无限靠近才能闻到的气味。一种肉身的沉沦。

  但爱之入骨最终不过是一种妄想。来源于我们与童年永久的告别和隔离,曾与母体合而为一的心存眷恋。即便相遇,相知,热爱,痴恋,人与人最终会彼此分隔。某种被迫或自发的叛逆和独立,让我们失去与对方的联合,无论是父母还是爱人。

  如何能够与我们所依恋的对方成为一体而永不失散,这强烈而深沉的欲望,渴求的一端是执着,另一端是恒久的隔离和孤立。

  性,最主要的目的不应是欲望宣泄,而是感受到自我存在。这光束般锐利而照耀的存在感。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感受自我存在。身体交融的积极性,在于迎接和融合进入身体的陌生热烈的能量。在放弃控制的同时,获得与宇宙的深邃合而为一的可能性。这种接纳感充满平静,并令人心生感激。

  脆弱、渴望、液体、融合,都是珍贵的东西。很难被轻易得到。超越自身,踮起脚尖,试图去触摸一处高远的存在。那个踮起脚尖的动作,是重要的。

  用肉体去记忆一个人,远比用语言、理性、文字、情感,去记忆一个人,要鲜明得多。后者是沙滩上的城堡,即使庞大,璀璨,却一哄而散。肉体像匕首。说了许多,想象了许多,衍生了许多,追究了许多,只是对镜映照。很久之后,我们淡忘了互诉衷肠的人。而那个尝试用全部身心去叫醒和摧毁我们的人,却被时间推到前面。

  他像一把匕首一样牢固。用他的肉体,对你说,我曾经这样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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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露天咖啡座。极为标致的年轻女子。皮肤、身材、装扮都在其次,吸引我的,是她举手招出租车时露出未剔除干净的细微腋毛痕迹。还有赤裸手臂上几处花瓣形状的牛痘印记。这是她身上强烈的部分。如同进入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未进入布置妥当的客厅,却先贸然闯入还未收拾干净的卫生间。

  公寓电梯里很少碰到其他人,空气中常有气味各异的香水芬芳停留。这些来源不清的香气,使人产生一种想象。仿佛不可得到的带有憧憬的爱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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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若在古代,除了祭扫便是游玩。头上戴杨柳枝编就的花环,倾城出动,划舟,荡秋千,踏青,放风筝……尽享春光。日暮入夜,提着灯笼归家。这种种天真丰盛,不复返的春梦一场。

  清明是一年中很显重要的节气。山中扫墓,山谷里杜鹃花一簇一簇开得耀眼,竹林里春笋开始挖掘。扫墓的人,攀折一大把杜鹃花回来。有所哀思的日子,充溢一股莫名的赏玩嬉戏的气氛。也许春光太过完好,天地的无情远胜过人间微渺的生死。

  每年春天,顺便去一个江南城市看花,已成为生活的某种仪式。偶尔与人结伴而行,多数独自前往。到了后来,不再思考是否能够找到谁一起去看花,只是随性而往。有人出现陪伴一程,那是额外的礼物。它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今年约了与母亲一起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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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与 M 一起去看小剧场话剧。剧本内容发生在何时何地,与哪种背景有关,某个演员台词是否说清楚,故事是否像个段落,动用了几类多媒体组合……诸如此类,形式的表达对我这样的业余观众来说,完全次要。我只关心它试图表达什么。即它最终说了一些什么。

  在艺术施与受的方式上,人与人之间取向不同,也不必趋同。导演是让人欣赏的工作者,充满清新活力,对戏剧有虔诚。艺术创作要得到的不是认同,只是表达。发乎本心做完一件事情,即是完尽。

  走出街巷,背后一对年轻情侣讨论之后去何处夜宵。语言生辣活泼,比台词不知精彩多少。生活充满戏剧感的片段,只是置身其中的人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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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单的午餐,她穿了温润艳丽的织锦旗袍来与我相见,并提早静静等在大厅。出于自身骄傲而不需要呼应的慎重,不禁让人为之倾慕。戴一对孔雀毛点蓝的古老耳环。送给我自己印制的王羲之字体的《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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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人如海一身藏。当下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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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六十岁母亲的春日旅行。她有过着意打扮。略烫了波浪的长发,开司米上衣,羊毛薄裙,拎一只小巧的皮包。并且化了妆。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出行、拍照、相聚、仪式这样的事情,有出自天性的隆重感。出于一直在小城生活的实用心态,她选择了一双极不协调的白色运动鞋。为火车上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准备出一个简易袋子,里面装满水果和零食。

  如在以往,我会要求她换上皮鞋,把运动鞋放在我的箱子里。再说服她把那一堆零食从袋子里取出。我不吃零食,孩子也不吃,旅途最好行李轻省。如果她不同意,我也许会如同少女时发作小小脾气。但现今,我学习纵容她,接受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因此,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她的运动鞋,伸手取过简易袋子挂在拉杆箱上。

  火车站人很多。拖着箱子走在前面,母亲拉着孩子的手走在后面。终于落定。孩子坐在窗边,我坐中间,母亲喜欢过道的位置。火车飞驰,窗外掠过空旷田野、绿色山峦、村落、河流。熟悉的江南郊外风景。过往如同前生的事,被隔离在时光背后。如同此刻透过玻璃看到的层层斑斓而隐约的风景。火车提速开动之后,她们入睡。

  抵达杭州站。出租车候车处,拥挤的候车人流堵满通道。按照这样的速度,轮到上车约需一个多小时。母亲和孩子都很安静。我在几分钟后做出打黑车的决定,只为带她们快速离开这里。火车站里逼仄混浊的气氛,推来搡去的人群,使我有压力。我不愿意让身边这两个女人陷落困境。

  索要高价的黑车,只开了一小段路,把我们送到湖边预定好的酒店。母亲对昂贵房价介意,表达方式则采用贬抑和抱怨。走进酒店大堂,开始嘟哝,说没有她以前出差住过的三星级酒店好,不值这么高价格……总之,这些话明显带有情绪,缺乏公正。我以听而不闻的忽略态度面对。

  我希望她以坦然的态度,接受小辈力所能及的小小提供。但显然一贯节俭的母亲失却心理平衡。她使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构建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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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舒适。已是黄昏,稍作休息。

  去一家熟悉的餐厅吃饭。路上有雨。抵达餐厅,要了店家自己泡制的青梅烧酒,与母亲对分。孩子摆弄桌上的小碗勺子,丁丁当当玩耍。母亲坐在对面,容色有些消沉。某种孤寂如同爬藤悄悄攀上她的内心。我有敏锐的察觉,但决定忽略,如同忽略她不相衬的运动鞋,缺乏公正的抱怨,忽略孩子玩耍发出的任性声响。保持沉默,喝下杯子里剩余的酒。

  饭毕,母亲坚持把剩余的菜吃掉。走出餐厅,在路边给孩子买了一个氢气球。孩子兴高采烈地牵着它,但很快,不小心放松绳索,气球兀自远去。我们三个站在街边,抬头看着它慢慢飞出树梢深处,飞向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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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边一处木结构平台,晚上自发的舞会。有人放出音乐,人群跳起交谊舞。母亲跃跃欲试,说这个舞步她也会。我说,你去跳。她略带羞涩,推搪一番,才把手中的拎包递给我,脱下外套,即刻身形灵敏汇入人群中。很快放开自己,神情自如地跳起舞来。夜色中的西湖灯火阑珊,山影起伏。空气中有树叶的香气,水波的腥味。幼小女童无所禁忌,不等大人指令,早已天真烂漫挤入人群,一边发出咯咯笑声。清脆的笑声仿佛会把空气撞碎。

  我等在旁边,手里抱着母亲的包和外套。看着她们两个尽情玩耍,一时有些恍惚,眼角渗出泪水来。这个老去的女人是母亲。这个生长的孩童是女儿。

  母亲这时转身回来,说要回去休息。她已觉疲倦。孩子活力充沛,恋恋不舍,仍顺从跟随大人离开。沿着湖边小径,走向不远处的酒店。樱花树已开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白色花朵在幽幽灯光下发出光芒来,压弯的枝条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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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早起。想走去室外喝杯热茶,呼吸新鲜空气。母亲换上丝质长袖衬衣,搭配珍珠项链。那双白色运动鞋仍不相衬,但她执意服从对舒适的需要。女童兴高采烈戴上纱质大蝴蝶结发箍。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绿树成荫的湖边青石板路上。

  湖边一家早早开门的咖啡店。挑选面包,给孩子要了橙汁,给母亲点热豆奶和鸡肉沙拉。

  整个咖啡店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之后又进来三人,也是母亲,女儿,小孩,一模一样的组合。看样子这个形式很常见,三个女人一起出门旅行。母亲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递给她,这样可以给坐在旁边桌子的她们让出一把椅子。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干净。走出咖啡店,决定坐绕湖的旅行车。

  这是轻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线。坐车,中午在楼外楼吃饭,点西湖醋鱼和莼菜汤。回返时打不到车,孩子却熟睡。我抱着她等在路边,母亲替我去拦车。下午去湖里坐船。黄昏时抵达杨公堤,此时再无办法打到任何一辆出租车。只能在路边上了公车,先让它把我们带到武林广场,再想办法打车回酒店。

  困境无疑总是会出现。公车上孩子再次入睡。她长得结实,抱着她很重,只能勉力支撑。这样的时刻母亲已无法帮助我,我现在连一只重包都不让她拎。下了公车,穿过大马路的天桥。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无语。沉默使我觉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母亲习惯仰睡,换上棉质睡裙,垂落下长发。从小在海边山村里长大的母亲,身体健壮,头发依旧浓黑茂盛。我默默观望她。她手和腿的轮廓,她的身形,面容,头发。小时候看母亲在镜子前梳头发。她极爱梳头。她做了旗袍穿。她爱佩戴首饰。她的确是一个给女儿做了榜样的母亲。哪怕在感情百无聊赖的时候,她也在梳妆。

  年轻时她是勤力而爱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饱满的烟火气息。现在成为手上皮肤日益收缩乏力的妇人。

  父亲去世之后,寡居十年。但也许从二十岁结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独之中。与父亲不和睦,相处时多冲突。她用工作、劳作、坚韧和乐观,对抗自己的命运。但这孤独并未改变。我曾问她,是否需要再找一个伴侣。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母亲说,要找到一个有情义的男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骨子里她有某种刚愎自用,也很倔强。需要别人做出证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这种特征通常出现在用情强烈的人身上。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感情吞服种种苦头。母亲也曾说我对感情太认真。她暗示我这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对等的人会少。

  她说,大多数人无法匹配也不能承担这样重的感情。最终它会回来伤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说,还是淡一些好。淡淡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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