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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如秋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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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茶,一支烟,并肩静静观望庭院里芳香的桂花树。午后一场暴雨突袭,瞬间山清水远。只有被苦痛和动荡赐予过丰厚礼物的人,才能够懂得和留住只争朝夕的欢愉,才能够理解感情之中纯朴和深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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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进入人内心的作品一般都是个体化的存在,它们诉说私密的语言,没有口号和野心。也有脱离社会主流的边缘化倾向。美好的感觉来自于,这个电影仿佛试图说明,即便是内心再孤僻的人,也能够在世间得到一个适宜的伴侣。

  遇见他或她,与之相伴。彼此温柔相爱的力量,将给予无法做出选择的生命一次宽宏的机会。

  女人的红色连衣裙。钢琴音乐。镜头里的情绪。男人的英俊和缓慢。敞开衬衣领子站在花园里的年老的同性恋父亲。电影Beginners。

  超市里一男一女结伴,在购物架前认真而轻声地长时间研究,不过决定购买哪支牙刷。他们也许是相爱的伴侣,共同安稳生活。一起在超市买菜,看电影,餐厅吃饭,旅行,做饭,养孩子……禁得起身心在相处中的彼此消磨。耐心、信任、付出、友情,这些转化在最后能够替代日渐衰减的激情。

  那些漫不经心不被仔细关照的关系,仿佛彼此一生足够长,长得没有尽头,绰绰有余一般地浪费着,停滞着。事实上我们的生命短暂,每一个火焰都需让它簇簇燃烧起来,燃烧充分,展示出纯度。只是关系需要对方的配合。对方如果无法应和和映衬,就只能是手中的一截断裂的风筝线。不如放弃。

  时间的长度是有美感的,因为里面蕴含长久的投入和相信。这是一种相互成全。外界浮躁和变动退却之后,依然保持这情感的平衡和强壮,这是一种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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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男子,习惯在睡前或醒来即刻打开电视收看新闻或体育节目。哪怕只有一刻空闲,也需要打开iPad寻找各式娱乐。这样的人,在彼此的关系里,能够提供的也只是乐趣或资讯,快速而肤泛的内容。深度的关系,需要与孤独、沉默、空白、停顿……一切深邃之物建立起通道。需要承担和探索。

  只有对方能够容纳寂静,才能够容纳关系之中神秘莫测的深度,容纳全然的对方。

  太多人,热衷夸夸其谈,脑子极为聪明和现实,思维活跃不定,情感和心灵则干涸匮乏如同沙地。人性里欠缺宽厚和高旷,实际和圆滑却太多。这种聪明并不带给人暖意。没有呼吸,没有生长。

  我总是更为喜欢温柔而敏感的人。愿意手写书信,烹煮食物,种植花草,欣赏一事一物。心存热情与活力。享受情感又高于情感。只有爬上过成功的巅峰,才能懂得稍稍退后一步的余地。略带隐世倾向,不沉溺于物质和科技,个性质朴平静。

  一个伴侣,是否具备心灵上的不俗的空间感,是否具备柔软开放的心性。这两点无疑极为重要。其次才是他的外表、阶层、身份……此类形式和面目。如此,你才有可能在他的身心之中收获到丰饶和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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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之前,是一个等待着的人。发生之后,依旧是一个等待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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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曾经为别人做过什么,不要事后提醒对方记得你的付出。如果别人曾经出于信任对你分享过他的软弱,不要事后以此攻击对方以证明自身强大。这均是高贵举动。

  停止责备,要求。融入到各种性质的状态之中,对一切有当下的投入但并不粘滞与留恋。人的生命应随着前行渐入佳境,更从容,更明白。正视自己的生活。曾经想要的,想实现的,想完成的,最终它都会给你。这是你与它之间一直在保持的一种诚实的关系。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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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执着于一意一念。不必追究和计较。时间在不断冲刷浮皮潦草的碎屑和泡沫,使之被卷走、漂远,最终把真正重要和不可替代的部分留下。一些人,一些事,一种情怀,成为心中一座高耸的暗绿山脉。蜿蜒,沉静。不可言说,无需示明。

  清理、过滤、观察、选择每一刻自我的念头和意识,是一项巨大工作。如同走过高处的钢索,小心翼翼,摸索前行。保持平衡是一种优雅。三十岁一过,眼睛亮了。幻术破灭,再不用虚妄欺瞒自己。

  人生露出真相。接受残缺,半途而废,不可完尽。接受变化和结果。

  相信任何事物将以它的本来面目抵达最终路途,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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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越年长,越喜爱质朴而笃实的感情。每一段关系,需要给予它们应得的部分,让它们在你的身上找到礼物。这是中肯而朴素的道理。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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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带我去他的朋友家。我见过那男子一面,记得他住在村里,租一块地,盖起房子。也不是经常在那里,有时在国外。屋子设计简易,如同一个方正的白色盒子。没有多余装饰,水泥地,白墙面,灯具很少,也无地毯、壁纸,家具也稀少。大客厅是落座的地方。面积很大,也是全无修饰。

  他的家,玄关处有几尊石头佛像。一道曲折回廊,围住露天小花园。园中两棵干枯的桂花树。废弃的古式木椅。岩石。摆满一盆盆开过花期的绿色兰草。桌子上也有一盆兰花。他说,这盆是珍藏的兰花品种,叫宋梅。香气若有若无,时停时歇,需要追踪寻觅,越是这样难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越是可贵。自在而倨傲的品格,绝非为愉悦别人而撩拨。这才是兰花真正的个性。

  随意撂叠的厚本杂志,书籍,漆器,匣子,青花小碗,梅瓶,石雕佛像,毛笔,拓本,案石,浮世绘,书法,日本铁壶,古董相机……杂乱交错,全无章法。放在茶几上的一把古琴,丝弦断尽。两枝干枯的莲藕,线条简练。临窗木凳上,有一些形状支离的木块,也许有地理或时间上的记忆。两只佛手,干涸缩小,置于角落。细小的白瓷碎片堆陈在地上,极为细腻优美的花纹。物质携带不易被察觉的微小折损和创口。

  沙发边铺了一张小床,素色被单掀开,也许午睡小憩所用。桌上有零食,柜子里多瓶葡萄酒。刚刚旅行回来,皮箱在地上翻开着,露出还未拾掇的衣物、书籍、邮递品。

  客厅尽头墙壁前立着一张条案,满是小物,排列一道丝绣屏风,共有四扇,绘有梅花,水仙,紫藤,铃兰,牡丹,鸢尾,鹦鹉,黄鹂,仙鹤种种。刺绣技法先不细究,配色严谨细密,不过是单一的灰白色调,却是深浅不一的灰和白层层递进。夹杂灰紫,灰褐,灰黑等丝线点缀。

  喝茶,看绣,看字,看画,谈论琐事。听他说起在美国租车赶赴一处城镇,在洋人家里淘古老拓本。各自嗑着取在手心中的一小撮瓜子。暮色渐渐深浓,不知不觉,与夜色交替渗透。由落地玻璃内望出去,露天花园的干枯花木一一遁隐于夜色之中。时间流逝得丝丝分明,井然有序。偶尔,我悄悄转头,探望那道屏风,觉得它总在对我发出声音。是一种应合。

  男子烧水泡茶,简易的滤茶器,没有讲究茶具。随便取来两只玻璃杯,倒了茶水。他见我凝望屏风良久,轻声问,你也喜欢刺绣吗。起身过去,颇为费力地从大堆杂物中,小心搬出一幅来,放于桌上,让我在灯光下细看。这老物,是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地摊上偶然相逢,五百块钱淘下。原本应该有十二幅,是十二个月份不同时令花草和禽鸟。最后仅留存下四幅,保存也算完好洁净。

  又拿出一幅小楷字画,让我们观赏。说上面的字,艺术家一般也就只写七八个,然后第二天继续,这样日积月累,完成一个作品,每天磨出来的墨还需相同,否则字迹色调会变化。又要一口气始终屏住,作品才有一以贯之的气韵。这小楷字体似采纳了众人之长,又带有独自的气韵,看起来拙朴洒落。

  人若在一个时间段里,能平心静气,创作完这样一个作品,本身也是福气。这画面上的神采如同被凝固截流,丝丝不差,抚人心扉。

  入夜,起身告辞。偌大房间里,桌子上面一盏灯开着,角落里都是暗暝。去洗手间,看到一双运动鞋踢在墙角,灰尘扑扑。盥洗池台面上余留未及时清理的剃须,木凳上堆满书刊。喝一杯热茶,阅读,入睡。并在睡前仔细回想这令人内心爱慕并余留清欢的四幅屏风。这一天即过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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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凌晨五点,他发条短信给我,上面显示的是我的名字。仿佛午夜梦回之际一声轻轻的叫唤。我没有回复。彼此仍旧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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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来到一座岛屿。海水带来某种隔绝的安全感。醒来时窗外的青色山脉。海鲜夜排档。每天晚上喝些烧酒至微醺。成为一个骨骼稍有些坚硬懂得沉默滋味的成年人。时间是精确的过滤器。

  试图费力推翻头顶的海水,现在缓慢沉沦在一条大河之中,跟随它走过千丘万壑。风景看完,已不知何时与自己道了再见。

  “你曾经一味凭蛮力乱走,任黑暗撕扯。多投入宗教,升华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L的信。

  一次又一次的浪头。保持不动,让冲击过去。在不可能更糟糕的前提下,只能慢慢地好起来。要学会等待,保持信任。事物有时貌似是一个障碍,但最终是一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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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耕,雨读。观鱼,栽花。点香,喝茶。抚琴,小憩。

  毛笔上的小句。一心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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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转道去了另一个方向也没有什么遗憾。人应该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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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斗乐。在海洋球里,她独自走向远处,没有畏惧犹豫,神情坦然。旁边一个三岁的男孩,在爷爷奶奶的鼓励下,仍不敢向前。她站在高台上,以优美的姿势跳跃而下。观望她,使我对她有了新的了解。她有一种骄傲,关注微小细节,极为敏感。我默默跟随在她旁边。看她旁若无人。

  有夫妻两人带孩子来。也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着来。也有母亲和女儿带着孩子来。观察他们,是一种乐趣。不同的性情影响着各自的孩子。他们的神情,对孩子来说很重要。

  一个半小时后,她疲倦。去三里屯吃饭。点了沙拉、田螺、橙汁、蔬菜煲和米饭。去超市买日本大麦茶。在出租车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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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都寺庙,瞻仰一尊千年银杏木刻佛像。壮美温润,没有被洪水或战火毁灭。抵抗住屡次崩塌。那也许因为它足够强大。铁塔阶梯窄小,渐渐觉得心肺略有压力,眼睛微微昏动,却在石梯的尽头突兀看见前方雕刻一尊小小青石佛像。微光中与之照面的瞬间,仿佛遭遇自身隐藏的真性真情,此刻交会不可闪躲。只有铮铮发声的灵之碰触。

  写作《春宴》,尝试用一个虚拟的故事,寻觅和接近对从未得到过的精神故乡的想象。这样的实践注定是牺牲。这些文字,是当面撕扯一段锦帛的裂响。也是独对幽谷发出的回响。

  孤独。我们最常想起和谈论的话题,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精确的话题。它是血肉中深深彼此镶嵌的一枚黑暗核心。如何与它共存。除了承认它,接受它,别无他法。要能够容纳它的洞穿。这强大的同盟和敌人。

  在孤独中接受洗礼的人,知道他自己在承受什么。

  我知道问题是什么,同时也知道,它们无法通过敞开或讨论得到解决。只有时间才能带来可能性……不要试图让我写信谈论自己,即便我知道你是善意。写作是危险的事情,它是悬崖边上的幻术。人试图寻找得到强烈的生命存在感,最后却要通过识破和消灭它才能踏上归途。

  命运给了你特别的安排,让你穿越过树影如牢狱的山谷,跋涉过深而远的路径,临渊而立,看到天际不可言说的光亮。它想让你可以讲故事给别人听。也许这就是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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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看两不厌。海棠花满月门的架子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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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能够预知自己与它邂逅,只不过恰好经过时,它突如其来在头顶之上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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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去 Y 的家里。木地板,白墙,白麻布窗帘,素木家具。定做的书架很实用。一个静谧的书房。家里最重要的是个人性收集的物品。这是确定一个家的氛围的基调。她的厨房摆满瓶瓶罐罐。卧室里有一个旧坛子。整面墙壁的白色衣橱。

  送了一盒淡墨樱给她,她很喜悦。给予人的并非只是物质本身,有美和情感在其中。

  喜欢去人的家里做客。比起餐厅之类的环境,坐在别人家里的客厅,很舒服,角角落落有属于对方的个性和气息。感觉彼此很近。在家里招待客人,让他们住上几天,或者去别人家里住上几天。睡不同人家里的床,吃他们提供的食物。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年轻母亲穿桃红色上衣,黑色短裤,有一种优雅和顽劣的结合体。她的孩子两岁左右,是个健壮的男孩。我想这个男孩应该会很容易爱上他的母亲。

  在书店看到《与神对话》,翻了几页后买下。此书据说连续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但一个人决定是否要阅读一本书,与其如何畅销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动的四五页里,有无迅速达成某种共识。

  不知道它在中国会销售如何。此类关于灵性追求的书籍,需要社会的人群在内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会进行渗透。但现今中国社会的价值观仍以物质追求为信念,人们关心赚钱、娱乐、消费、名利甚于关心自己的心灵。混乱嘈杂的生活,是否有空间容纳下这场你问我答。

  若大众的兴趣点聚焦在低级层面,此类书很容易被当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级的价值。书腰上一串影视明星的广告显得多余。事实上,这类书应是提供路径让读者与上升的哲学意识产生联接。它代表心灵的开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不世俗,没有野心,不哗众取宠,也不内在封闭。只有抵达过极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够做到。山下的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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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一个梦。他也在。天下起雨,我说外面肯定没有晒衣服。走过去一看,阳台外晾晒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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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睡前,在暗中,有时会感觉到一种内心深沉的平静。如同感应到一种联接。进入一座隐藏羊齿和清泉的山谷。得到一个拥抱。许下一句承诺。完成必会被照看和实现的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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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你有很多旧而美的棉布衫。你蹲下身迎接我进入你的怀抱。你在我睡着时抚摸我的手和脚。你有时眼含泪光。你有时微笑。你教我背古诗,你在睡觉前给我唱歌。你凝望我的眼睛。说你爱我。你有时不知所踪。你又回来。你背着我在雨中的花园徜徉。你的眼神孤单。你在月光下踱步。你在午后微风里,摘下一朵盛开的月季,郑重地递于我的手上。你让我嗅闻花瓣的芳香。你亲吻我的头发。你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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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说香枝燃烧成一截灰,只为了拥有一段过程散发出自己的香味。这是牺牲和承诺的象征。

  玄关用沉香,书房用白檀。也用藏香和印度香。在京都买的各式香纷纷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气味浑厚幽然,略带辛辣。偏爱这种有重量感的香味。是一种紫色草花,又叫兰草。(中国名字也许是泽兰。)香味有一种刚烈气质。

  幼小的孩童站在浓密树影下,抱着小猫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容易破碎的困惑。他们在嬉戏和时间的河流中漂浮,生长。他们是成年人内心一些小小的影子。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这样好看的图片,撕下心爱的几张,随手贴在墙壁上。

  晚上去药房买藏红花,步行前往。整段路程来回大概两个小时。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气凉爽。走过一座路面开阔的大桥,感觉到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桥下是大片旷野。

  喜欢这样的走路。觉得生活也该保持这样用力而没有迟疑畏缩的前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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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写来的信。“有使命的人会受到庇佑,路会越来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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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正的时刻来临,人从未有机会获得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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