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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剧本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1)

  第一幕

  出场人物(按出场先后)

  李琼: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

  李文琪:四小姐(李琼女)

  梅真:李家丫头

  荣升:仆人

  唐元澜: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李文娟:大小姐(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

  张爱珠:文娟女友

  黄仲维: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做书房。(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地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哪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的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那“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琼: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琪(老四):(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琪:(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琼:(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琪: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在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哪一天到?

  琼:他说后天早上。

  琪: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不许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琪: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琪:大姊说她管。

  琼: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琪:(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仍在一旁)

  琼:怎么不信?

  琪: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琪: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琪: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琪: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琪:(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琪: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梅:(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琪:(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李文琪!

  琪:(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琪: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琪: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梅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琪: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吗?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琪: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琪:(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琪: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琪:(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梅: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琪:那也不见得。

  梅:(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琪:(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琪:(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吗……?咳咳……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梅:(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吗?

  琪:(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琪:(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琪:我想写小说。

  梅:(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琪:(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琪:晚上……

  梅: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琪: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琪: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琪: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琪: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琪:别说吧。回头……

  梅: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琪: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吗,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琪: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朋友?谁的朋友。

  琪:帮忙的……

  梅: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琪:远亲……一个远房里小亲戚……

  梅: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琪:请客的事,你闹得我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琪: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梅: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

  琪:我的什么话?

  梅: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吗?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处,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

  荣: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琪:(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耳机呢,耳机又跑哪里去了?

  梅:又是耳机跑了!什么东西自己忘了放在哪儿的,都算是跑了!电话本子,耳机都长那么些腿?(亦起身到处找)

  [荣升由桌子边书架上找着耳机递给四小姐,自己出。

  琪:(接电话)喂,喂,(生气地)荣升!你把电话挂上罢!我这儿听不见!喂,仲维呀?什么事?

  梅:四小姐我出去吧,让你好打电话……

  琪:(按着电话筒口)梅真,梅真你别走,请客的事,(急招手)别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来得啦……?我这儿忙极了,你不知道!吓?我听不见,你就来吧!吓?好,好……

  [梅笑着回到桌上拿一张纸、一支铅笔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写。

  琪:(继续打电话)好,一会儿见。(拔掉电话把耳机带到沙发上一扔)

  梅:(看四小姐)等等又该说耳机跑了!(又低头写)

  琪: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

  梅:讲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来就来了甜的……电话?

  琪:(发出轻松的天真的笑声)别闹了,我们快讲请客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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