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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徐志摩·日记 (5)

  眉,你镜子里照照,你眼珠里有我的眼水没有?

  唉,再见吧!

  九月九日

  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Z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方才爸爸进来问我写什么,我说日记,他要看前面的题字,没法给他看了,他指了指“眉”字,笑了笑,用手打了我一下。爸爸真通人情,前夜我没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一晚没睡,他说替我“捏着一大把汗”,后来问我怎样,我说没事,他说“你额上亮着哪”,他又对我说“像你这样年纪,身边女人是应得有一个的,但可不能胡闹,以后,有夫之妇总以少接近为是。”我当然不能对他细讲,点点头算数。

  昨晚我叫梦象缠得真苦,眉你真害苦了我,叫我怎生才是?我真想与你与你们一家人形迹上完全绝交,能躲避处躲避,免不了见面时也只随便敷衍,我恨你的娘刺骨,要不为你爱我,我要叫她认识我的厉害!等着吧,总有一天报复的!

  我见人都觉着尴尬,了解的朋友又少,真苦死。前天我急极时忽然想起了LY,她多少是个有侠气的女子,她或能帮忙,比如代通消息,但我现在简直连信都不想给你通了,我这里还记着日记,你那里恐怕连想我都没有时候了,唉,我一想起你那专暴淫蛮的娘!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瓣,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销魂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

  我心头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地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九月四日

  沪宁道上

  九月十日

  “受罪受大了!”受罪受大了,我也这么说。眉呀,昨晚席间我浑身的肉都颤动了,差一点不曾爆裂,说也怪,我本不想与你说话的,但等到你对我开口时,我闷在心里的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我睁着眼看你来,睁着眼看你去,谁知道你我的心!

  有一点我却不甚懂,照这情形绝望是定的了,但你的口气还不是那样子,难道你另外又想出了路子来?我真想不出。

  九月十一日

  眉,你到底是什么回事?你眼看着我流泪晶晶的说话的时候,我似乎懂得你,但转瞬间又模糊了;不说别的,就这现亏我就吃定的了,“总有一天报答你”——那一天不是今天,更有哪一天?我心只是放不下,我明天还得对你说话。

  事态的变化真是不可逆料,难道真有命的不成?昨晚在M外院微光中,你铄亮的眼对着我,你温热的身子亲着我,你说“除非立刻跑”那话就像电火似的照亮了我的心,那一刹那间,我乐极,什么都忘了,因为昨天下午你在慕尔鸣路上那神态真叫我有些诧异,你一边咬得那样定,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忍不住(怕你真又糊涂了)写了封信给他,亲自跑去送信,本不想见你的,他昨晚态度倒不错,承他的情,我又占了你至少五分钟,但我昨晚一晚只是睡不着,就惦着怎样“跑”。我想起大连,想叫“先生”下来帮着我们一点,这样那样尽想,连我们在大连租的屋子,相互的生活,都一一影片似的翻上心来。今天我一早出门还以为有几分希冀,这冒险的意思把我的心搔得直发痒,可万想不到说谎时是这般田地,说了真话还是这般田地,真是麻维勒斯(注:英文单词“ marvelous”的音译,意为“不可思议的”)了!

  我心里只是一团谜,我爸我娘直替我着急,悲观得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咳,眉你不能成心的害我毁我;你今天还说你永远是我的,我没法不信你,况且你又有那封真挚的信,我怎能不怜着你一点,这生活真是太蹊跷了!

  九月十三日

  “先生”昨晚来信,满是慰我的好意,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他懂得比我多,看得比我透,我真想暂时收拾起我的私情,做些正经事业;也叫爱我如“先生”的宽宽心,咳,我真是太对不起人了。

  眉,一见你一口气就哽住了我的咽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昨晚的态度真怪,许有什么花样,他临上马车过来与我握手的神情也顶怪的,我站着看你,心里难受就不用提了,你到底是谁的?昨晚本想与你最后说几句话,结果还是一句都说不成,只是加添了愤懑。咳,你的思想真混眉,我不能不说你。

  这来我几时再见你眉?看你吧。我不放心的就是你许有彻悟的时候真要我的时候,我又不在你的身旁,那便怎办?

  西湖上见得着我的眉吗?

  我本来站在一个光亮的地位,你拿一个黑影子丢上我的身来,我没法摆脱……

  The sufferer has no right to pessimism.(注:意为“受害者没有悲观的权利。”)

  这话里有电,有震醒力!

  十日在栈里作了一首诗: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它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伤悲,调谢,残缺?

  九月十六日

  你今晚终究来不来?你不来时我明天走怕不得相见了;你来了又待怎样?我现在至多的想望是与你临行一诀,但看来百分里没有一分机会!你娘不来时许还有法想;她若来时什么都完了。想着真叫人气;但转想即使见面又待怎生,你还是在无情的石壁里嵌着,我没法挖你出来,多见只多尝锐利的痛苦,虽则我不怕痛苦。眉,我这来完全变了个“宿命论者”,我信人事会合有命有缘,绝对不容什么自由与意志,我现在只要想你常说那句话早些应验——“我总有一天报答你”,是的我也信,前世不论,今生是你欠我债的;你受了我的礼还不曾回答;你的盟言——“完全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还不曾实践,眉,你决不能随便堕落了,你不能负我,你的唯一的摩!我固然这辈子除了你没有受过女人的爱,同时我也自信我也该觉着我给你的爱也不是平常的,眉,真的到几时才能清账,我不是急,你要我耐我不是不能耐,但怕的是华年不驻,热情难再,到那天彼此都离朽木不远的时候再交抱,岂不是“何苦”?

  我怕我的话说不到你耳边,我不知你不见我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能自由见你,更不能勉强你想我;但你真的能忘我吗?真的能忍心随我去休吗?眉,我真不信为什么我的运蹇如此!

  我的心想不论往哪一方向走,碰着的总是你,我的甜;你呢?

  在家里伴娘睡两晚,可怜,只是在梦阵里颠倒,连白天都是这怔怔的。昨天上车时,怕你在车上,初到打电话时怕你已到,到春润庐时怕你就到——这心头的回折,这无端的狂跳,有谁知道?

  方才送花去,踌躇了半晌,不忍不送,却没有附信去,我想你能够懂得。

  昨天在楼外楼上微醺时那凄凉味儿,眉呀,你何苦爱我来!

  方才在烟霞洞与复之闲谈,他说今年红蓼红蕉都死了,紫薇也叫虫咬了,我听了又有怅触,随诌四句——

  红蕉烂死紫薇病,

  秋雨横斜秋风紧。

  山前山后乱鸣泉,

  有人独立怅空溟。

  九月十七日

  爸今天一定很怪我,早上没有回去,他已是不愿意,下午又没有回,他准皱眉!但他也一定有数,我为什么耽着;眉,我的眉,为你,不为你更为谁!可怜我今天去车站盼望你来,又不敢露面,心里双层的难受,结果还是白候,这时候有九时半!王福没电话来,大约又没有到,也许不叫打,我几次三番想写给你可又没法传递,咳,真苦极了,现在我立定主意走了,不管了,以后就看你了,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凄惨的结束,这一段公案到哪一天才判得清?我成天思前想后的神思愈恍惚了,再不赶快找“先生”寻安慰去,我真该疯了。眉,我有些怨你;不怨你别的,怨你在京那一个月,多难得的日子,没多给我一点平安,你想想,北海那晚上!眉,要不是你后来那封信,我真该疑你了。

  今天我又发傻,独自去灵隐,直挺挺地躺在壑雷亭下那石条磴上寻梦,我过意把你那小红绢盖在脸上,妄想倩女离魂,把你变到壑雷亭下来会我!眉,你究竟怎样了,我哪里舍得下你,我这里还可以现在似的自由地写日记,你那里怕连出神的机会都没有,一个娘,一个丈夫,手挽手地给你造上一座打不破的牢墙,想着怎不叫人恚愤,你说:“Some day God will pity us.”But will there be such a day?(注:意为“‘总有一天上帝会可怜我们的。’但是真的有这样一天吗?”)

  昨晚把娘给我那玻璃翠戒指落了,真吓得我!恭喜没有掉了;我盼望有一天把小龙也捡了回来,那才真该恭喜哪。昏昏地度日,诗意尽有,写可写不成,方才凑成了四节:

  昨天我冒着大雨去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沿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丹桂没有去年时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地端详:

  “活像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里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地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欢喜:

  枝上只见焦烂的细蕊,

  看着凄惨,咳,无妄的灾,

  我心想,为什么到处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又凑成了一首: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梦境,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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