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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徐志摩·书信 (7)

  眉爱:

  这可真急死我了,我不说托汤尔和给设法坐小张(注:指张学良)的福特机吗?好容易五号的晚上,尔和来信说:七号顾少川走,可以附乘。我得意极了。东西我知道是不能多带的,我就单买了十几个沙营,胡沈的一大篓子,专为孝敬你的。谁知六号晚上来电说:七号不走,改八号;八号又不走,改九号;明天(十号)本来去了,凭空天津一响炮,小顾又不能走。方才尔和通电:竟连后天走得成否都不说了。你说我该多么着急!我本想学一个飞将军从天而降,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不曾写信。同时你的信来,说又病的话,我看愣了简直的。咳!我真不知怎么说,怎么想才是。乖!你也太不小心了,如果真是小产,这盘账怎么算?我为此待了这两天,又急于你的身体,满想一脚跨到。飞机六小时即可到南京,要快当晚十一点即可到沪,又不花本;那是多痛快的事!谁想又被小鬼的炮声给耽误了,真可恨!

  你想,否则即使今天起,我此时也已经到家了。孩子!现在只好等着,他不走,我更无法,如何是好?但也许说不定他后天走,那我也许和这信同时到也难说。反正我日内总得回,你耐心候着吧,孩子!

  请告瑞午,大雨的地是本年二月押给营业公司一万二千两。他急于要出脱,务请赶早进行。他要俄国羊皮帽,那是天津盛锡福的,北京没有。我不去天津,且同样货有否不可必,有的贵到一二百元的,我暂时没有法子买。天津还不知闹得怎样了,北京今天谣言蜂起,吓得死人。我也许迁去叔华家住几天;因她家无男子,仅她与老母幼子;她又胆小。但我看北京不至出什么大乱子,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此行专为看你:生意能成固好,否则你也顾不得。且走颇不易,因北大同人都相约表示精神,故即成行亦须于三五日内赶回,恐你失望,故先说及。

  文伯信多谢。我因不知他地址,他亦未来信,以致失候,负罪之至。但非敢疏慢也。临走时趣话早已过去忘却,但传闻麻兄演成妙语,真可谓点金妙手。麻兄毕竟可爱!一笑。但我实在着急你的身体,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真恨日本人,否则今晚即可欢然聚话矣。相见不远,诸自珍重!

  摩摩吻上

  九日

  亲爱的:

  离开了你又是整一天过去了。我来报告你船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好久没有甜甜地睡了。这一时尤其是累,昨天起可有了休息了;所以我想以后生活觉得太倦了的时候,只要坐船,就可以养过来。长江船实在是好,我回国后至少我得同你去来回汉口坐一次。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乡居水居的风味,更不知道海上河上的风光;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窄了,你身体坏一半也是离天然健康的生活太远的缘故。你坐船或许怕晕,但走长江乃至走太平洋绝不至于。因为这样的海程其实说不上是航海,尤其在房间里,要不是海水和机轮的声响,你简直可以疑心这船是停着的。昨晚给你写了信就洗澡上床睡,一睡就着,因为太倦了,一直睡到今早上十点钟才起来。早饭已吃不着,只喝一杯牛奶。

  穿衣服最是一个问题,昨晚上吃饭,我穿新做那件米色华丝纱,外罩春舫式的坎肩;照照镜子,还不至于难看。文伯也穿了一件艳绿色的绸衫子,两个人聊袂而行,趾高气扬地进餐堂去。我倒懊恼中国衣带太少了,尤其那件新做蓝的夹衫,我想你给我寄纽约去,只消挂号寄,不会遗失的;也许有张单子得填,你就给我寄吧,用得着的。还有人和里我看中了一种料子,只要去信给田先生,他知道给染什么颜色。染得了,让拿出来叫云裳(注:指徐志摩在上海开设的云裳服装公司)按新做那件尺寸做,安一个嫩黄色的极薄绸里子最好;因为我那件旧的黄夹衫已经褪色,宴会时不能穿了。你给我去信给爸爸。或是他还在上海,让老高去通知关照人和要那件料子。我想你可以替我办吧。还有衬里的绸裤褂(扎脚管的)最好也给做一套,料子也可以到人和要去,只是你得说明白材料及颜色。你每回寄信的时候不妨加上“via Vancouver”(注:意为“经由温哥华”)也许可以快些。

  今天早上我换了洋服,白哔叽裤,灰法兰绒褂子,费了我好多时候,才给打扮上了,真费事。最糟的是我的脖子确先从十四寸半长到了十五寸,而我的衣领等等都还是十四寸半,结果是受罪。尤其是瑞午送我那件特别shirt(注:意为“衬衫”),领子特别小,正怕不能穿,那真可惜。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脚,全上了镣铐,行动都感到拘束,哪有我们的服装合理,西洋就是这件事情欠通,晚上还是中装。

  饭食也还要得,我胃口也有渐次增加的趋向。最好一样东西是桔子,真正的金山桔子,那个儿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卖的是没有比的。吃了中饭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转合一哩,我们是宽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两个牙齿雪白的英国女人走得快极了,我们走小半转,她们走一转。船上是静极了的,因为这是英国船,客人都是些老头儿,文伯管他们叫做retired burglars(注:意为“退休的窃贼”),因为他们全是在东方赚饱了钱回家去的。年轻女人虽则也有几个,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国女人长得还不坏。可惜她身边永远有两个年轻人拥护着,说的话也是我们没法懂的,所以也只能看看。到现在为止,我们跟谁都没有交谈过,除了房间里的boy(注:意为“侍者”),看情形我们在船上结识朋友的机会是少得很,英国人本来是难得开口,我们也不一定要认识他们。

  船上的设备和布置真是不坏;今天下午我们各处去走了一转,最上层的甲板是叫sun deck(注:意为“阳光甲板”),可以太阳浴。那三个烟囱之粗,晚上看看真吓人。一个游泳池真不坏,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会游水,否则天热了,一天浸在里面都可以的。健身房也不坏,小孩子另有陈设玩具的屋子,图书室也好,只有是书少而不好。音乐也还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没人跳。电影也有,没有映过。我们也到三等烟舱里去参观了,那真叫我骇住了,简直是一个Chian Town(注:意为“唐人街”)的变相,都是赤膊赤脚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此外摆着十几只长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两人坐着,许多人围着。我先不懂,文伯说了,我才知道是“摊”,赌法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庄家手拿一根竹条,四颗四颗地拨着数,到最后剩下的几颗定输赢。看情形进出也不小,因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叠的钞票:这真是非凡,赌风之盛,一至于此!还有一件奇事,你随便什么时候可以叫广东女人来陪,呜呼!中华的文明。

  下午望见有名的岛山,但海上看不见飞鸟。方才望见一列的灯火,那是长崎,我们经过不停。明日可到神户,有济远来接我们,文伯或许不上岸。我大概去东京,再到横滨,可以给你寄些小玩意儿,只是得买日本货,不爱国了,不碍吗?

  我方才随笔写了一短篇《卞昆冈》(注:徐志摩与陆小曼合著的一部剧本)的小跋,寄给你,看过交给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动,你自己有话的时候不妨另写一段或是附在后面都可以。只是得快些,因为正文早已印齐,等我们的序跋和小鹣的图案了,这你也得马上逼着他动手,再迟不行了!再伯生他们如果真演,来请你参观批评的话,你非得去,标准也不可太高了,现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戏的可能性,将来我回来,自然还得演过。不要忘了我的话。同时这夏天我真想你能写一两个短戏试试,有什么结构想到的就写信给我,我可以帮你想想,我对于话戏是有无穷愿望的,你非得大大地帮我忙,乖囡!

  你身体怎样,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吗?冷东西千万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胆的!

  妈那里你去信了没有?如未,马上就写。她一个人在也是怪可怜的。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竞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个接洽,否则你迟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没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

  文伯方才说美国汉玉不容易卖,因为他们不承认汉玉,且看怎样。明儿再写了,亲爱的,哥哥亲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摩摩

  十七日夜

  亲爱的:

  我现在一个人在火车里往东京去;车子震荡得很凶,但这是我和你写信的时光,让我在睡前和你谈谈这一天的经过。济远隔两天就可以见你,此信到,一定远在他后,你可以从他知道我到日时的气色等等。他带回去一束手绢,是我替你匆匆买得的,不一定别致;到东京时有机会再去看看,如有好的,另寄给你。这真是难解决,一面是为爱国,我们决不能买日货,但到了此地看各样东西制作之玲巧,又不能不爱。济远说:你若来,一定得装几箱回去才过瘾。说起我让他过长崎时买一筐日本大樱桃给你,不知他能记得否。日本的枇杷大极了,但不好吃。白樱桃亦美观,但不知可口不。

  我们的船从昨晚起即转入——岛国的内海,九州各岛灯火辉煌,于海波澎湃夜色苍茫中,各具风趣。今晨起看内海风景,美极了,水是绿的,岛屿是青的,天是蓝的;最相映成趣的是那些小渔船一个个扬着各色的渔帆,黄的、蓝的、白的、灰的,在轻波间浮游,我照了几张,但因背日光,怕不见好。饭后船停在神户口外,日本人上船来检验护照。

  我上函说起那比较看得的中国的女子,大约是避绑票一类,全家到日本上岸。我和文伯说这样好,一船上男的全是蠢,女的全是丑,此去十余日如何受得了。我就想象如果乖你同来的话,我们可以多么堂皇地并肩而行,叫一船人尽都侧目!大风头非得到外国出,明年咱们一定得去西洋——单是为呼吸海上清新的空气也是值得的。

  船到四时才靠岸,我上午发无线电给济远的,他所以约了鲍振青来接,另外同来一两个新闻记者,问这样问那样的,被我几句滑话给敷衍过去了,但相是得照一个的,明天的神户报上可见我们的尊容了。上岸以后,就坐汽车乱跑,街上新式的雪佛洛来跑车最多,买了一点东西,就去山里看雌雄泷瀑布,当年叔华的兄姊淹死或闪死的地方。我喜欢神户的山,一进去就扑鼻的清香,一般凉爽气侵袭你的肘腋,妙得很。一路上去有卖零星手艺及玩具的小铺子,和文伯买了两根刻花的手杖。我们到雌雄泷池边去坐谈了一阵,暝色从林木的青翠里浓浓的沁出,飞泉的声响充满了薄暮的空山:这是东方山水独到的妙处。下山到济远寓里小憩;说起洗澡,济远说现在不仅通伯敢于和别的女人一起洗,就是叔华都不怕和别的男性共浴,这是可咋舌的一种文明!

  我们要了大葱面点饥,是葱而不臭,颇入味。鲍君为我发电报,只有平安两字,但怕你们还得请教小鹣,因为用日文发要比英文便宜几倍的价钱。出来又吃鳗饭,又为鲍君照相(此摄影大约可见时报)。赶上车,我在船上买的一等票,但此趟急行车只有睡车二等而无一等,睡车又无空位,怕只得坐这一宵了。明早九时才到东京,通伯想必来接。后日去横滨上船,想去日光或箱根一玩,不知有时候否。

  曼,你想我不?你身体见好不?你无时不在我切念中,你千万保重,处处加爱,你已写信否?过了后天,你得过一个月才得我信,但我一定每天给你写,只怕你现在精神不好,信过长了使你心烦。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哲理话,但你知道你哥哥爱是深入骨髓的。我亲吻你一千次。

  摩摩

  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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