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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徐志摩·书信 (9)

  黑绸裙,白丝袜,粉红的绸衫,

  再配上一小方围腰;

  她走道儿是玲叮当,

  她开口时是有些儿风骚;

  一双手倒是十指尖;

  她跟你斟上酒又倒上茶……

  据说这些打扮得娇艳的女堂倌,颇得洋人的喜欢。因为中国菜馆的生意不坏,她们又是走码头的,在加拿大西美名城子轮流做招待的。她们也会几只山歌,但不是大老板,她们是不赏脸的。下午四时上船,从维多利亚到西雅图,这船虽小,却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人尤多。在船上,我们不说女人没有好看的吗?现在好了,越向内地走,女人好看的似乎越多;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过的。但我倦极了,一上船就睡着了。这船上有好玩的,一组女人的音乐队,大约不是俄国便是波兰人吧!打扮得也有些妖形怪气的,胡乱吹打了半天,但听的人实在不如看的人多!船上的风景也好,我也无心看,因为到岸就得检验行李过难关。

  八时半到西雅图,还好,大约是金问泗的电报,领馆里派人来接,也多亏了他;出了些小费,行李居然安然过去。现在无妨了,只求得到主儿卖得掉,否则原货带回,也够扫兴的不是?当晚为护照行李足足弄了两小时,累得很;一到客栈,吃了饭,就上床睡。不到半夜又醒了,总是似梦非梦地见着你,怎么也睡不着。临睡前额角在一块玻璃角上撞起了一个窟窿,腿上也磕出了血,大约是小晦气,不要紧的,你们放心。昨天早上起来去车站买票,弄行李,离开车尚有一小时。雇一辆汽车去玩西雅图城,这是一个山城,街道不是上,就是下,有的峻险极了,看了都害怕。山顶就一只长八十里的大湖叫Lake Washington(注:华盛顿湖)。

  可惜天阴,望不清。但山里住家可太舒服了。十一时上车,车头是电气的,在万山中开行,说不尽的好玩。但今朝又过好风景,我还睡着错过了!可惜。后天是美国共和纪念日,我们正到芝加哥。我要睡了,再会!

  妹妹

  七月二日

  亲爱的:

  整两天没有给你写信,因为火车上实在震动得太厉害,人又为失眠难过,所以索性耐着,到了纽约再写。你看这信笺就可以知道我们已经安到我们的目的地——纽约。方才浑身都洗过,颇觉爽快。这是一个比较小的旅馆,但房金每天合中国钱每人就得十元,房间小得很,虽则有澡室等等,设备还要得。出街不几步,就是世界有名的Fifth Ave(注:第五大道)。这道上只有汽车,那多就不用提了。我们还没有到K.C.H.那里去过,虽则到岸时已有电给他,请代收信件。今天这三两天怕还不能得信,除非太平洋一边的邮信是用飞船送的,那看来不见得。说一星期吧,眉你的第一封信总该来了吧,再要不来,我眼睛都要望穿了。眉,你身体该好些了吧?如其还要得,我盼望你不仅常给我写信,并且要你写得使我宛然能觉得我的乖眉小猫儿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给你说说这几天的经过情形,最苦是连着三四晚失眠。前晚最坏了,简直是彻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一路火旺得很,一半许是水土,上岸头几天又没有得水果吃,所以烧得连口唇唇皮都焦黑了。现在好容易到了纽约,只是还得忙;第一得寻一个适当的apartment(注:意为“公寓”)。夏天人家出外避暑,许有好的出租。第二得想法出脱带来的宝贝。说起昨天过芝加哥,我们去Museum of Natureal History(注:意为“自然历史博物馆”)走来了。那边有一个玉器专家叫Lanfer,他曾来中国收集古董。印一本讲玉器的书,要卖三十五元美金。昨天因为是美国国庆纪念,他不在馆,没有见他。可是文伯开玩笑,给出一个主意,他让我把带来的汉玉给他看,如他说好,我就说这是不算数,只是我太太Madama Hsu Siaoman(注:徐小曼太太)的小玩意儿collection(注:意为“收藏品”)她老太爷才真是好哪。他要同意的话,就拿这一些玉全借给他,陈列在他的博物院里;请本城或是别处的阔人买了捐给院里。文伯又说:我们如果吹得得法的话,不妨提议让他们请爸爸做他们驻华收集玉器代表。这当然不过是这么想,但如果成的话,岂不佳哉?我先寄此,晚上再写。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

  爱眉:

  久久不写中国字,写来反而觉得不顺手。我有一个怪癖,总不喜欢用外国笔墨写中国字,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其实还不是一样的。昨天是十月三号,按阳历是我俩的大喜纪念日,但我想不用它,还是从旧历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为我们纪念的好;因为我们当初挑的本来是孔诞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么意味?昨晚与老李喝了一杯cocktail(注:意为“鸡尾酒”),再吃饭,倒觉得脸烘烘热了一两个钟头。同船一班英国鬼子都是粗俗到万分,每晚不是赌钱赛马,就是跳舞闹,酒间里当然永远是满座的。这班人无一可谈,真是怪,一出国的英国鬼子都是这样的粗伧可鄙。

  那群舞女不必说,都是那一套,成天光着大腿子,打着红脸红嘴赶男鬼胡闹,淫骚粗丑的应有尽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到印度或缅甸去传教的一群干瘪老太婆,年纪轻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还有几分清气),说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门去结婚的。我最初只发现那位牛津姑娘(她名字叫Sidebottom,多难听!)(注:side和bottom在英文中分别是“侧面”和“底部”的意思)是新嫁娘,谁知接连又发现至九个之多,全是准备流血去的!单是一张饭桌上,就有六个大新娘,你说多妙!这班新娘子,按东方人看来也真看不惯,除了真丑的,否则每人也都有一个临时朋友,成天成晚地拥在一起,分明她们良心上也不觉得什么不自然,这真是洋人洋气。

  我在船上饭量倒是特别好,菜单上的名色总得要过半。这两星期除了看书(也看了十来本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从开船以来,每晚我都见到月,不是送她西没,就是迎她东升。有时老李伴着我,我们就看看海天,也谈着海天,满不管下层船客的闹,我们别有胸襟,别有怀抱,别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极了,一离马赛,就觉得归心如箭,恨不能一脚就往回赶。此去印度真是没法子,为还几年来的一个心愿,在老头升天以前再见他一次,也算尽我的心。像这样抛弃了我爱,远涉重洋来访友,也可以对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无意留连,放着中印度无数的名胜异迹,我全不管,一到孟买(Bombay)就赶去Calcutta(注:加尔各答)见了老头,再顺路一到大吉岭,瞻仰喜马拉雅的风采,就上船径行回沪。眉眉,我的心肝,你身体见好否?半月来又无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这信不知能否如期赶到,但是快了,再一个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

  香港电到时,盼知照我父。

  摩的热吻

  小曼:

  到今天才偷着一点闲来写信,但愿在写完以前更不发生打岔。到了北京是真忙,我看人,人看我,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夜。先来一个简单的日记吧。

  星期六在车上又逢着了李济之大头先生,可算是欢喜冤家,到处都是不期之会。车误了三个钟头,到京已晚十一时。老金、丽琳、瞿菊农,都来站接我:故旧重逢,喜可知也。老金他们已迁入叔华的私产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两厢,中间公用一个客厅。初进厅老金就打哈哈,原来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现在他家美美地铺着哪。如此说来,你当初有些错冤了王公厂了。

  丽琳还是那旧精神,“开口难幺闭口面”的有趣。老金长得更丑更蠢更笨更呆更木更傻不离难了!他们一开口当然就问你,直骂我,说什么都是我的不是,为什么不离开上海,为什么不带你去外国,至少上北京,为什么听你在腐化不健康的环境里耽着。这样那样的听说了一大顿,说得我哑口无言。本来是无可说的!丽琳告奋勇她要去上海看看你倒是怎么回事。种种的废话都是长翅膀的,可笑却也可厌。他俩还得向我开口正式谈判哪,可怕!

  Emma已不和他们同住,不合适,大小姐二小姐分了家了。当晚Emma也来了,她可也变了样,又老又丑,全不是原先巴黎、伦敦丰采,大为扫兴。

  第二天星期一,早去协和,先见思成。梁先生(注:即梁启超)的病情谁都不能下断语,医生说希望绝无仅有,神智稍为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一兴奋病即变相。前几天小便阻塞,过一大危险,亦为兴奋。因此我亦只得在门缝里张望,我张了两次:一次正躺着,难看极了,半只脸只见瘦黑而焦的皮包着骨头,完全脱了形了,我不禁流泪;第二次好些,他靠坐着和思成说话,多少还看出几分新会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变相,早上忽发寒热,抖战不止。热度升至四十以上,大夫一无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饮食亦佳。老先生实在是绞枯了脑汁,流干了心血,病发作就难以支持;但也还难说,竟许他还能多延时日。梁大小姐(注:即梁启超长女梁思顺)亦尚未到。思成因日前离津去奉,梁先生病已沉重,而左右无人作主,大为一班老辈朋友所责备。彼亦面黄肌瘦,看看可怜。林大小姐(注:即林徽因)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且亦能吸烟卷喝啤酒矣!

  星期中午老金为我召集新月故侣,居然尚有二十余人之多。计开:任叔永夫妇、杨景任、熊佛西夫妇、余上沅夫妇、陶孟和夫妇、邓叔存、冯友兰、杨金甫、丁在君、吴之椿、瞿菊农等,彭春临时赶到,最令高兴,但因高兴喝酒即多,以致终日不适,腹绞脑胀,下回自当留意。

  星期晚间在君请饭,有彭春及思成夫妇,瞎谈一顿。昨天星一早去石虎胡同蹇老处,并见慰堂,略谈任师身后布置,此公可称以身殉学问者也,可敬!午后与彭春约同去清华,见金甫等。彭春对学生谈戏,我的票也给绑上了。没法摆脱。罗校长(注:即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居然全身披挂,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其太太则十分循顺,劝客吃糖食十分殷勤也。晚归路过燕京,见到冰心女士;承蒙不弃,声声志摩,颇非前此冷傲,异哉。与P.C.进城吃正阳楼双脆烧炸肥瘦羊肉,别饶风味。饭后看荀慧生翠屏山,配角除马富禄外,太觉不堪,但慧生真慧,冶荡之意描写入神,好!戏完即与彭春去其寓次长谈。谈长且畅,举凡彼此两三年来屯聚于中者一齐倾吐无遗,难得难得!直至破晓,方始入寐,彭春惧一时不能离南开;乃兄已去国,二千人教育责任,尽在九爷肩上,然彭春极想见曼,与曼一度长谈。一月外或可南行一次,我亦亟望其能成行也。

  P.C.真知你我者。如此知己,仅矣!今日十时去汇业见叔濂,门锁人愁,又是一番景象。此君精神颇见颓丧,然言自身并无亏空,不知确否。

  午间思成、藻孙约饭东兴楼,重尝乌鱼蛋芙蓉鸡片。饭后去淑筠家,老伯未见,见其姬,函款面交。希告淑筠,去六阿姨处,无人在家,仅见黑哥之母。三舅母处想明日上午去,西城亦有三四处朋友也。今晚杨邓请饭,及看慧生全本《玉堂春》。明晚或可一见小楼、小余之八大槌。三日起居注,絮絮述来,已有许多,俱见北京友生之富。然而京华风色不复从前,萧条景象,到处可见,想了伤心。友辈都要我俩回来,再来振作番风雅市面,然而已矣!

  曼!日来生活如何,最在念中,腿软已见除否?夜间已移早否?我归期尚未能定。大约下星四动身。但梁如尔时有变,则或尚须展缓,文伯、慰慈已返京,尚未见。文伯麻子今煌煌大要人矣。

  堂上均安不另。

  汝摩亲吻

  星期二

  Darling:

  车现停在河南境内(陇海路上),因为前面碰车出了事,路轨不曾修好,大约至少得误点六小时,这是中国的旅行。老舍处电想已发出,车到如在半夜,他们怕不见得来接,我又说不清他家的门牌号数,结果或须先下客栈。同车熟人颇多,黄稼寿带了一个女人,大概是姨太太之一。他约我住他家。我倒是想去看看他的古董书画。你记得我们有一次在他家吃饭,Obata请客吗?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另有大鼻子同车,罗家伦校长先生是也。他见了我只是窘,尽说何以不带小曼同行,煞风景,煞风景,要不然就吹他的总司令长,何应钦、白崇禧,令人处处齿冷。

  车上极挤,几乎不得坐位,因有相识人多定卧位,得以高卧。昨晚自十时半睡至今日十时,大畅美,难得。地在淮北河南,天气大寒,朝起初见雪花,风来如刺。此一带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语形容。同车有熟知民间苦况者,为言民生之难堪;如此天时,左近乡村中之死于冻饿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车上望去,见土屋墙壁破碎,有仅盖席子作顶,聊蔽风雨者。人民都有菜色,镶手寒战,看了真是难受。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分甘苦;否则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志气消沉,哪还说得到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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