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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辑 我眼中的学者(7)

  在这样的危机中,宋史研究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恭三是有福的。他最小的女儿邓小南,女承父业,接过了恭三研究宋史的衣钵,走上了研究宋史的道路,虽然年纪还轻,却已发表了一些颇见水平的论文,崭露头角,将来大成可期。恭三不出家门,就已后继有人,他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或九天之上了。我也为老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恭三离开我们时,已经达到九十岁高龄。在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我还想不起,哪一个学者曾活到这般年纪。但是,从他的身体状态,特别是心理状态上来看,他本来是还能活下去的。他虽身患绝症——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病床上还讲到要回家来写他的《岳飞传》。我们也都希望,他真能够“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即使达不到一百零八岁的茶寿,但是九十九岁的白寿,或者一百岁的期颐,努一把力,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死生之事大矣,是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我们含恨同他告别了。

  回忆我们长达半个世纪的交谊,让我时有凄凉寂寞之感。解放前在沙滩时,我们时常在一起闲聊,上天下地,无所不聊,但是聊得最热烈的却是胡校长竞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和传说蒋介石放出风来有意推胡为“总统”的事。我们当时政治觉悟都不够高,但是,以我们那种很低的水平,也能够知道蒋介石之心是路人皆知。可笑或可悲的是,聪明如胡先生者竟颇有相信之意。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胡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的,是一个书呆子。

  以后不久,我同恭三等一批也是书呆子的人,迎来了解放,一时心情极为振奋。1962年以后,朗润园六幢公寓楼落成,我们相继搬了进来。在风光旖旎的燕园中,此地更是特别秀丽幽静。虽然没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却也有茂林修竹,翠湖青山。夏天红荷映日,冬日雪压苍松。这些当然都能令人赏心悦目,这已极为难得。但是,光有好风景,对一些书呆子如不佞者,还是不够的,我需要老朋友,需要素心人。陶渊明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这正是我所要求的,而我也确实得到了。当年全盛时期,张中行先生住在这里,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早晨散步时,有时会不期而遇,双方相向拱手合十,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胸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组缃是清华老友,也曾在这里住过。常见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头儿,独自坐在湖边木椅上,面对半湖朝日,西天红霞。我顾而乐之,认为这应当归入朗润几景之中。“素心人”中,当然有恭三在。我多次讲过,我是最不喜欢拜访人的人,我同恭三,除了在校内外开会时见面外,平常往还也不多。四五年前,我为写《糖史》查资料,每天到北大图书馆去。回家时,常在路上碰到恭三,他每天上午11点前必到历史系办公室去取《参考消息》。他说,他故意把《参考消息》订在系里,以便每天往还,借以散步,锻炼身体。两耄耋老人每天在湖边相遇,这也可算是燕园后湖一景吧。

  然而,光阴荏苒,时移世异,曾几何时,中行先生在校外找到房子,乔迁新居。虽然还时通音问,究亦不能在清晨湖畔,合十微笑了。我心头感到空荡荡的,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中行先生还健在,同在一城中,楼多无阻拦,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于组缃和恭三,则情况迥乎不同。他们已相继走到了那一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再也不回来了。此时,朗润园湖光依旧潋滟,山色依旧秀丽,车辆依旧奔驰,人物依旧喧闹。可是在我的心中,我却感到空虚、荒寒、寂寞、凄清,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真想“独怆然而涕下”了。默诵东坡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聊以排遣忧思而已。

  中华民族毕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四大发明,震撼寰宇、辉耀千古,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谈。我只谈一个词儿:“后死者。”在这世界上其他语言中还没有碰到过。从表面上来看,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儿。但仔细一探究,却觉其含义深刻,令人回味无穷。对已死的人来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后死者”。可这个词儿里面蕴含着哀思、回忆、抚今追昔,还有责任、信托。已死者活在后死者的记忆中,后者有时还要完成前者未竟之业,接过他们手中曾握过的接力棒,继续飞驰,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递给自己的“后死者”,自己又活到别人回忆里了。人生就是如此,无所用其愧恨。现在我自己成了一个“后死者”,感情中要承担所有沉重的负担。我愿意摆脱掉这种沉重的负担吗?我扪心自问。还不想摆脱,一点摆脱的计划都没有。我愿意背着这个沉重的“后死者”的十字架,一直背下去,直到非摆脱不行的时候。但愿那一天晚一点来,阿门!

  1998年2月22日

  悼念周一良

  最近两个月来,我接连接到老友逝世的噩耗,内心震动,悲从中来。但是,最出我意料的、最使我哀痛的还是一良兄的远行。

  9月16日,中国文化书院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为书院导师庆祝九十华诞和“米”寿举行宴会。一良属于“米”寿的范畴,是寿星老中最年轻的。他虽已乘坐轮椅多年,但在那天的宴会上,虽称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面色红润,应对自如。我心里想,他还会活上若干年的。就在几天前,10月20日,任继愈先生宴请香港饶宗颐先生,请一良和我作陪。他因身体不适,未能赴宴,亲笔签了一本书,送给饶先生。饶先生也在自己的画册上签上了名送给他。但在两天后,杨锐想把这一本书送到他家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多么突然的消息!据说,他是在睡梦中一个人悄没声地走掉的。江淹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一良的逝去,既不饮恨,也不吞声。据老百姓的说法,这是前生修来的。鲁迅先生也说,死大概会有点痛苦的,但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是会过得去的。一良的死却毫无痛苦,这对我们这些后死者也总算是一种安慰了。

  一良小我两岁,在大学时至少应该同学二年的。但是,他当时在燕京读书,我则在清华。我们读的不是一个行当,即使相见,也不会有深交的。可以说,我们俩在大学时期是并不认识的。一直到1946年,我在出国11年之后回到北平,在北大任教,他当时在清华任教。此时我们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已经有一部分相同了。因为我在德国读梵文,他在美国也学了梵文。既然有了共同语言,订交自是意中事。我曾在翠花胡同寓舍中发起了一个类似读书会一类的组织,邀请研究领域相同或相近的一些青年学者定期聚会,互通信息,讨论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学术问题,参加者有一良、翁独健等人。开过几次会,大家都认为有所收获。从此以后,一良同我之间的相互了解加深了,友谊增强了,一直到现在,五十余年间并未减退。

  一良出自名门世家,家学渊源,年幼时读书条件好到无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对中国古典文献,特别是史籍,都有很深的造诣。他曾赴日本和美国留学,熟练掌握英日两国语言,兼又天资聪颖,个人勤奋,最终成为一代学人,良有以也。中年后他专治魏晋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献,佛教研究,多所创获,巍然大师,海内无出其右者。至于他的学术风格,我可以引汤用彤先生两句话。有一天,汤先生对我说:“周一良的文章,有点像陈寅恪先生。”可见锡予先生对他评价之高。在那一段非常时期,他曾同人合编过一部《世界通史》。这恐怕是一部“应制”之作,并非他之所长。但是统观全书,并不落俗人窠臼,也可见他对史学功底之深厚。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长才未展。他留下的几部专著,绝不能说是也尽其所长,我只能引用唐人诗句“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一良虽然自称“毕竟一书生”,但是据我看,即使他是一个书生,他也是一个有骨气有正义感的书生,绝不是山东土话所称的“孬种”。在“十年浩劫”中,他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炙手可热的“老佛爷”。当时北大大权全掌握在“老佛爷”手中,一良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同我一样,一跳就跳进了“牛棚”。我们成了“棚友”。我们住在“棚”中时,新北大公社的广播经常鬼哭神号地喊出了周一良、侯仁之、季羡林的名字,连成了一串,仿佛我们是三位一体似的。有一次,忘记了是批斗什么人,我们三个都是“陪斗”。我们被赶进了原大饭厅台下的一间小屋里,像达摩老祖一样,面壁而立。我忽然听到几声巴掌打脸或脊梁的声音,清脆“悦”耳,是从周一良和侯仁之身上传过来的。我想,下面该轮到我了。我肃穆恭候,然而巴掌竟没有打过来,我顿时颇有“失望”之感。忽听台上一声狮子吼:“把侯仁之、周一良、季羡林押上来!”我们各就被两个壮汉反剪双臂押上台去,口号声震天动地。这种阵势我已经经受了多次,已经驾轻就熟,毫不心慌意乱,熟练地自己弯腰低头,坐上了“喷气式”。至于那些野狗狂叫般的批判发言,我却充耳不闻了。这一段十分残酷然而却又十分光荣的回忆,拉近了我同侯仁之和周一良的关系。

  一良是十分爱国的。当年他在美国读书时,曾同另一位也是学历史的中国学者共同受到了胡适之先生的器重。据知情人说,在胡先生心目中,一良的地位超过那一位学者。如果他选择移民的道路,拿一个终身教授,搞一个名利双收,真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而他却选择了回国的道路,至今已五十余年矣。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中,他走过的道路,有时顺顺利利,满地繁花似锦;有时又坎坎坷坷,宛如黑云压城。当他暂时飞黄腾达时,他并不骄矜;当他暂时堕入泥潭时,他也并不哀叹。他始终无怨无悔地爱着我们这个国家。我从没有听到过他发过任何牢骚,说过任何怪话。在这一点上,我虽驽钝,也愿意成为他的“同志”。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始终维持着可喜的友谊。见面时,握手一谈,双方都感到极大的快慰。然而,一转瞬间,这一切都顿时成了过去。“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在心里不禁又默诵起这一句我非常喜爱的词。回首前尘,已如海上蓬莱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我已经年逾九旬。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包括年龄在内,能活到这样高的年龄,极出我意料和计划。世人都认为长寿是福,我也不敢否认。但是,看到比自己年轻的老友一个个先我离去。他们成了被哀悼者,我却成了哀悼者。被哀悼者对哀悼这种事情大概是不知不觉的。我这哀悼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件件不缺。而我又偏偏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内心的悲哀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鲁迅笔下那一个小女孩看到的开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是人人都必须到的,问题只在先后。按中国序齿的办法,我在北大教授中虽然还没有达到前三甲的水平,但早已排到了前列。到那个地方去,我是持有优待证的。那个地方早已洒扫庭除,等待我的光临了。我已下定决心,绝不抢先使用优待证。但是这种事情能由我自己来决定吗?我想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索性不再去想它,停笔凝望窗外,不久前还是绿盖擎天的荷塘,现在已经是一片惨黄。我想套用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诗:“如果秋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闭目凝思,若有所悟。

  2001年10月26日

  平凡而伟大的学者于道泉

  本文原题为《〈平凡而伟大的学者——于道泉〉序》,现标题系编者所加。

  老友于道泉先生离开我们已经颇有些年头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还不时在我耳边、眼前飘动。可见他留给我的印象之深刻了。

  古今中外的学术史、艺术史等里面都提供了一些例证,证明大凡有天才的人,其言论行动,在平常人眼中都难免有点怪。怪者,和平常人不同也。中国的米颠拜石宋代大书画家米芾,字元章,是闻名古今的第一石痴。他举止癫狂,人称“米颠”。他玩石如醉如痴,最有名的就是“米芾拜石”的故事。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记载,米芾初入州廨,见奇石便“呼为兄弟”,见之三拜九叩。因其字元章,所以“米颠拜石”也称“元章拜石”。不是传为千古佳话了吗?

  于道泉先生是一个有天才的人,他的行动也常常被人认为是“怪”。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有所感知。记得有一次他亲口对我说:“我的脑筋大概是有点问题。”关于这方面的传闻,那就更多了。据说,他为了学习西藏文和蒙古文干脆搬进了雍和宫,同蒙古喇嘛住在一起,因此得了一个绰号“于喇嘛”。他在巴黎时,听说西红柿极有营养,于是天天只吃西红柿,一天吃五六斤之多,结果泻了肚。在伦敦时,适逢陈寅恪先生在那里治疗眼疾。为了给寅恪先生解闷,他天天到医院里去给陈先生读书、读报。读的书中就有马克思的《资本论》。但是同时他在研究“鬼学”,他相信有鬼。离开北大到民族学院以后,他曾研究过无土种植,后来又研究号码代音字问题。总之,这些行动都被认为是“怪”的。

  为什么这样的“怪”会同天才联系在一起呢?一个有天才的人,认准了一个问题,于是心无旁骛,精神专注,此时此刻,世界万有不存在了,芸芸众生不存在了,是非得失不存在了,飞黄腾达不存在了,在茫茫的宇宙中,只有他眼前的这一个问题,这一件事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焉能不发古人未发之覆,焉能不向绝对真理走近一步呢?

  但是,在平凡的人类眼中,这就叫做“怪”,于道泉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怪人。

  对于于道泉先生,还必须进一步更深入更彻底地挖掘一下。我们平常赞美一个人,说他“淡泊名利”,这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然而,放在于道泉先生身上,这是远远不够的。他早已超越了“淡泊名利”的境界,依我看,他是根本不知道,或者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名利”二字。他的这种超越,同尘世间庸俗之辈的蝇营狗苟的争名夺利的行径比较起来,有如天渊。于道泉先生是我们的楷模。

  因为于道泉先生留下的学术著作不多,他那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学养,今天很多青年学人都不知道了。这是极可惋惜的事。现在王尧教授编集成了这样一本书,发潜德之幽光,垂厚爱于未来,使于道泉先生这样一颗在中国学术界天空里的流星又发出了璀璨明亮的光辉。我们都要感谢王尧教授。

  2000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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