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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致萧军 (5)

  第三十五信日本东京--上海

  (1937年1月4日发,1月12日到)

  军:

  新年都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

  二号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这是他关于你鉴赏。今寄上。

  祝好。

  荣子一月四日

  附:张秀珂给萧红关于萧军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兴说给你:军,虽然以前我们没会过面,然而我从相片和书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义感,不过待到这几天的相处以来,更加证实、更加逼真,昨天我们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饮点酒,出来时,我看他脸很红,好像为一件感情所激动,我虽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觉得喜欢且可爱!

  第三十六信北京--上海

  (1936年4月25日发,4月29日到)

  军:

  现在是下午两点,火车摇得很厉害,几乎写不成字。

  火车已经过了黄河桥,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悬空着,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秃树,白色的鸭鹅和一些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马匹就在铁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运货的车厢里边,马的背脊成了一条线,好像鱼的背脊一样。而车厢上则写着津浦。

  我带的苹果吃了一个,纸烟只吃了三两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样大,只觉得厌烦,厌烦。

  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时,车停在一个小站,这时候我坐在会客室里,窗外平地上尽是些坟墓,远处并且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从昨夜已经是来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为天晴太阳好,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方才经过了两片梨树地,很好看的,在朝雾里边它们隐隐约约的发着白色。

  东北军从并行的一条铁道上被运过去那么许多,不仅是一两辆车,我看见的就有三四次了。他们都弄得和泥猴一样,它们和马匹一样在冒着小雨,它们的欢喜不知是从那里得来,还闹着笑着。

  车一开起来,字就写不好了。

  唐官一带的土地,还保持着土地原来的颜色。有的正在下种。有的黑牛或白马在上面拉着犁杖。

  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没找到邮筒,写着看吧!

  刚一到来,我就到了迎贤公寓,不好。于是就到了中央饭店住下,一天两块钱。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这真是怪事,哪里有?洋车跑到宣外,问了警察也说太平桥只在宣内,宣外另有个别的桥,究竟是个什么桥,我也不知道。于是跑到宣内的太平桥,二十五号是找到了,但没有姓周的,无论姓什么的也没有,只是一家粮米铺。于是我游了我的旧居,那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旧同学,门房说是胡小姐已经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尘土几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恼丧,那种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头。

  于是我跑到李镜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学校去,真是七年间相同一日,他仍在那里做事,听差告诉我,他的家就住在学校的旁边,当时实在使我难以相信。我跑到他家里去,看到了儿女一大群。于是又知道了李洁吾,他也有一个小孩了,晚饭就吃在他家里,他太太烧的面条。饭后谈了一些时候,关于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从文章上得知,有的是从传言。九时许他送出胡同来,替我叫了洋车我自归来就寝,总算不错,到底有个熟人。

  明天他们替我看房子,旅馆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决定。

  并且我还要到宣外去找那个什么桥,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错,不然绝不会找不到的。

  祝你饮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荣子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时

  第三十七信北京--上海

  (1937年4月27日发)

  均:

  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二、三日内我就搬到北辰宫去住下,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北辰宫是个公寓,比较阔气,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为一间空房没有,所以暂且等待两天。前天为了房子的事,我很着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决心,住吧!或者能够做点事,有点代价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院心种着两棵梨树,正开着白花,公园或者北海,我还没有去过,坐在家里和他们闲谈了两天,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真是发疯的社会。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

  淑奇这两天来没有来?你的精神怎么样?珂的事情决定了没有?我本想寄航空信给你,但邮政总局离得太远,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这地方老早就已买不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翻版更不得见。请各寄两本来,送送朋友。洁吾关于我们的生活从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们的文章他全读过,就连“大连丸”他也读过,他长长(常常)想着你的长相如何?等看到了照相看了好多时候。他说你是很厉害的人物,并且有派(魄)力。我听了很替你高兴。他说从《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来。

  虽然来到了四、五天,还没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处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浇水了没有?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房间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着看,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个礼拜了,还是安不下心来,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物。

  周家我暂时不去了,等你来信再说。

  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东西做出去没有?

  荣子四月廿七日

  第三十八信北京--上海

  (1937年5月3日发)

  军:

  昨天看的电影:茶花女,还好。今天到东安市场吃完饭回来,睡了一觉,现在是下午六点,在我未开笔写这信的之前,是在读《海上述林》。很好,读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

  我一定应该工作的,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你不要喝酒了,听人说,酒能够伤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所谓肝气病。

  北平虽然吃的好,但一个人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马马虎虎了。

  我想你应该有信来了,不见你的信,好像总有一件事,我希望快来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荣子五月三日

  通讯: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转

  第三十九信北京--上海

  (1937年5月4日发)

  军: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总觉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为什么已经这些天了还没能知道一点你的消息?其实是我个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邮便所必须费去的日子。

  连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时候我真是为别离所慌乱了,不然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号数?就连昨天寄的这信,也写的是那个错的号数,不知可能不丢么?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作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既然那样我看你还是搬个家的好。

  关于珂,我主张既然能够去江西,还是去江西的好,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一定,他也跟着跑来跑去,还不如让他去安定一个时期,或者上冬,我们有一定了,再让他来,年轻人吃点苦好,总比有苦留着后来吃强。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这次是宣武门外的那个桥,达智桥,二十五号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个粮米店,并没有任何住户。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教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祝好!

  荣子五月四日

  所有我们的书

  若有精装请各寄一本来。

  第四十信北京--上海

  (1937年5月9日发,5月12日到)

  军: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来写信的,但没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读了也不好,因为我是哭着写的,接你两封信,哭了两回。

  这几天也还是天天到李家去,不过待不多久。

  我在东安市场吃饭,每顿不到两毛,味极佳。羊肉面一毛钱一碗。再加两个花卷,或者再来个炒素菜。一共才是两角。可惜我对着这样的好饭菜,没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号那天也是写了一信,也是没寄。你的饮食我想还是照旧,饼干买了没有?多吃点水果。

  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这个话开玩笑也)

  奇是不可靠的,黑人来李家找我。这是她之所嘱。和李太太、我,三个人逛了北海。我已经是离开上海半月多了,心绪仍是乱绞,我想我这是走的败路。但我不愿意多说。

  《海上述林》读毕,并请把《安娜可林娜》寄来一读。还有《冰岛渔夫》,还有《猎人日记》。这书寄来给洁吾读。不必挂号。若有什么可读的书,就请随(时)寄来,存在李家不会丢失,等离上海时也方便。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划,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这几句话在原信上写了又用笔划了,但还看得出来,所以我仍把它照录在这里--萧军附注一九七八、九、十七日)(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这是萧红原来的附注--萧军)

  笔墨都买了,要写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个院不方便。至于立合同,等你来时再说吧!

  祝你好!上帝给你健康!

  荣子五月九日

  第四十一信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1日发)

  军:

  今晨写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写了一张大字,写得也不好,等写好时寄给你一张当作字画。

  卢骚的《忏悔录》快读完了,尽是些与女人的故事。

  洁吾家我也不愿多坐,那是个沉闷的家庭。

  我现住的方(房)子太贵,想租民房,又讨厌麻烦。

  我看你还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个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无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两个钟头,女人真是倒霉,即是进进公园也要让人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来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热,睡了一觉。

  送(从)饭馆子出来几乎没有跌倒,不知为什么像是服毒那么个滋味。睡了一觉好了。

  你要多吃水果,因为菜类一定吃得很少。

  祝好!

  荣子五月十一日

  第四十二信北京--上海

  (1937年5月15日发,5月17日到)

  军:

  前天去逛了长城,是同黑人一块去的。真伟大,那些山比海洋更能震惊人的灵魂。到日暮的时候起了大风,那风声好像海声一样,《吊古战场》文上所说:风悲日曛。群山纠纷。

  这就正是这种景况。

  夜十一时归来,疲乏得很,因为去长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戏,因为他的公寓关门太早的缘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为过惯了有纪律的生活,觉得很窘,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来的书,昨天接到了。前后接到两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本。

  你来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后这回规劝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赞成,你说的是道理,我应该去照做。

  祝好!

  荣子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写了,这里有在长城上得的小花,请你分给她几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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