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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静静地消逝

  记忆中仅残存着为数众多的猫和女友(这个数量倒不是很多)的片段,时间静静地、永不止息地消逝了。

  ——《寻找旋涡猫的方法》

  【猫不见了】

  阿扬喜欢到处去晃荡,面部肌肉发达,不仅学会了笑,还学会了讨好人类的技巧,越来越可爱。

  猫的周围充斥着太多不安定因素,经常到外面玩耍的猫,遭遇危险或者丢失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每次阿扬安全地回z来,我都万分感激。

  老天保佑!

  夜里,我对着电脑敲键盘,阿扬就在我身后睡得香,一种温馨与安详弥漫满屋。

  (上文中“回”和“来”之间多了一个字母“z”,这肯定是刚才阿扬从我的键盘上走过时搞的鬼!)

  阿扬喜欢钻进狭窄闭塞的地方,摆出危险的姿势睡觉,我和妻都很难理解,它为什么不摆个稳当的姿势呢?可见,猫骨子里的危险倾向果真是难以捉摸的。

  不出家门的猫,表情会变得匮乏。

  小灰就是这样,除非上厕所,否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像养在深闺的女子,总带着不为人知的忧愁。不过我要替小灰解释一下,它不出门其实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我们全家要去国外旅行三个星期,考虑了很久,觉得把三只猫放在宠物医院太可怜(以前把它们放在宠物医院十天,回来时只剩皮包骨),所以决定送到八王子市的姐姐家。但寄养猫的房间有天窗,三只猫从那儿逃走了。于是姐姐把诱饵放到笼子里,轻松引诱了阿扬和小灰,可是索玛却不知去向。

  备受我儿子溺爱的索玛不见了,这对姐姐和姐夫来说可是一件大事。于是他们想起以小灰为诱饵,说不定能把索玛带回来。

  小灰被“流放”了。

  计划大获成功——至于究竟是不是小灰的功劳,恐怕已无从考证,总之最后索玛回来了,而小灰却不见了。姐姐一家找了两天,放弃了。

  小灰确实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猫。

  妻为了找回小灰,去了八王子市,每天早出晚归,在姐姐家附近寻找十个小时,边走边喊“小灰,小灰”。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小灰突然从一户人家的庭院里蹿出来,悲鸣着跳到妻的背上。

  整整两个星期,小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担惊受怕,翘首等待妻的身影。它叫得很悲伤,一定是经历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苦难。

  “八王子事件”在小灰心中投下了阴影,从此,它变成了一只不愿外出的猫,而且,越来越宅,最终修炼成了我们家——乃至周围最宅的猫。

  仔细想来,倒也不坏。无论是夏日的午后,还是寒冬的深夜,总还有那么一只猫,始终不厌倦地陪着我。

  小灰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自作多情!”

  就当是我自作多情了吧,总之有猫相伴的时光,怎么样都不算坏,是吧?

  写下这些的时候,窗边响起了“”的抓挠声,是索玛回来了。不久前的刚才它还和阿扬在一起看书,也不知是几时出去的。

  猫在何时消失都不足为奇。

  它们的存在感如此稀薄,犹如悄无声息的影子,而这也更衬出其可贵。若非因为那似有似无的存在感,人类大抵是不会这么重视疼惜猫的。

  人类习惯于追逐消失的东西。

  猫逃跑的姿态,更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点状存在的猫】

  索玛又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词:点状。

  很适合猫。

  它们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被人突然忘记,又突然记起——毫无连贯性,也毫无规律。

  我曾刻意关注猫的动态——几点出去的?几点回来的?这中间有什么变化?

  但失败是可以预见的。

  几乎就在倒茶的一瞬间,索玛就不见了,找遍整个屋子都没有它的踪影;正当确定它出去了,一个转身,却见它坐在垫子上耐心地梳理皮毛——完全不像从外面回来。

  也许它一直都在,只是……只是什么呢?我也不确定了。

  身为作家的村上春树,一定也着迷于猫随时会消失这一点。

  在他的小说中,无论是主人公还是猫,总是无端消失,这造成了村上春树断断续续的叙事风格。

  长篇小说《奇鸟行状录》从猫不见了写起。

  妻久美子给失业中的“我”打电话。

  聊天中,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村上小说中,许多重要的话题都是被“偶然”提起的。这种“偶然”的感觉,一端连着猫,一端连着村上。

  “对了,猫可回来了?”

  妻久美子突然问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全未想起猫来。

  “哪有,还没。”

  “去附近找找好吗?都不见一个多星期了。”

  我含糊应着,把听筒又换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巷子里那座空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鸟的那个院子。我在那里见过几次。”

  “巷子?”我问,“你什么时候去的巷子?这事你一次都没……”

  “不好意思,我得挂了,手头还有工作。猫的事拜托了。”

  这是典型的村上式的画面。

  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

  但这种平安稳妥的生活,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因素。一种预兆,或者说,为某种事件的发生留有空间。

  安稳中隐藏危险——和猫身上所带有的那种危险感不谋而合。

  村上总是能将怠惰和紧张完美结合,读他的作品,有时就像在读侦探小说。

  不仅仅是猫,村上的世界,很多东西都在消失。

  好长时间没得到加纳马耳他的消息了。她也好像从我的世界里利利索索地消失了。我觉得人们正一个接一个从我所属的世界的边缘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边径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见,大概那边什么地方有类似世界边缘什么的吧。

  《奇鸟行状录》中,猫消失了,妻久美子离家出走了,加纳马耳他也不见了。

  如果按时间顺序来解读这个故事,就会发现,首先是猫消失,然后才是妻和加纳马耳他消失。——从读这个故事开始,我就一直有这种预感。

  村上在故事开头叙述了猫消失后妻的状态,似乎只在屏息等待妻消失的那一瞬间。

  【冷冰冰的另一种时间】

  睡眠中的猫,注意力处于发散状态,精神放松,迷迷糊糊。但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迅速做出反应,阿扬和索玛自不用说,就连看起来对周围毫不上心的小灰也是如此。

  猫保持机警的时候,野性完全释放,耳朵竖起,目光炯炯,随时准备作战。它们很快就能确定是否有危险。一般说来,即使确定没有异常,阿扬和索玛也会换一个地方,而小灰则会在原地继续睡觉。

  和很多动物一样,猫在自然灾害面前也会出现一些不同于平日的行为。

  每次地震之前,小灰都会变得特别胆小,钻进妻的怀里不肯出来;阿扬和索玛则会变得很烦躁,且常常跑到较高的地方叫个不停。

  日本多地震,但一般的地震是不会有危险的,然而对猫而言,哪怕一丁点儿的异常,都足以使它们因恐惧而提高警惕。

  “猫是身心俱弱、不足为道的动物……不知有多少猫每日受尽摧残、丢掉性命。”——咪咪说的每一句话——事实上是村上君说的——都与现实十分贴合。

  猫的敏锐,或许正是得益于它们周围的危险。

  猫的胡须不仅是优雅的装饰,也是一种特殊的“天线”。这种“天线”看似松散,却可以感知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人类利用高度发达的文明探测地质、天象、水流的变动,而猫只凭自身的能力,就像女巫一样,拥有超越人类的预见力。这种超凡的预见力,反过来又迫使它们在精神放松的状态下仍能保持相当的警惕。

  回到村上的小说《奇鸟行状录》。

  主人公冈田亨看上去总是心不在焉,优哉游哉。但他和熟睡中的猫一样,周围隐藏着一种精神放松状态下的被动的紧迫感,只是他自己毫无觉察。妻就是从他这种松散的意识中逃走的。

  村上小说中的紧迫感,从来不是从人的意识中产生的,而是从“随时会消失”这种事态本身产生的;不是来自主观,而是来自客观。就连妻失踪这个情节逐渐成为故事的中心,也只是偶然发生。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始终有意描写这种随时会消失的状态,无论是猫,还是人。

  我想起在短篇小说《象的消失》,主人公目睹了动物园中的大象逐渐变小乃至消失的过程。

  那光景甚是不可思议。从通风口密切注视里面的时间里,我觉得象舍之中仿佛流动着象舍才有的冷冰冰的另一种时间,并且象和饲养员似乎乐意委身于将彼此卷入——至少已卷入一部分——其中的新生体系。

  无论是大象、猫,还是妻,消失的那一瞬间,谁也无法目睹。

  冈田亨对于消失,总是后知后觉,所以只能追随消失的脚步。这种知觉上的滞后性,就是村上所谓的“冷冰冰的另一种时间”。

  猫最擅长玩失踪,是一种“冷冰冰”的存在。

  离家出走的女人留下的是“冷冰冰”的感觉。

  【猫族人和异次元世界】

  在村上小说中,主人公的意识和猫的意识完全相通。

  主人公像猫一样生活,像猫一样思维,像猫一样散漫、透明、心不在焉……

  村上小说的世界,是由一个又一个碎片拼接起来的、支离破碎的世界。

  夏日接近尾声,九月的一个下午,我没去上班,躺在床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一个劲儿想鲸鱼的阴茎。

  这是预告“寻羊冒险记”开始的重要情节。

  这里的细微而意味深长的动作(就像猫抓捕鸟或者老鼠的动作),触碰到了村上春树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

  主人公没有去上班,躺在床上拨弄女友的头发,过着猫一般悠闲自得的日子。

  可是,他的注意力却没有固定在女友的头发上,或许连他自己也无法把握下一刻自己的注意力会飘向何处。

  主人公以猫的思维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

  他的思维四处发散,想起了鲸的阴茎——幼时在水族馆看到的鲸的巨大的阴茎。

  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无人影。鲸的阴茎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阴茎的意义。

  一边摆弄恋人的头发,一边思考鲸的阴茎,想起来多少有点毛骨悚然,但猫从不按常理出牌。

  别试图用一般人类的思维脉络定义一只猫,以及——村上世界的主人公们。

  我忍不住把视线投向阿扬,它从刚才起就一直团卧在我身后的简易小床上,一只脚挂在小床的横杠上,睡的正酣。透过它的小脑袋,我似乎能看到它脑海中浮现出鲸那巨大的阴茎。

  索玛趴在阿扬旁边,身下是一本时尚杂志。不用说,它梦到的东西和阿扬一定不同。小灰不在屋里,我无法猜测它梦到了什么。但是我想,它的梦也一定很有趣。

  我转过身,继续看书。

  接着,我再次想起妻的筒裙,但我连她有没有筒裙都已无从记起。唯独筒裙搭在厨房餐椅那片虚幻的依稀的画面紧紧附在我的脑际。

  这时女友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道:“对了,再过10分钟,会有个重要电话打来。”

  “电话?”我的目光落在床头黑色电话机上。

  “是的,电话铃要响的。”

  鲸鱼的阴茎、妻的筒裙,然后是电话。

  这些奇妙的东西,以奇妙的联想,构成了奇妙的村上世界。

  这个情节也使我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女巫般的——或者说猫一般的预见能力通过女友得到了体现。

  在这里,电话是个很好的偶发性媒介,无论是《寻羊冒险记》还是《奇鸟行状录》,都是由一个电话引出的故事。主人公的意识本来徘徊于鲸的阴茎和妻的筒裙之间,却被这通电话引导,不知不觉走入了一个由偶然支配的世界。

  村上的小说,是由“偶然”这种机制驱动的。

  “羊,”她说,“很多羊和一只羊。”

  然后电话响了。

  “马上到这里来好吗?”公司的同事说。声音紧张得很。

  主人公和女友是那种容易迷路的典型的“猫型人”,而这位同事则是个思路清晰的人。

  “事情至关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来就知道了。”

  于是我说了一句本不该说的话:“不就是关于羊的事吗?”

  主人公手中的电话听筒“如冰河一般变冷”,因为同事终于发现,“我”是住在异次元世界的人——猫族人。

  寻羊冒险记,一场像猫一样酷的冒险,就这样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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