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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被偷走尾巴的猫

  竖起耳朵,可以听到猫在遥远的地方吮吸脑浆的声音。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着黏糊糊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皱襞。每舔一下,我的意识便如春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斯普特尼克恋人》

  【会占卜的猫】

  我和妻常去的神社新来了一只猫。主人给它取名叫“守”。它尽忠职守得很,表情严肃,蹲坐在门口,俨然就是不容冒犯的守护神。

  听说守的前主人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那时它没有名字,老太太叫它“猫咪”。一人一猫,怡然自乐,经常出现在清晨和黄昏的巷子里。我似乎也见过那么一两回。(如果记错了,还请读者见谅,毕竟在这之前,我没有刻意留意过这只猫。)

  老太太一直都很精神,街坊邻居谁都没有想到,早上还带着猫咪散步的老太太,下午突然就去了。后来有人回忆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预兆。那几天猫咪不肯好好吃饭,一到晚上就开始叫,声音充满惊恐和哀伤,老太太以为它病了,特地带它去看医生,医生却查不出个所以然;老太太临走的那天,猫咪一反常态,无论如何也不肯待在老太太怀里,老太太为此还在巷口的杂货店宠溺地骂了猫咪。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世间的事,说是巧合也不尽然。

  猫天生就被赋予妖灵之力,当死神的脚步靠近,它们立刻就闻到了枯朽的气息。它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人类,却被自以为是的人类曲解。究竟是猫辜负了人,还是人辜负了猫,恐怕谁也说不清。

  某天早上,猫咪出现在神社的鸟居前。老太太以前曾带它来过,神社的丸山老先生一眼就认出了这只猫,于是收留了它。

  “哪!叫‘守’吧,可以?以前守护山田太太(老太太夫家姓山田),以后就好好守护神社吧,可以?”

  守在神社充分展示了自己妖灵之力,用丸山老先生的话来说,“这是一只会占卜的猫”。

  “说起来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它能预测天气,一报一个准。如果它爬到院子里的樱花树去叫,说明很快就要下雨了。如果当天晚上它钻进房子底下去睡觉,第二天肯定是个晴天。而且,它能预知来神社参拜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点都不夸张……哪哪!有人来了,一定是女的,年纪嘛,不会小。”

  虽然这么说,我和妻仍觉得,总是有那么一点夸张在里头的吧,否则太荒谬。但,荒谬的事确实就这么发生了。从鸟居处进来的果然是一个女人,四十几岁的样子。

  守蹲在地上,两眼炯炯,但,我和妻都看不出什么特别。

  想来猫的神奇,不是谁都能读懂的,即便像我和妻这样爱猫如命的人,也未必能看穿每一只猫的心思。但反过来,猫却似乎能看穿所有人。

  【猫仅仅是个开端】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守具有占卜能力这一点难以释怀,常常跑去丸山老先生的神社观察,但徒劳而返。后来忙于整理之前写的一些零碎的文章,渐渐就不像一开始那么在意了。

  猫引出的不可思议之事,大都仍是可以接受的。何况,猫会占卜这种事,村上春树也写过。

  读者一定还记得加纳马耳他吧?就是《奇鸟行状录》里面的女巫,或者说预言者——“您身上往后一段时间里我想将发生各种事情,猫恐怕仅仅是个开端。”

  主人公受妻的“拜托”去找已经失踪了一个礼拜的猫——说是拜托,其实更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和加纳马耳他展开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

  “您专门寻找这类失物吗?”我试着发问。

  加纳马耳他以其没有纵深感的眼睛盯视我的脸,仿佛从空屋窗外往里窥视。由眼神判断,她好像完全不能领会我发问的用意。

  “你住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啊!”她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

  “是吗?”我说,“到底怎么样不可思议呢?”

  加纳马耳他并不回答,将几乎没有碰的奎宁水又往一旁推了十厘米:“而且,猫那东西是极为敏感的动物。”

  我同加纳马耳他之间笼罩了片刻沉默。

  “我住的是不可思议的地方,猫是敏感的动物,这我明白了。”我说,“问题是我们已在此住了很久,我们和猫一起。为什么它如今才心血来潮地出走呢?为什么不早些出走呢?”

  “这还不清楚,恐怕是水流变化造成的吧,大概水流因某种缘故受阻。”

  “水流?”我问。

  “猫是不是仍活着我还不知道,但眼下猫不在你家附近则是确切无疑的。因此不管您在家附近怎么寻找猫都出不来,是吧?”

  我拿起杯,喝了口凉了的咖啡。玻璃窗外正飘着细雨。天空乌云低垂。人们甚为抑郁地打伞在人行桥上上下下。

  “请伸出手。”她对我说。

  我把右手心朝上伸在桌面。想必要看我手相。不料加纳马耳他对手似乎毫无兴致。她直刺刺地伸出手,将手心压在我手心上。继而闭起眼睛,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仿佛在静静埋怨负心的情人。女侍走来,做出没有看见我和加纳马耳他在桌面默默合掌的样子往我杯里倒上新的咖啡。邻桌的人时而朝这边瞥上一眼,但愿没有熟人在场。

  这个情节也可以证明村上小说的本质是由女巫的预言构成的。

  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是村上式交流方式的精髓部分。这个场面的有趣之处在于,让人感觉怎么强调都不够。但如果想要明说其中的妙处,它就会焕然消散——正和猫的有趣之处一样。

  女侍假装没有看见两人的动作,向杯里注入咖啡。

  这真是精心设计的风格主义氛围。

  为了支撑这个完美的虚构空间,“我”、加纳马耳他、女侍、店里的其他客人,都在屏吸配合演绎。

  这是马格里特画中的世界,或者说是卡夫卡和路易斯·卡罗尔小说中的世界。

  加纳马耳他可以算是村上春树小说中境界最高的角色吧。

  让这样一位冷酷的女性登场,可见《奇鸟行状录》的成功是意料之中的。

  【恋上连衣裙】

  在《奇鸟行状录》的世界中,女性占据压倒性的主导地位——女性即猫——这是一个由猫主导的世界。

  这篇小说中复杂离奇的事件层出不穷,但根本的故事主线却十分简单,概括来说,就是冈田亨寻找失踪的久美子的故事,猫的失踪是久美子失踪的铺垫。

  冈田亨和加纳马耳他的对话还在继续,主人公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妻的带花纹的连衣裙。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时候妻还没有消失——结合《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想起妻的筒裙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那是失踪留下的感觉——不难理解,这是妻消失的前兆。

  关于这条连衣裙,村上春树用了不少笔墨,原文整理如下:

  (1)出门前,久美子来我面前叫我给她拉连衣裙背部拉链。那连衣裙吻合极好,拉起来费了些劲。她耳后发出极好闻的气味儿,很有夏日清晨气息。“新香水?”我问。她未回答,迅速看一眼手表,抬手按一下头发。“得快走了!”说着拿起桌上手袋。

  (2)我试图归纳一下这几天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先是间宫中尉打来电话,那是昨天早上——对,毫无疑问是昨天早上。继妻出走。我拉了她连衣裙后背拉链,发现了花露水包装盒。接着间宫中尉来访,讲了一次奇特的遭遇——被蒙古兵捉住扔到井里。间官留下本田先生送的纪念品,但那仅仅是个空盒。再往下久美子夜不归宿。那天早上她在站前洗衣店取走衣裙,就势无影无踪。跟她单位也没打招呼。这是昨天的事。

  (3)我坐在檐廊里怅然望着庭院。其实我什么也没望。本打算想点什么,但精神无法集中在特定一点上。我反反复复回想拉连衣裙拉链时见得的久美子的背,回想她耳畔的香水味儿。

  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常场面,但事后看来,却带有某种决定性的意味。妻的花纹连衣裙混杂在“我”的预感和回忆之间,在预感和记忆的山谷间摇摇欲坠,就像妻离家出走的信号。之后,中尉来访,展开了一大段谈话。久美子大概就是在进行这段长对话时消失的。

  主人公几次想起了这条连衣裙,就像它是久美子的化身。连衣裙已经成为一种恋物对象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了。但是它是何时进入“我”的脑海中的,却无从知晓。

  奇妙的是,这固执地多次出现的连衣裙,在久美子失踪之前,也就是在和加纳马耳他见面并掌心相合时,就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了。这段插曲,甚能体现在村上小说中,女巫进行占卜的时间之曲折性。

  “我”在想起久美子的连衣裙之后,电话铃响了,是加纳马耳他。从连衣裙到电话,再到猫,故事就这样展开——

  “我是加纳马耳他,打电话是为猫的事……”

  “猫?”我回应道,已经完全把猫抛之于脑后了。

  本来故事是从绵谷升这只猫的失踪开始的,而当久美子失踪后,故事的主题在不经意间转换到了久美子身上。绵谷升和连衣裙一样,都是和久美子有关的恋物对象。

  在绵谷升和妻消失之前,家里曾经来过一个电话,响了很久,而当时,“我喝着啤酒,久美子不出声地哭泣着。数到二十声的时候,我就干脆任由电话响着了”。绵谷升就是在这个电话铃声中消失的,而电话每响一次,久美子就从村上的小说中消失一点。

  不过村上第一次在小说中提起对衣服有恋物倾向,应该是在《寻羊冒险记》中——“我”对女友提到过。——“我转弯。……不料我前面有谁正在转下一个弯。是谁看不见身影,只见白色裙摆一闪。而这裙摆的白色却烙在了眼底永不离去。这样的感觉你可明白?”

  久美子的连衣裙,就像这离去之人的白色裙摆一样,是离去之人残留的影像。

  【旋涡猫小说】

  和朋友分享关于《奇鸟行状录》的一些新感想——说“新”感想其实并不确切,因为很多想法一早就在脑海里了,只是最近才整理出来罢了。我的这位朋友是个老资格的“村上迷”,发表过很多关于村上君的评论。我开始读村上,也是托了他的福。所以如果对村上君或者村上君的文字有什么想法,他是最好的分享者。

  他说——

  村上春树本来想写的可能是一只猫不见了、最后又回来了的故事,但仅是这样的情节是不能成为故事的,于是久美子的失踪取代了猫的失踪,所以我们最后读到的就是久美子失踪的故事。

  在妻失踪这个故事的基础上,村上又加入了中尉的“长对话”、“诺门坎战役”,以及为了寻找失踪的妻而对其哥哥设下圈套等情节,最后“变成”了一个长达三部的小说。

  但是,在这些故事中却隐藏着绵谷升意外失踪又意外出现,随后又被取名为“青箭”的故事。

  这简直就是猫“变”出来的故事。

  我哑然,打好的腹稿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能说出什么更精辟的结论?

  虽然如此,终究是一次叫人兴奋的讨论。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妻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饭,阿扬和小灰睡在廊下,索玛卧在沙发上。

  熟睡中的猫,带着某种使人安静的魔力。在猫有规律的呼吸声的感染下,心中的兴奋也变得静静的了,没有一丝涟漪。

  我蹲下来抚摸猫的身体。村上春树所说的那种“小而切实的幸福感”像彩色的泡沫一样渐渐浮上来,将我轻轻围住。

  我在檐廊挨着猫看书看到傍晚。猫睡得很深很熟,活像要捞回什么。

  喘息声如远处风箱一样平静,身体随之慢慢一上一下。我时而伸手碰一下它暖暖的身体,确认猫果真是在这里。伸出手可以触及什么,可以感觉到某种温煦,这委实令人快意。我已有很长期间——自己都没意识到——失却了这样的感触。

  村上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应该也不时伸手抚摸一下身边熟睡的猫,来感触它身上的温煦吧?

  三岛由纪夫从这样安稳无事的幸福中逃脱出来,进入了一个充满血腥的世界;而村上却选择了和猫过这种拥有“小而切实的幸福感”的生活。

  我回到书桌前,慢慢整理一下午的成果。

  绵谷升(青箭)回来了——无论如何,猫能回来都是一件值得拍手庆幸的事,连失踪的久美子也发来信息,对猫的回归表示祝福。

  “那只猫还活者真叫人高兴,一直担心来着。”

  “请爱惜猫。猫能回来我真感到高兴。叫青箭吧?我对这个名字很中意。我觉得那只猫好像我和你之间萌生的好的征兆。当时我们是不该失去猫的。”

  以猫开始,以猫结束,一个循环的故事。

  实际上,《奇鸟行状录》就是一只盘成“旋涡型”睡觉的猫的形状。

  这也是村上小说的基本框架。

  真正的尾巴在这里!

  村上为青箭,或者说绵谷升设计了一种异类风格的回归——附在通灵的女人加纳马耳他身上。

  加纳马耳他出现在了主人公的睡梦中。两人对坐饮茶,忽然又拿起话筒——面对面打电话,确实是个奇妙的场景。

  “我”告诉加纳马耳他猫回来了,加纳马耳他对“我”的话半信半疑。

  “猫外表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同失踪前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我想了一下说,“那么说,秃尾巴的形状倒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这里的“我”可能是想到了《寻羊冒险记》中的“尾巴尖卷成60度角”的沙丁鱼,所以才说“秃尾巴的形状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如此说来,猫这种生物,似乎没有明确的个体,每一只猫都与其他猫相连着。就像青箭和沙丁鱼,虽然出现在不同的小说中,却像是一只猫;就像家里的阿扬和索玛,虽是母女,但在我的意识里还是经常会把它们混淆。

  这并不是说对单独一只猫的感情很薄弱,而是说对某一只猫的感情已经和对其他猫的感情融为一体了。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异性类型一样,喜欢猫喜欢的也是“猫”这个混沌的整体。

  在村上小说中登场的女人和猫——久美子、绵谷升(青箭)、加纳马耳他、笠原May、电话中的女人,等等,也是一个相通相融的整体。村上世界中的人和猫在某个地方消失,却被赋予新的特征和名字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如果要说区别每只猫的记号,大概就是各自尾巴弯曲的方式了。

  夜晚睡觉的时候,如果有猫钻进我的被窝,我就会用手指触摸一下它的尾巴——如果尾巴尖有点儿弯曲,就是索玛;如果伸得笔直,就是小灰;而阿扬的尾巴像松鼠一样粗大。这样我才能安下心来,继续进入睡眠。

  《奇鸟行状录》中的“我”对归来的猫的尾巴也一直心存疑虑——“猫回来摸它的时候,蓦地觉得过去秃尾巴好像卷得更厉害来着。”

  随后,加纳马耳他套话一般地问道:“不过猫肯定是同一只猫吧?”

  接下来的这句话暴露了小说最核心的秘密——

  不过很抱歉,实话跟你说,猫真正的秃尾巴在这里呢!

  加纳马耳他是猫!那么,她的妹妹加纳克里他肯定也是猫。妻久美子时而会变成加纳克里他,所以妻也是猫!

  于是,我们看到村上世界中的出场人物都变成了猫,而所有出场人物的带队者——“我”,这个谜一般的角色,自然也处于向猫演变的过程中。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猫这个混沌的整体中。这就是村上小说的核心吧?

  加纳马耳他还展示了她的尾巴——

  加纳马耳他转身把背对着我。她屁股上的确 长着一条秃尾巴。为了同她身体尺寸保持平衡,固然较实物大出许多,但形状本身则同青箭的秃尾巴一般模样。尖端同样弯得毫不马虎,弯法细看之下也比眼下青箭的远为现实而有说服力。

  绵谷升到底有没有回来?其实村上设计了开放式的结局。

  尾巴长在加纳马耳他身上,而且加纳马耳他——即使在梦中——说了一句让人难以置信的怪话——“冈田先生,加纳克里他生的孩子叫科西嘉。秃尾巴急剧地摇个不停。”这时,加纳马耳他已经完成了向猫的变身。

  读了这样真实而有说服力的情节,让我不禁感觉,在村上小说中,梦里的加纳马耳他摇摆的尾巴才是真的,而家里的索玛那尖儿有点弯曲的尾巴是假的。

  我心怀疑虑,走到儿子的卧室里去找索玛。

  索玛正团卧在被子里沉沉地睡着。它现在已经能辨认我的脚步声了,知道是我,因此没有警觉地坐起来。

  我轻轻掀起被子,用手碰了碰索玛的尾巴。

  索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又沉沉入睡。

  这是索玛本来的尾巴吗?

  难道……我恍然大悟,索玛的尾巴也许被偷走了,长在了加纳马耳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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