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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 (1)

  我尝说:“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

  但是怎样才是“好”与“妙”呢?这就很难说了。我曾用最浅近的话说明如下:“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

  因为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因为文学的基本作用(职务)还是“达意表情”,故第一个条件是要把感情或意,明白清楚的表出达出,使人懂得,使人容易懂得,使人决不会误解。请看下例:

  蘖坞芝房,一点中池。生来易惊。笑金钗卜就,先能断决;犀珠镇后,才得和平。楼响登难,房空怯最,三斗除非借酒倾。芳名早,唤狗儿吹笛,伴取歌声。

  沉忱何事牵情?消不觉人前太息轻。怕残灯枕外,帘旌蝙拂;幽期夜半,窗户鸡鸣。愁髓频寒,回肠易碎,长是心头苦暗并。无边月,纵团(外囗内栾)如镜,难照分明。

  这首《沁园春》是从《曝书亭集》卷二十八,页八,抄出来的。你是一位大学的国文教授,你可看得懂他“咏”的是什么东西吗?若是你还看不懂,那么,他就通不过这第一场“明白”?(“懂得性”)的试验。他是一种玩意儿,“语言文字”的基本作用都够不上,那配称为“文学”!

  懂得还不够。还要人不能不懂得;懂得了,还要人不能不相信,不能不感动。我要他高兴,他不能不高兴;我要他哭,他不能不哭,我要他崇拜我,他不能不崇拜我,我要他爱我,他不能不爱我。这是“有力”。这个,我可以叫他做“逼人性”。

  我又举一例:

  血府当归生地桃,

  红花甘草壳赤芍,

  柴胡芎桔牛膝等,

  血化下行不作劳。

  这是“血府逐瘀汤”的歌诀。这一类的文字,?只有“记账”的价值,绝不能动人,绝没有“逼人”的力量,故也不能算文学。大多数的中国旧“文学”,如碑版文字,如平铺直叙的史传,都属于这一类。

  我读齐(左釒右薄)文,书阙乏左证。独取圣(左礻右比)字,古谊藉以正。亲殇称考妣,从女疑非敬。《说文》有(左礻右比)字,乃训祀司命。此文两皇(左礻右比),配祖义相应。幸得三代物,可与洨长诤。……(李慈铭齐子中姜(左釒右薄)歌)

  这一篇你(大学的国文教授)看了一定大略明白,但他决不能感动你,决不能使你有情感上的感动。

  第三是“美”。我说,孤立的美,是没有的。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来自然生的结果。例如“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何以“美”呢?美在用的是“明”字。我们读这个“明”字不能不发生一树鲜明逼人的榴花的印象。这里面含有两个分子:(1)明白清楚,(2)明白之至,有逼人而来的“力”。

  再看《老残游记》的一段:

  那南面山上,一条白光,映着月色,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分辨不清;又有几片白云在里面,所以分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从背后透过来。那山却不然的: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在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东去,越望越远,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来。

  这一段无论是何等顽固古文家都不能不承认是“美”。美在何处呢?也只是两个分子: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明白清楚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像。除了这两个分子之外,还有什么孤立的“美”吗?没有了。

  你看我这个界说怎样?我不承认什么“纯文”与“杂文”。无论什么文(纯文或杂文,韵文或非韵文)都可分作“文学的”与“非文学的”两项。

  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今日最没有根据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讥贬西洋文明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东方文明为精神的(Spiritual)。这本是很老的见解,在今日却有新兴的气象。从前东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压迫,往往用这种见解来解嘲,来安慰自己。近几年来,欧洲大战的影响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对于近世科学的文化起一种厌倦的反感,所以我们时时听见西洋学者有崇拜东方的精神文明的议论。这种议论,本来只是一时的病态的心理,却正投合东方民族的夸大狂;东方的旧势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气焰。

  我们不愿“开倒车”的少年人,对于这个问题不能没有一种彻底的见解,不能没有一种鲜明的表示。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作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aterial),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一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余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

  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三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戡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惟”,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一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唯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永作愚昧的人,永永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Newton、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巴斯德(Pasteur Louis, 1822-1895):法国微生物学家。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那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象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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