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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广州杂记 (2)

  那天下午5点,我到岭南大学的教职员茶会。那天天气很热,茶会就在校中的一块草地上,大家围坐吃茶点谈天。岭大的学生知道了,就有许多学生来旁观。人越来越多,就把茶会的人包围住了。起先他们只在外面看看,后来有一个学生走过来对我说:“胡先生肯不肯在我的小册子上写几个字?”我说可以,他就摸出一本小册来请我题字。这个端一开,外面的学生就拥进茶会的团坐圈子里来了。人人都拿着小册子和自来水笔,我写的手都酸了。天渐渐黑下来了,草地上蚊子多的很,我的薄袜子抵挡不住,我一面写字,一面运动两只脚,想赶开蚊子。后来陈荣捷先生把我拉走,我上车时,两只脚背都肿了好几块。

  晚上黄深微先生和他的夫人邀我到他们家中去住,我因为旅馆里来客太多,就搬到东山,住在他们家里。10点钟以后,报馆里有人送来明天新闻的校样,才知道中山大学邹鲁校长今天出了这样一张布告:

  国立中山大学布告第七十九号

  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两日下午2时请胡适演讲,业经布告在案。现阅香港华字日报,胡适此次南来接受香港大学博士学位之后,在港华侨教育会所发表之言论。竟谓香港最高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又谓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复谓广东自古为中国的殖民地等语。此等言论,在中国国家立场言之,胡适为认人做父。在广东人民地位言之,胡适竟以吾粤为生番蛮族。实失学者态度。应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讲。合行布告。仰各学院各附校员生一体知照,届时照常上课为要。此布。

  校长 邹鲁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九日

  这个布告使我不能不佩服邹鲁先生的聪明过人。早晨的各报记载 8日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席上讨论的胡适的罪过,明明是反对广东的读经政策。现在这一桩罪名完全不提起了,我的罪名变成了“认人做父”和“以吾粤为生番蛮族”两项!广州的当局大概也知道“反对读经”的罪名是不够引起广东人的同情的,也许多数人的同情反在我的一边。况且读经是武人的主张——这是陈济棠先生亲口告诉我的——如果用“反对读经”做我的罪名,这就成了陈济棠反对胡适了。所以奉行武人意旨的人们必须避免这个真罪名,必须向我的华侨教育会演说里去另寻我的罪名。恰好我的演说里有这么一段话:

  我觉得一个地方的文化传到它的殖民地或边境,本地方已经变了,而边境或殖民地仍是保留着它祖宗的遗物。广东自古是中国的殖民地,中原的文化许多都变了,而在广东尚留着。像现在的广东音是最古的,我现在说的话才是新的。

  假使一个无知的苦力听了这话忽然大生气,我一定不觉得奇怪。但是一位国立大学校长,或是一位国立大学的中国文学系主任居然听不懂这一段话,居然大生气,说我是骂他们“为生番蛮族”,这未免有点奇怪罢。

  我自己当然很高兴,因为我的反对读经现在居然不算是我的罪状了,这总算是一大进步。孟子说的好;“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邹鲁先生们受了读经的训练,硬要我学孔子的“做人”,要我“以微罪行”,我当然是很感谢的。

  但9日的广州各报记载是无法追改的,9日从广州电传到海内外各地的消息也是无法追改的。广州诸公终不甘心让我蒙“反对读经”的恶名,所以1月14日的香港英文《南华晨报》(South China Morning Post)上登出了中山大学教授兼广州《民国日报》总主笔梁民志(Prof.Liang Min-Chi)的一封英文来函,说:

  我盼望能借贵报转告说英国话的公众,胡适博士在广州所受冷淡的待遇,并非因为(如贵报所记)“他批评广州政府恢复学校读经课程”,其实完全因为他在一个香港教员聚会席上说了一些对广东人民很侮辱又“非中国的”(Un-Chinese)批评。我确信任何人对于广州政府的教育政策如提出积极的批评,广州当局诸公总是很乐意听受的。

  我现在把梁教授这封信全译在这里,也许可以帮助广州当局诸公多解除一点同样的误解。

  我的膏药卖不成了,我就充分利用那两天半的时间去游览广州的地方。黄花岗、观音山、鱼珠炮台、石牌的中山大学新校舍、禅宗六祖的六榕寺、六百年前的五层楼的镇海楼、中山纪念塔、中山纪念大礼堂,都游遍了。中山纪念塔是亡友吕彦直先生(康南尔大学同学)设计的,图案简单而雄浑,为彦直生平最成功的建筑,远胜于中山陵的图案。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亡友饶可权先生)墓是二十年前的新建筑,中西杂凑,全不谐和,墓顶中间置一个小小的自由神石像,全仿纽约港的自由神大像,尤不相衬。我们看了民元的黄花岗墓,再看吕彦直设计的中山纪念塔,可以知道这二十年中国新建筑学的大进步了。

  我在中山纪念塔下游览时,忽然想起学海堂和广雅书院,想去看看这两个有名学府的遗迹。同游的陈达材先生说,广雅书院现在用做第一中学的校址,很容易去参观。我们坐汽车到一中,门口的警察问我们要名片,达材给了他一张名片。我们走进去,路上遇着一中校长,达材给我介绍,校长就引导我们去参观。东边有荷花池,池后有小亭,亭上有张之洞的浮雕石像,刻的很工致。我们正在赏玩,不知为何被校中学生知道了,那时正是12点一刻,餐堂里的学生纷纷跑出来看,一会儿荷花池的四围都是学生了。我们过桥时,有个学生拿着照相机走过来问我:“胡先生可以让我照个相吗?”我笑着立定,让他照了一张相。这时候,学生从各方面围拢来,跟着我们走。有些学生跑到前面路上去等候我们走过。校长说:“这里有一千三百学生,他们晓得胡先生来了,都要看看你。”我很想赶快离开此地。校长说:“这里是东斋,因为老房屋有倒坏了的,所以全拆了重盖新式斋舍。

  那边是西斋,还保存着广雅书院斋舍的原样子,不可以不去看。”我只好跟他走,走到西斋,西斋的学生也知道我来了,也都跑出来看我们。七八百个少年围着我们,跟着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但他们脸上的神气都很使我感动。校墙上有石刻的广雅书院学规,我站住读了几条,回头看时,后面学生都纷纷挤上来围着我们,我们几乎走不开了。我们匆匆出来,许多学生跟着校长一直送我们到校门口。我们上了汽车,我对同游的两位朋友说:“广州的武人政客未免太笨了。我若在广州讲演,大家也许来看热闹,也许来看看胡适之是个什么样子;我说的话,他们也许可以懂得五六成;人看见了,话听完了,大家散了,也就完了。讲演的影响不过如此。可是我的不讲演,影响反大的多了。因为广州的少年人都不能不想想为什么胡适之在广州不讲演。我的最大辩才至多只能使他们想想一两个问题,我的不讲演却可以使他们想想无数的问题。陈伯南先生们真是替胡适之宣传他的‘不言之教’了!”

  我在广州玩了两天半,1月11日下午,我和刘毅夫先生同坐西南航空公司的“长庚”机离开广州了。

  我走后的第二天,广州各报登出了中山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古直、钟应梅、李沧萍三位先生的两个“真电”,全文如下:

  (一)广州分送西南政务委员会,陈总司令、林主席,省党部,林宪兵司令、何公安局长勋鉴,昔颜介庾信,北陷虏廷,尚有乡关之思,今胡适南履故土,反发盗憎之论,在道德为无耻,在法律为乱贼矣,又况指广东为殖民,置公等于何地,虽立正典刑,如孔子之诛少正卯可也,何乃令其逍遥法外,造谣惑众,为侵略主义张目哉,今闻尚未出境,请即电令截回,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矣,否则老□北返,将笑广东为无人也,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等叩,真辰。

  (二)送梧州南宁李总司令、白副总司令、黄主席、马校长勋鉴,(前段与上电同略)今闻将入贵境,请即电令所在截留,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悚矣,否则公方剿灭共匪,明耻教战,而反容受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以自玷,天下其谓公何,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叩,真午。

  电文中列名的李沧萍先生,事前并未与闻,事后曾发表谈话否认列名真电。所以1月16日《中山大学日报》上登出《古直钟应梅启事》,其文如下:

  胡适出言侮辱宗国,侮辱广东三千万人。中山大学布告驱之,定其罪名为认人做父。夫认人做父,此贼子也,刑罚不加,直等以为遗憾。真日代电,所以义形于色矣。李沧萍教授同此慷慨,是以分之以义,其实未尝与闻。今知其为北大出身也。则直等过矣。呜呼道真之妒,昔人所叹,自今以往。吾犹敢高谈教育救国乎。先民有言,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特此相明,不欺其心。谨启。

  古 直 钟应梅 启

  这三篇很有趣的文字大可以做我的《广州杂记》的尾声了。

  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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