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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发,用一年时间换珍贵的回忆

  >>平凡的一天

  2010年5月11日中午,我和父母吃了一顿告别午餐,这是生命里普通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我还在呼吸空气。

  “在外小心,照顾好自己。”

  “一切尽在掌握。”

  我没让他们送我,拥抱过后就走了。

  910巴士启动,我找个靠窗位置,看熟悉的风景沿街退去,心里头空落落的。旧房客搬走了,新房客还没来,屋子里的尘埃和味道还是昨天的。

  我在南浦大桥换了一辆长途巴士。巴士一直开,开到太阳落山,持续的颠簸让我觉得漫长,以至于产生幻觉,以为这辆巴士的终站就是南半球。望着前车的红色尾灯摇曳,我睡了过去,醒来已是机场,我将搭乘子夜航班从杭州萧山机场出发。

  在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看着电子公告牌上的出发航班信息和手中的登机牌,我默默地对自己说,终于要出发了啊。从拿到签证到迈出这一步,竟已过了11个月。也不是没有过动摇,比如想到将要开花结果的项目,比如飙升的房价。后来想通了,工作永无止境,而高房价和更高房价没区别,反正是高得让人望而却步。不如用一年时间交换一些终生难忘的回忆好了。人这辈子,有很多东西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例外的是珍贵的独家记忆。我觉得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年在新西兰的日子,出发的时候这么觉得,现在还是这么觉得。有一些让你想起来就忍不住欢笑的事情,不管多么微小,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会说,恋爱的时候,也会有这种症状。那么分手时呢?中年危机时呢?死时呢?与放手即松的恋情相比,我们唯一忠诚的恋人,大概就剩下这个世界。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和这个世界恋爱?你们朝夕相处,不好好爱她,爱谁?

  飞机两起两落,告别了吉隆坡恼人的湿热,澳大利亚的耀眼阳光从舷窗射入,亮得犹如天界。走出机舱,我立即被清冷的空气包围。我感到疑惑:这就是秋天?这就是南半球?好像没什么区别嘛!新鲜感还没起来,就开始消散。这早已不是我第一次出国,唯一的不安来自口袋里的200美元和200元人民币——这是我的全部财产。

  “你疯了?”朋友问我。

  “挑战一下才好玩。”我说。

  其实我本来打算带1000美元的,后来改200美元了,回想起来是这样:出国前,和一位前同事吃饭,他比我长几岁,我们谈到年轻和闯荡,他讲自己当年离开富庶的家庭,怀揣200元独上京城的经历。

  “那时候,住最破烂的平房,吃最便宜的东西。从一个招聘会到另一个招聘会,跟条狗似的。”

  “现在想起来特开心吧?”

  “嗯。”

  后来他终于被一家欧洲公司录用。

  “你猜签合同的那天我什么感觉?就一句话。”

  “什么?”

  “老子终于在北京活下来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由衷地感动,那是一种小人物独有的豪气干云。我立马意识到,这件事得亲身体验才过瘾。豁出去了,咱也带200元去国外试试看。万一成功了,我就崇拜我自己。

  黄金海岸的机场工作人员告诉我,持过境签证可以出机场。我想,有10个小时呢,既来之,则安之,顺便玩玩吧,就当给打工度假暖场了。我把所有的人民币兑换成澳元,上了一辆巴士。巴士外的景致呈现出和上海迥异的风貌,随处可见如茵的绿草,不知名的白鸟悠然走在草地上,棕榈树热力四射,建筑普遍是低阔的洋房,我这才切身感受到,是在国外了。那片全面占领过我的故土,已经被抛得很远。有一站叫做冲浪者天堂(Surfers Paradise),听名字就很销魂,我决定在那里下车。

  坐在我背后的也是亚洲人,皮肤黝黑,看模样是日本人。

  他给我指了通往海滩的路。我与两栋现代化的摩天大厦擦身而过,沿着一条铺着赭红色石板的步道继续向前走,路两边坐满了游客模样的人,还有异常活跃的海鸟,蹦蹦跳跳地抢食地上的薯条和面包屑,很快眼前就出现一道大大的金属拱门,弧形的支架顶部写着“冲浪者天堂”的英文,我加快脚步穿门而过,没走几步,一片宽广的蔚蓝便不期然呈现在眼前。

  我在国内曾看过青岛的海,厦门的海,海南的海,浙江的海,但都比不上这片海,海是海,天是天,沙是沙,颜色各自鲜艳,却又合力以三重奏的姿态震撼着我。

  海滩上有不少人,打球的,玩飞碟的,晒太阳的,遛狗的,当然还有冲浪的,但也算不上热闹,和天涯海角相比简直就该用冷清来形容。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难道这些人都不上班吗?对,他们肯定和我一样,都是来度假的。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准确地说是自嘲,我还没从大城市的朝九晚六里缓过神来呢。

  现在应该做的事,就是让西装领带灰化,让讨厌的客户消失,让暗无天日的KTV滚蛋。

  接下来的一年,每天都是我的假期!一年后的事情算什么,清凉的海风,赶紧来把我撕碎吧!就在这一刻,我属于我自己了。正午的阳光很快让我开始出汗,而且有点儿犯困,我取出地图,在路边的一处树荫下展开,背包就搁在脑袋下面当枕头。一开始睡不着,毕竟大白天的在公众场合睡觉,这事儿以前没干过。奇怪,这时候我会觉得理所当然。大概是被周遭慵懒的氛围感染了。

  我是被砸醒的,觉得有东西落在肩膀上,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坨鸟粪,大概是要走鸟屎运了,我安慰自己。

  炎热的午后,黏滞的时间缓慢流逝,我无所事事,于是起身四处乱走,在海滩入口处,有人和我打招呼。那是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尽管我只隐约记得当时聊天的内容,但这可算是我在异国第一次和当地人有较为深入的沟通,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明白我的意思。这让我备受鼓舞。

  我们即将告别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本小册子,原来他是个传教人,我生硬地拒绝了他,有点狼狈。

  返回巴士站台的路上,我在街边的免费报刊取阅处拿了一份报纸。记得出发前,在网上做功课,有前辈撰文,传授找工作的诸多手段,其中便有当地报纸一条。我翻到招聘信息页,发现招工信息寥寥,有的也只是司机、电工之类专业性较强的工种。

  我有手有脚,可我到底会什么?我望着报纸发愣,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如果新西兰的报纸也是这么不给力,那我一定死得很难看。

  我开始忐忑了,想象可能的各种情况。怀着这样的心情,2010年5月13日午夜,我踏上了新西兰的土地。

  >>懊恼的初夜

  到达奥克兰机场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四下无人,我闪身进入一个隔间,顺手关上门,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计划。

  一分钟后,我失望地望着抽水马桶,传说中顺时针的旋涡没有出现,按下阀门后,所有的水顿时被吸干——这是个真空式马桶!我不甘心,又去了洗手池,同样的问题,水还没来得及累积,就泄得一干二净。

  到达南半球都10多个小时了,可竟然找不到任何证据!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好不容易飞了两天两夜,才到了这个地方,居然没一点儿新鲜感。

  这样的念头刚刚起来,我就觉得未免过于矫情了,一个大男人在午夜12点,不找住处,却要找什么新鲜感之类的玩意儿。我哑然失笑,连忙走出机场大厅,上了夜行特快巴士。

  车厢里空空荡荡,几盏小黄灯幽幽地亮着光,除我以外,还有两个背负巨大行囊的年轻姑娘,一看也是背包客。真有胆色,我暗自赞叹道。

  我戴起眼镜,查看巴士停经的每一站,之前听人推荐奥克兰的国际青年旅社(YHA)不错。

  Tips

  Youth Hostel Association,国际青年旅社协会,国内办理会员卡花费50元人民币,可享受住宿每晚3新西兰元,约15元人民币的优惠,住三次回本,看上去很划算。但在新西兰,YHA绝非背包客的住宿首选,我曾在新西兰的汉默温泉(Hanmer Springs)小镇住过一次YHA,结合其他背包客的经验,我不建议办YHA卡,原因后述。

  我很快就在一份机场出口拿到的简易地图上找到了其所在地,比照巴士行车路线,决定在终点站下车。

  发车前,又上来一个中亚面孔的年轻男子,他的背包少说有我的两个那么大。没想到这么晚了,依然有同伴,也许我们可以结伴前往青年旅社。我放松下来,看着窗外,有路灯,有山坡的轮廓和树的影子,但大部分的风景都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中。巴士第一次停车的时候,那个中亚男人就下车了,我望着有些荒凉的街道,心想他难道要搭帐篷过夜?

  巴士不断停靠新的站台,乘客纷纷离去,最后整辆车只剩我一个人。这时候我告诉自己,吴非,醒醒吧,你是一个人在战斗了,别老想着有人伴你同行,这个国家和你非亲非故。

  车缓缓地靠站,司机大爷告诉我,到终点站了。

  我问他:“您知道国际青年旅社怎么走吗?”

  “早过了,第一站就该下车。”

  我竟然把行车线路的上行和下行弄反了!这下傻眼了。

  “那这附近还有什么旅馆?”

  大爷见多识广,想必一眼即知我这样装束的小伙儿图的就是个便宜。他大笔一挥,在地图上刷刷几笔,圈出几处BBH。

  Tips

  Budget Backpacker Hostel,即覆盖全新西兰的背包客廉价旅社组织,拥有370家以上的会员,几乎每一个在新西兰旅行的背包客都有过BBH的住宿体验,对于打工度假的年轻人,建议可办理一张BBH会员卡。花费45新西兰元,持卡人可享每晚住宿3新西兰元的折扣。从理论上说,折扣只限卡片持有人,但实际上我也曾借用过朋友的卡片。BBH卡内还包含20新西兰元的电话卡,打国际长途很划算。新西兰各BBH可取免费的BBH手册,其中对各家客栈都有评分。BBH在90分以上的不是地理位置无敌,便是风景绝佳,抑或服务周到贴心,读者可以此作为选择入住与否的重要参考。

  和YHA相比,BBH网点更多,设施更好,价格更优。YHA有的,BBH都有,市中心,公用厨房,免费泊车,休息室,电视。BBH有的,YHA很多都没有,如免费无线网络、免费使用脚踏车、免费DVD、免费甜点、免费早餐。

  我谢过大爷,独自走上冷清的奥克兰街头,夜风徐徐地吹来,地面上有些碎纸屑和空啤酒瓶在打转,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周末的夜晚,没有预期的狂欢,也没有人,一切都很安静。这是我一个人的城市,可以恣意地喜怒哀乐。

  我在地图上挑了最近的一间旅馆,摸着路慢吞吞地找过去。奥克兰乃是新西兰最大城市,皇后街(Queen St)是奥克兰最热闹的马路,但我找不到繁华的痕迹。路不宽,一条条岔路更是可以用窄小来形容,欧美电影里的许多暗巷就是这副模样,蛰伏了暴力、酒精和毒品。我心跳微微加速,10分钟后,背包客栈的招牌映入眼中,门口站着个胖子,灰蓝色的香烟袅袅升起,他冷冷地看着我。

  这人是干吗的?打劫的?揽客的?还是路过的?我硬着头皮绕过他,朝楼上走去。

  “前台在二楼。”他在后面喊道,声音洪亮。

  我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慌慌张张上楼去了。前台是个姑娘,我问了价格,要25新西兰元。

  “这是最便宜的?”

  “对。”

  “我能去别家看看价格吗?”我觉得自己傻透了。

  “当然!”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松了一口气。

  下楼又和胖子兄打了照面,他问我怎么不住在这儿,我说去别家看看价格。

  “哪儿都一样!”他在我后面说。

  两天两夜的飞行,已经让我感到疲惫不堪,我决定再看一家就做决定。走出百米开外,迎头正是肥骆驼客栈(Fat Camel)的黄色招牌。前台告诉我通铺有特价,一晚只要19新西兰元,我大喜。

  “那我住一晚。”

  “就一晚?”

  “……”

  我被问住了。明天要住在哪里呢?一个声音说,应该没那么快能找到工作吧?另一个声音说,别这么妄自菲薄,说不定明天就有工作了。

  最后我说:“就一晚。”

  电梯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我送到楼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黑暗中隐隐有人翻身,我卸下包,轻轻坐在床沿。头又热又痛,真想就这样躺下去,然后睡个痛快!可理智告诉我,战斗才刚刚开始,没几天钱就会花完,到时候还睡得着吗?这又不是上海,没钱了还能回家混吃混喝。家乡已经在万里之外了。

  我顿时感到巨大的失落和压抑。没想到离家的滋味这么难受。我本以为天高地远就能无忧无虑呢。

  我回想当时的自己,大概和豢养的雄鹰处境相仿,在笼子里关了太久,不知道自己还有展翅高飞的能力。是啊,井底的青蛙如何能坦然面对天高地阔?好在我拥有了起飞的契机。每一个想飞的少年,都要找一个没退路的练习场。

  结果,这一夜我折腾到凌晨一点多才睡下,临睡前,我检查行李,发现三脚架不见了,三脚架的袋子里还装着相机和摄像机的充电线。这是我最重要的行李之一。我又想起了日间的那坨鸟粪。真够倒霉的,南半球就这么欢迎我啊!

  我强忍怒气,回到楼下,请前台帮忙联系夜行巴士公司。

  “我有个东西落在车上了,是……”我忽然不知道三脚架该怎么说,“是三个脚的,用来拍照的……”

  “你说三脚架?”

  “对!对!八成在那辆车上。”

  遗憾的是,虽然前台尝试联系巴士公司,但因为时间太晚,已经没有相关人员接听。她表示第二天再继续帮忙联络。

  我谢过她,出门右转,回到之前询过价的客栈,胖子兄已经不在了,前台姑娘看到我颇为惊讶,她一定在想:这小子难不成把市区的所有客栈都逛了一遍?也太货比三家了吧……

  我说明来意,她表示并没有看到任何三脚架。我只好悻悻地回到肥骆驼,再次倒在床上。出发前,我答应电视台要用摄影机记录打工度假的生活,可现在充电线和三脚架都丢了,原定的计划全乱了。明天还要办银行开户,办理税号,翻译驾照,买手机号,找工作,找住处……

  这些纷乱芜杂的念头让我无比烦躁,然而我的身体已累至极限,终于陷入睡眠。

  >>卑微的勇敢

  6点钟我醒来,室友还在睡。我知道这将是漫长的一天,便强打精神下床,冲个热水澡,让自己恢复状态。

  出门直奔邮局,办理税号,又称IRD号。

  邮局里人不多,柜台后竟然有华人面孔,我一边排队,一边琢磨着待会儿是说中文还是说英文。没多久就轮到我,我用英文说:“请问……我想申请税号,如何办理?”

  对方交给我一份表,填完后,我连同护照和驾照一并交还给工作人员。她正准备确认签收,忽然对我说:“你这驾照不能用,必须要翻译件。”

  “上面有英文。”

  “那也不行,得翻译过才行。”

  翻译要好几十元啊,我舍不得花这笔钱,只好敷衍道:“那好,我这就去翻译。”

  拐上皇后街,可把我惊呆了,马路上几乎全都是亚洲人!黄皮肤,黑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在中国,新西兰的一切只是场梦。

  我问了路,打算去车协碰运气,顺道搞定手机号码和银行开户。沃达丰银行的工作人员给我解释了一番各种套餐,我没太听懂,又不好意思老问,就说:“OK,OK!”后来在当地人家里听到这么个笑话:当亚洲人说OK或者Yes的时候,就表示他们并没有听懂……我一想还真有道理,东方人都有点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结果常常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往肚子里咽。

  现实是残忍的,我再一次被车协的工作人员无情地拒绝了。她告诉我,在霍布森街上有一家叫华页的翻译公司,走路并不远。

  Tips:

  IRD,全称为Inland Revenue Department,即新西兰税务局,在新西兰合法打工,公司需要为雇员缴税,而打工度假的年轻人,通常一年期满后选择归国,此时可申请退税。驾照可以没有,手机可以没有,但是税号必须有。办理税号需要两种文件,根据官方网站的说明,大陆背包客通常是提供护照与驾驶执照的翻译件。若在国内未能取得驾照怎么办?别担心,分享我两位朋友的成功经验。他们直接前往税务局位于奥克兰北岸塔卡普纳(Takapuna)的办公室,凭借护照和开户银行提供的银行对账单(Bank Statement)申请成功,办理税号可直接前往税务局各地办公室,也可交邮局或车协(Automobile Association,简称AA)代办。

  看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该花的还得花。到了翻译公司,被告知翻译需要半天时间,可以下午来取。离开前,办公室的一位大姐说:“你是要找工作吧?”

  “对啊。”我听到这两个字,眼睛肯定亮了。

  “刚来新西兰,别急着工作嘛,到处转转,对面有个天空塔,上去不要钱的。工作的话,看看我们的报纸吧,上面有招工信息的啦!”

  咦?我居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找工作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啊!我抓起报纸,连声道谢。翻到招聘信息的一页,哇噻!可把我乐坏了,只见各种职位占据了满满的一版,还几乎全都是华人的招聘。

  得救了。

  彼时的我被这样的感觉充盈着,浑身轻飘飘。这真是讽刺,我在国内鼓足勇气,诸般折腾,只为丢掉一份工作,转眼竟又乞丐似的,期待有人施舍另一份工作。

  心情一旦轻松,胆子就跟着大了起来。我沿着霍布森街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家店面,玻璃外墙上写着几行中文:

  20张全尺寸标准撞球台

  比利时水晶球

  环球皇冠等高级球杆

  好家伙,原来是个撞球俱乐部,大白天的,里面没开灯,有点昏暗,深处的球桌难以辨认出墨绿色的桌面。我发现自己还没摆脱对母语的依赖,看到有华人或者中文招牌,总不自觉地有亲近感。脑子里总冒出“都是炎黄子孙,他们应该会帮助我吧”这样的念头。

  我径直走了进去。柜台后有名伙计,正低着头不知道在干吗。

  “嘿,在忙?”

  “还好,”他抬起头,“你有什么事?”

  “请问你们招人不?兼职的也行。”

  “你什么时间可以上班?”

  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闻言大喜:“都可以,我刚到新西兰,时间自由,随叫随到。”

  他掏出纸笔,说:“把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留下吧,我问问老板,有消息打电话给你。”

  “谢谢,谢谢!”

  在我离开前,他叫住我:“喂,以后找工作别跟人说你刚到新西兰。”

  我一愣,随即顿悟,再三道谢后,走出桌球馆,心情愉快。我是第一次用这样原始、直接的方式找工作,因为早上出门前,肥骆驼客栈的前台跟我说:“在新西兰,找工作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登门询问!因为登广告招人得花钱,店家大都不愿意。”

  现在回想,那种愉快,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终于迈出了第一步,而并不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但只要能够不断地向前走,成功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

  撞球俱乐部对面的树已经染上秋天的色彩,红黄相间,在蓝天下分外美丽。不经意之间,南半球向我张开了怀抱。

  只要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路就好走了很多。我又沿街去了不少咖啡馆和饭店。我之前的工作经验,理科背景和服务性行业真是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准备简历时,我便想,要凭什么才能吸引未来的雇主?既然没有相关经验,就只能想办法证明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吧?对,想到这里,我搜索近几年的经历,发现除了上班下班,我幸运地拥有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记忆:零下30℃的极北之冬,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终点线,涉足版权代理的阴差阳错……我忽然意识到未来的一年,也很有可能成为一段刻骨的过去,为了这,所有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每一次回想那些因为追逐幸福而流过的泪与汗,多半会开心地笑,所以快乐是可以预支的吧。

  在霍布森街与维多利亚街(Victoria St)交汇的街角,有家Esquires(时尚先生)咖啡店,店员告诉我他们正在招夜班员工。我有点退缩,但转念一想,聊胜于无,就留下简历,约好明天过来和主管谈谈。

  中午我没敢下馆子,就吃早上在超市买的特价面包。面包很干,不过我出门前在旅馆灌了自来水,这真是一顿难吃的午餐。饭后,为了让自己开心起来,我决定照翻译公司大姐说的,上天空塔看看去。这是南半球最高的建筑,想象登高远眺的感觉就让我心胸开阔。在天空塔底楼大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竟然找不到上去的电梯。服务台后有个老奶奶,我上前跟她打听。结果老奶奶来一句:“你买票了吗?”

  “啊?不是免费的?”

  “不是啊,25新西兰元。”

  “哦,谢谢您,买票在哪儿?”

  “在地下一层,电梯口也在那儿。”

  我谢过老奶奶,落荒而逃。

  虽然翻译公司提供的旅游信息有点不靠谱,但他们的本行干得还不赖。我很快便拿到了翻译好的驾照,重返肥骆驼附近的邮局,递交了税号申请,接着又续了两晚的住宿。一琢磨,计划的几件大事居然依次摆平,可以专心对付工作了。我掏出报纸,开始研究起来。

  油漆工、木匠、厨师、打咖啡……

  唉,一个都不会。

  继续找找看,这下有一些新的发现。

  洗碗工、餐馆楼面、收银员……

  唉,我一本科毕业生,居然要沦落至此?说心里没有落差那是假话,但没饭吃的时候,自尊值几个钱呢?

  我立即拨通了报纸上的号码。

  “喂,请问是××大酒楼吗?”我用中文问道。

  “啊,系啊。”一听就是广东人。

  “你们系不系招楼面啊,我在华页上看到广告来的……”不知不觉我也变半个广东人了。

  “哦,揾工啊?你等等!”

  过了一会儿。

  “你好,请问你有工作签证吗?”

  “有啊,我系Working Holiday Visa(打工度假签证)!”

  “那个不行的啦,我们要Work Visa才可以,你那种签证做3个月就跑路,我们吃不消的。”

  我一听,愣了。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同样的回答,我急了。难道打工度假签证就是个华而不实的摆设?可也没听说有哪位前辈流落街头、客死异乡啊。

  >>喂鸟的青年

  我学乖了,不再把初来乍到挂在嘴边,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同情你,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我也不再主动透露自己的签证类型,我学不来欺骗,只好选择沉默。

  一轮电话打完,我开始在市区瞎逛。偶然经过市中心的图书馆,大大的玻璃幕墙上,写着提供免费网络,这对急于找工作的我来说,真是及时雨!当然要进去。里面有不少上网的人,也有读书、看杂志的读者,我想起我的大学时代,那些在图书馆睡觉,口水流到地上的日子。更多的日子里,我是去图书馆打工的:整理书架,值班。直到一次看话剧旷工,然后被开除……

  唉,等等,也许奥克兰的图书馆也需要人手!我想到这里,立刻向一名馆员求证,喜出望外的是,他告诉我有图书馆在招人,然后给我一个网站,我点击进入,是一个图书馆助理的工作。我兴奋坏了,仿佛与一个久违的好友重逢,我写了很多字,填满了开放式问卷的每一处空白。这花了我很长时间。

  感到饥饿我才离开图书馆,就在门口席地而坐,拿出面包啃了起来。人群从我面前经过,我不用在意他们,他们眼里也没有我这个人。几只麻雀落下来,它们渐渐聚拢,蹦蹦跳跳地朝我靠近。它们的眼神让我觉得挺可怜的,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给它们些吃的。我一边感叹自己连工作都没有,一边还是把面包屑撒了出去,看着它们啄食的欢快模样,我感到内心平静的喜悦。同样是世上的生命,麻雀只要一点点面包屑就能满足。和它们相比,我已经幸福到可以尽情地享用面包了。

  从这天起,我就有了喂鸟的习惯。

  喂饱了麻雀和自己,我又开始四处上门找工,但得到最多的答复依然是拒绝。刚开始面子上还挺挂不住的,后来也就麻木了。即便如此,没有工作的事实依然像一座山,冷冷地横在我身前。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儿,我决定晚餐要吃顿好的。最终我在维多利亚大街享用了一顿红烧肉丸饭,那是种久违的幸福感觉,和厨艺无关,只是有家乡的味道。真是出门在外才会想家,身在国外才会更爱国。

  回到肥骆驼客栈,巴士公司依然没有带来好消息,我知道我只能另想办法解决摄影的问题了。夜里睡不着,我又端着电脑,跑到图书馆外的露台上,漫无目的地登陆工作网站。身边坐着几个和我一样蹭网的家伙,毫无顾忌地抽着烟,爆发出阵阵大笑。图书馆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画,画的是一扇窗户,一个女人临窗而立,似乎满腹心事。白天的时候,我觉得女人正在期待美好一天的开始。可现在,我觉得她就像“北京一夜”里的那位等待了千年的老妇人,良人不归她不睡。

  我忽然怀念起白天的那些麻雀,它们现在肯定睡觉了

  >>失败的面试

  次日上午,我在约定的时间前往Esquires咖啡店。这是个夜班职位,我想了一宿,忽然想通了。

  我父亲已经在药店上了10年夜班,没有双休日,风雨无阻。他都快60了,从没怨言。我总是劝他,算了吧,太辛苦,可他不听。为了我,父母提前退休,离开了舒适的小城市,一头扎进大上海的繁华与寂寥。上海可能并不适合他们,只不过我在这里。

  我值得他们牺牲至此吗?毕业后的几年,我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伴随牺牲的爱总是让人喘不过气,与此相比,现实的压力又算什么。再怎么逃避现实,我还是他们的儿子。人们都说父母的爱无私,但那种毫不在意子女感受的付出,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有机会上夜班的话,心里多少会好受一些,我是这么想的,辛苦了父母的辛苦,牺牲了父母的牺牲,并且站在感同身受的立场,也许更能平等地对话和说服他们吧。

  就这样,我怀着期待不已的心情,开始面试。

  “可以看一下你的工作签证吗?”这家店的主管是个中国姑娘,名叫Jo,素面朝天,挺漂亮的。

  我翻到签证页,递上护照。她瞥了一眼,还给我。

  “你能在这里干多久?”

  我犹豫了几秒钟,说:“3个月。”

  “啊?才3个月?”

  我又给她看签证,说:“我是打工度假签证,只能为同一个雇主工作3个月。”

  “那很遗憾,我们不能用你,要打出好咖啡至少要学两个月,我们刚刚可以用你,你就要走……”她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你的简历很不错,我们可以给你培训。但是这种情况实在是不行。”

  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心情的起落,已经距离成功那么近了,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但我很快振作起来,和她用力握手表示感谢——我是真的很感谢她,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是第一个对我做出肯定评价的人。也许她只是客套或者表达安慰,但对我来说,一点点鼓舞就意味着莫大的力量。

  出店门的时候,之前阴沉沉的天空开始下雨,雨势迅速地转大,人群在骤雨里慌乱地奔跑,我迈着悠闲的步伐任凭雨水洒下来,想借此令内心安静。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图书馆门口,今天的图书馆一反常态,响亮的歌声穿过厚厚的玻璃流淌而出,我愈发好奇。进去才知道,今天是某个音乐节,图书馆的舞台上有两个年轻人在边弹边唱,他们自得的表情,仿佛拥有整个世界。而图书馆居然能放声歌唱这件事,也让我大开眼界。我一边听歌,一边上网,顺便给一个朋友在网上留言。

  在这天下午就要结束的时候,我通过报纸上的招聘信息,获得了一个试工机会,是北岸的一家日本料理。接电话的男子名叫安迪,有中国东北口音,岁数比我大不了多少。

  “做过帮厨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学,我很能吃苦的。”

  “这个……”

  我知道对方在犹豫,立马急了,言辞恳切几乎感动自己。最后他说:“你别急,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当初……我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样吧,你下周一早上来试试,我和老板说,争取让你留下来。”

  说到“当初”二字,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也许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新西兰是个异乡,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染上和遗忘乡愁的早晚罢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异常明朗,云仿佛都是透明的。奥克兰的天气真的就像人们描述的那样,如同孩子的脸。我信步来到皇后街位于市区尽头的渡轮码头,那儿景致绝佳,好的风景真的能够改变心情。在码头,我看到一个胖胖的亚裔男孩,无所适从地晃荡,后来他一直茫然地望着某个方向。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简直就是旅途中的至理名言。可惜他不是个姑娘,不然我想的必然是另一句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我上前搭讪:“你好啊,兄弟。”

  “你好。”他有点紧张。

  “听口音,你日本人吧?”

  “对啊。”

  “幸会幸会,我叫吴非,可否请教尊姓大名?”我改用日语问他。

  “敝姓田中。”

  “那,田中桑,你为啥来新西兰?”

  “我被公司开除了……”他脸上微微有落寞的表情。

  “这么惨?为什么选新西兰啊?大老远的。”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心想这小子也有点意思,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居然飞过了大半个地球。能够跟着感觉大步走,也绝非普通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无论结局如何,至少追随感觉的过程,通常是愉快的。

  “不过我也没比你好多少,已经快没钱度日了。这不,找了两天工作了,还没摸到门呢。”

  我们对望了一下,然后都笑了。他的笑像个高中生,腼腆、单纯。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最后我问:“我说田中,你有什么理想啊?”

  他眨巴着小眼睛,想了半天,说:“我要做个有钱人!你呢?”

  “我要写本书,随便什么书,不然人生也太没劲了,”我说,“看来咱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一起加油吧!”

  从小时候开始,当被问及理想的时候,多半会回答科学家或者飞行员这些看上去很酷的答案,却并不知道那些职业可以带给我们怎样的生活。

  直到我们在现实的大河里泅渡,并且离幸福越来越远,我们才重新开始考虑要做些什么才能够让人生更有意思,可往往已经力不从心。让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去看他年少时的理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悲壮的事吗?喜欢的《俾面派对》里,有这样的歌词:

  似为名节做奴隶

  种种方式的捆绑

  请柬一出怎抵挡

  想出千般的推搪

  明日富贵与闭翳

  也要靠你俾下面(给点面子的意思)

  我总是担心自己有一天要为了名利背弃理想,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赶紧做些什么,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复旦校长在2009年新年寄语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令人有些沮丧的是,现在“理想主义”这个词好像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代名词。“理想主义”不能遭到如此贬义的理解。从哲学上来讲,理想主义带有彼岸性,你可以尽可能地逼近这个“彼岸”,但是你永远到达不了“彼岸”。它“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理想主义是“彼岸”的一座灯塔,如果没有它,就无法照亮“此岸”。

  这段话一方面给追逐理想提供了更加坚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理想的尽头不过是新的理想,唯一的选择是不断地自我超越。

  这些话我当然没有和田中说,毕竟语言不通。但是每当自我怀疑和否定的时候,我就用它来鼓励自己。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提议,我和田中一起对着海与天的尽头高呼“努力,奋斗!”把这些年的积郁一股脑儿都倾泻出来,真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几只海鸟扑扑地拍着翅膀,在路灯顶盖上看着我们。

  >>突然而至的工作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是吴非吧?”

  “对,您哪位?”

  “我是萨尔马,看到你的留言了。”

  “哦……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我都准备滚蛋了,再晚一步,你的书就拿不到了。”

  “哈哈,抱歉,我不常上网的,那咱们明天约个时间见面吧?”

  “好啊,吃完午饭,在天空塔一楼见面如何?我顺便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没问题。”

  萨尔马是一个女孩,和我一样是打工旅行的。她比我早几个星期到达,一次在网上聊天,她请我帮忙带一本中文的高等数学。高等数学,我在复旦拼死拼活地钻研,毕业5年压根儿没用上,没想到却在新西兰救了我一命。

  秋天的夜黑得早,6点多的海面,已经被霓虹灯染得五光十色。我和田中悠闲地从一条马路逛到另一条马路,不去想明天、后天、大后天……打工度假的每一个瞬间都像这样无忧无虑该多好啊。

  分别的时候,田中问我:“非桑,明天你有什么计划?”

  “哦,我明天要去北岸试工。对了,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哦,”田中说,然后他憋了半天,竟然又冒出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当时的反应和各位读者一样,我被雷到了。此人心血来潮的功力和我绝非同一层级。

  “后天早上8点,我在码头前面的车站坐车去北岸,如果你愿意,就一起去吧……”

  这便是我俩最后的对话。如果有重逢,他会不会带着装满日元的麻袋,眨巴着小眼睛,面带天真的笑容,朝我走过来呢?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和萨尔马在天空塔见面。她是穆斯林,我很容易认出了她。同行的还有她的朋友乔安娜。萨尔马在新西兰的开局比较顺利,不仅有了工作,房子也搞定了。有趣的是她租房的经历,当时她在一家饭店吃饭,她后来的房东走进来大声询问有没有人要租房。于是他们一拍即合。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只是特别幸运”。萨尔马也给我带来了幸运,所以我相信她的幸运不是偶然。

  她一看到我,就高兴地招呼我入座,然后塞给我一个白色塑料袋。

  “你千里迢迢帮我带书,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带了点吃的。一些泡面和零食,别介意哦。”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见面礼了,两天下来,面包和水已经快要让我口中淡出酸水了。我忙不迭地递上此行的终极货物:高等数学教科书。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不久萨尔马的另外一位朋友乔丹也到了。

  “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找工作的朋友,吴非,”萨尔马为我们相互介绍,“这是乔丹。”

  “你想找什么工作?”他问我。

  “都可以。”

  “做过木工吗?”

  “没有。”我实话实说。

  “我也许可以帮你找找这方面的工作,木匠在新西兰的需求很大,我就是干这个的。”

  “可以马上工作吗?”我问道,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可能要等一阵子。你想马上工作?”

  “对,越快越好。”

  “他的钱快花光啦。”萨尔马在一旁插嘴。

  乔丹一思索,说道:“我帮你联系一个朋友,是个工头,现在应该有摘猕猴桃的工作。我以前在他手下干过,他人不错。”

  他立即开始打电话,我竖起耳朵,希望出现了。

  挂了电话,乔丹说:“明天工头家刚好有人来奥克兰办事,你下午可以跟他的车回奥波蒂基(Opotiki)。”

  “然后我就可以上班了?”

  “对。”

  我仍然不敢相信,漫长失落的两天,居然以这样戏剧化的方式逆转。

  乔安娜说:“那我们走吧。”

  她起身,和几位身着制服的天空塔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带领我们进了电梯。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她就在这里工作,而我也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免费登上天空塔的机会。

  电梯开始无声地上升,很快便到达了360度的观景平台,奥克兰的全景在我脚下一览无遗,更远处,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海洋。

  乔安娜如数家珍地向我们介绍视野中的景物,从奥克兰大学的钟楼,到顾城自杀的岛屿……我却走神了,各种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远。原来,如孩子的脸多变的,不只是奥克兰的天气,还有人的心情啊。无论多大的困苦,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消散的。身边的人凝视着远方,他们不会知道两天前,有一个男子,他囊中羞涩,饥肠辘辘,从天空塔底楼灰溜溜地逃走。而这个男子,现在就站在他们身旁,眼睛里倒映着相同的风景。在后来打工度假的日子里,当我觉得累了,就会想起这一刻,然后获得坚持下去的力量。

  这天晚上,没有心理包袱的我甩开膀子和肥骆驼客栈的几位室友彻夜长谈。

  “我们那儿的部队里,可不都是聪明人……”

  “我们国家有鲜花盛开的沙漠,还有乱吐口水的山羊……”

  “我这两年打工度假只有几天没工作,工作嘛,不难找的……”

  “中国字很难学的,放弃吧……”

  德国人、瑞士人、智利人、中国人,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但我们的年轻和对这个世界的向往没有区别,我们聊啊聊啊,天南海北,不知疲倦。

  我开始觉得世界真大。星期一早上,我搭乘D2巴士前往北岸的日本餐厅试工。安迪告诉我餐厅位于写字楼群里,很好辨认。顾名思义,北岸位于奥克兰以北,从市区到北岸需要过海,巴士行使在跨海大桥上,海面上金光万点,太阳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下车后,我发现马路对面有几栋高楼,剩下全是大片的绿地和民宅。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写字楼群”?我将信将疑地朝约定地点移动,很快就遇到了面带笑容的安迪。

  他将我带到一家不大不小的日本餐厅,厨房里已经有人在忙碌着准备中午的寿司和天妇罗。因为之前工作的原因,我对日本料理有特别的好感,此时我已经跃跃欲试。

  “你在厨房等一下,老板在和客人说话,”安迪告诉我,“一会儿好好干。”

  于是,我便饶有兴致地看厨师们洗、切、煮、炸,同时想象自己在厨房大展身手的模样。感觉这工作还挺带劲儿的。

  没多久,老板进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把安迪喊过去,小声嘀咕了一番。

  “不好意思,老板说这地方已经不要人了,”安迪回到我身边,有些尴尬地说,“不过他在市内还有一家店,一会儿带你到那边去。”

  我无所事事地又在厨房消磨了一会儿,便跟着马来西亚老板上车了。在车上,他似乎有些谈话的兴致,说起她的女儿,和我年纪相仿,在加拿大打工。

  “年轻人啊,有闯劲儿,想出来看看世界,我就随她去,不过工作还是要勤力。”他的重点显然是最后那句话。

  “那是,那是。”我附和道。

  市区的这家餐厅比北岸要大不少,我麻利地换上制服,便进入厨房。和之前的小而有序厨房相比,这个厨房显得拥挤混乱。不大的空间里,居然有将近10个人在忙东忙西。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个前辈,说:“教教他。”

  “你,把那包肠粉拆开。”那人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吩咐道。

  我心想,我连工具在哪里都不知道,拆啥?拆完了又要干吗?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周围的人都当我不存在。曾经很向往电影《海鸥食堂》里那种温暖、安静的氛围,但现实的厨房生活一点儿都没有电影那么浪漫。

  我勉强干了一会儿,然后问老板:“今天算上班吗?”

  “今天?”他一脸意外,“先试两三天再说。”

  我等不了那么久,看来是时候离开奥克兰了。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脱下制服,走出餐馆。

  正午骄阳下,有几只麻雀在路边散步,我记起了图书馆门外的朋友们。对它们来说,所谓成就感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被迫离开奥克兰的我,渐渐能够体会到一种不甘心和挫折感,即使可以在别处找到工作,但留在繁华的奥克兰这个愿望落了空。那些被迫离开北上广的年轻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踏上归乡的火车呢?

  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做,就掏出手机,给安迪发短消息:“安迪大哥,我打算去奥波蒂基摘猕猴桃,虽然没有留下来和你一起工作,还是非常感谢你的关照。”

  他回我:“那地方有很多黑工头,千万小心,有事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奥克兰到奥波蒂基来回10多个小时车程呢,真太爷们儿了!我感动得不知道回什么好。正是遇到了安迪这样的好心人,才让我对跌跌撞撞开始的打工度假更有信心。我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付出正在一去不返地减少,这其中的原因太多,比如自顾不暇的人生或者世风日下的浸染。而在新西兰,我暂时不那么悲观了,因为我经历了太多美好和简单的人际关系。

  下午2点,我在天空塔下等一辆轿车,工头的朋友崔哥将载着我奔向梦中期待的猕猴桃果园。在国内,我无数次地想象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散生活。一次在德国出差,轿车奔驰在广袤的、绿油油的原野上,我跟同事讲,我的理想就是当个农民。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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