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没有信仰，就是流氓

　　>>世界上最美的营地

　　克罗姆维尔是个典型的新西兰小镇——浓缩的镇中心，散布的住宅。我在问讯处拿了地图，便朝着财富水果公司的方向迈开大步。早在8月份，我就写信给公司经理布伦特，询问今年的职位空缺。他说现在还太早，让我到春天再来信。到了春天，他说把我放在分拣员工的名单里了，让我等待开工的通知。11月底，果园来了一封确认信，通知开工日期，要求收件人回复确认。小弟我本来还飞鸽传书，投了好几家，但最终只有财富水果向我抛出橄榄枝，只好硬着头皮勉强同意，没想到这成了我打工度假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12月底，盛夏的阳光晒得柏油路上出现了幻影，我背负沉沉的家当，沿着6号公路向北独行，碧蓝的丹斯坦湖（Lake Dunstan）始终追随着我的步伐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这大概是新西兰最瘦长的湖了。问询处的阿姨告诉我顶多只要半个小时的路，我走了45分钟还没看到进山口。期间倒是经过几处别家果园，令人垂涎欲滴的水果挂在枝头，包装厂门前停着很多轿车，果园深处可以看到几个颜色不同的帐篷，一切都暗示着丰收的季节即将到来。有些果园上空不断响起鸟的惨叫声，我起初以为是猎人的杰作，但又始终只闻哀嚎，不闻枪声，心想多半是吓唬鸟的录音。

　　在问了一次路以后，我终于开始进山。进山百步之内，便是一个明镜般清澈的小湖，湖岸垂下万条柳丝。正当我陶醉在这山光水色之中，身后有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位颇具英伦范儿的年轻男子向我走来。他蜷曲的金发未及肩膀，打扮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背包客，身着陈旧西装的他看上去倒更像个落魄的演员。

　　“你，也是去财富水果拜师学艺的吧？”

　　“不错，正是！”

　　“可否在此稍等片刻，我开车送你上去。我和几个朋友打个招呼就走。”说完他走向湖边，和几个外国人拥抱接吻。

　　“我刚才在6号公路看到你了，只是不敢确定你是奔着这儿来的，早知道早点让你上车就好了，”他回到我身边，用字正腔圆的英语解释道，“我叫麦克，上车吧。”

　　我们开着麦克的房车，朝山顶进发，车后扬起一长溜尘土。

　　在经理办公室门口，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布伦特，但他只说了一句话：“营地在松树林那边，自己去吧。”

　　自己去就自己去，我和麦克分手后，朝营地走去。至今我回想起那片营地，胸中依然一阵火烫，在落满松针和松果的金色大地上，在随风低吟的松间，颜色形状各异的帐篷散落四方，像一个小小的世界。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国度、不安于室的年轻人就是这里的新主人，只要夜晚还在，篝火晚会就在；只要樱桃还在，我们就在。

　　我找了一处平地，顶着强劲的风搭起了我的宝物——温室单人帐篷，这花了我半个小时，引来不少人旁观。营地隔壁有个用铁皮搭起来的房子，里边人头攒动，我有些紧张地推开门，这地方简直是个丛林版的BBH。耳边有法语、英语、西班牙语等多国语言乱战。这是个厨房，中央是一个大的操作台，四周围绕着冰箱、灶台、水槽、餐桌，我又想起工作过的餐厅和前田师傅了，不知道他的咳嗽有没有好点。

　　我需要买一些食物，就跟人打听有没有下山的车，但没有人知道。正好这时走进来一对双胞胎姐妹，我问：“我听说这里有辆往返镇上的面包车，你们知道是谁开吗？”

　　她俩对望一眼，很有默契地笑了。

　　“等会儿跟我们走吧！”

　　出发前，我正在厨房摆放油盐酱醋，这时电话响了，那人大声说道：“我到克罗姆维尔了！”

　　“你哪位啊？”

　　“我是强尼啊！”

　　“你不是要去西海岸旅行吗？”

　　“没搭上车，只好来南部了。”

　　“我们明天上班，你来得真巧。”

　　此君名叫强尼，我们在国内的网上相识，并相约有缘在新西兰见。5点钟，我跟着双胞胎姐妹去镇上采购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顺便和强尼会合。强尼晒得像块黑炭，短发好久没整理了，跟刺猬头似的。我在新西兰7个月，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云游四方的同胞。

　　“除了你我几乎没见过其他的中国战友。”

　　“是啊，我也奇怪呢，人都跑哪儿去了。”

　　>>越选越伤心

　　一夜无话，次日周一，早上8点，众人在包装厂门口集合。一台机器的传送带正不断吐出红得发黑的大颗樱桃，看得出来，面带饥渴表情的不止我一个人。布伦特把合同发到每个人手上，然后带我们走进了神秘的包装厂内部。

　　眼前出现四排分拣流水线，每条流水线由互相垂直的一条水槽和三条选果槽组成，水槽里的水正在急速流淌，我伸手触了一下，很冰。布伦特给所有人演示操作程序，他将一把樱桃丢在三条选果槽中间的那条——最粗的一条，然后他一边讲解拣选标准，一边将出口的樱桃放入左手边的槽，将在国内销售的樱桃放入右手边的槽。至于有严重质量缺陷的樱桃，则扔进一个靠近腹部的通道，直接滑入垃圾桶。出口槽和国内槽上的樱桃累计到一定数量后，会有质检人员来进行二次检查，没有问题的话，就拨入水槽，这些合格樱桃顺水流到流水线的终点——也是包装工那里。

　　随着叉车将装满一桶桶樱桃的木托盘安稳地放在地上，我们的抢钱生涯正式开始了。众人争先恐后地把樱桃倒入中间的选果槽。这时候，实力的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就拿我身边这位略胖的英国姑娘洁玛来说吧，我刚刚选完一桶，转头一看她的记录纸！是不是眼花了，她的纸上已经打了5个洞！不是两个，也不是三四个，而是5个！我当时很想撞墙，但我随即告诉自己，别急，也许我还没进入状态呢。遗憾的是，我这一整天除了想撞墙和安慰自己就没动过别的念头。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洁玛大侠已经干了9年！是全工厂选果速度最快的人。这和外卡选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杀入正赛，却在首轮遭遇卫冕冠军的悲惨境遇有什么差别啊？

　　第一天我们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7点，洁玛大侠的成绩是200多桶，也就是500多新西兰元（约2465元人民币）。我来新西兰这么久，挣得最多的一周都比不上她一天的工资，这可让我真的伤不起。我的自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樱桃季疯狂吸金的梦想正在不可避免地走上破碎之路。当然，在破碎之路上，强尼也当仁不让地成了炮灰，他干的比我还少。

　　工作两天下来，我大致摸清了财富水果的人员状况。二号营地聚集了全部的帐篷族和房车族，共有30来号人，法国人占据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人来自智利、英国、加拿大、美国、韩国、澳大利亚，当然，还有新西兰本地人。

　　这些老外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围着营地外的一个金属火炉喝啤酒，只要不下雨的夜晚，很晚还能听到他们谈笑的声音。一号营地大都是果园的老员工，他们有自己固定的房车或者房间，或者是一些没有帐篷和房车的背包客。

　　第二天，尽管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我的成绩依然惨淡。究竟是哪个混蛋说樱桃是最好赚的工作啊！我们每天完成的桶数会以打孔的方式记录在一张卡纸上，每张卡纸可以打50个孔，下班时，很多人都交了两张卡纸，让我等拼死也只能交出一张卡纸的人无地自容——而且还是张只打了一半孔的卡纸！

　　我闷闷不乐，连诱人的樱桃在眼前都没有胃口，午餐和晚餐依然舍不得买昂贵的青菜。

　　我和强尼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提升着工作效率，我们甚至绝望地认为，打满一张记录卡上的50个孔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另外，我再也没有站在洁玛女侠的身旁。

　　>>卖樱桃的老男孩

　　一眨眼，伟大的2010年就这样过去了。

　　王小波如是描述他的1995年：我们读书、写作——1995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样提到过去的一年，带点感慨的语调，感叹生活的平淡。过去我们的生活可不是这样平淡。在我们年轻时，每一年的经历都能写成一本书，后来只能写成小册子，再后来变成了薄薄的几页纸。现在就是这样一句话：读书、写作。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远离了动荡的年代，另一方面，我们也喜欢平淡的生活。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够了。

　　可我在想，没有经历过动荡的生活，谁能坦然接受平淡的幸福？有多少年轻人的热血不需要用疯狂的庆典来平息呢？在我26岁这一年，我把过去的几百个日子写成了书，而王小波的这番话，则正可以作为对我自己未来的美好预言。打工度假本身，并不是我的梦想，它是突然出现的一片树林。我本来可以沿着走了25年的老路，没有太多悬念地和别人一样，为了社会和父母规定的目标而努力奋斗，但我发现了这片树林，我期待在这片林子的尽头会有一些不同的风景吸引着我踏上新的征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在这一年即将过去之时，我和强尼干了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旧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下班后回到厨房休息。马克和梅尔是一对跨国情侣，他们的工作是摘樱桃，通常比拣选樱桃的工人早下班。我们发现他俩正在制作出售樱桃的招牌，硬纸板上用彩色铅笔画了可爱的樱桃图案，大大的“出售樱桃”字样和价格占据了整面招牌。

　　“你们在做啥？”我十分好奇地问。

　　“哦，老板说四号片区的樱桃摘不完了，我们可以自己摘了拿去卖。”

　　“哇，还有这等好事？”

　　我和强尼顿时就来了精神，这不就像非种子选手在选果的赛场上惨败而归后，大赛组委会通知我们还有复活赛嘛！

　　“赶紧的！我们也来搞一票大的！”我对强尼说。

　　“去哪儿卖呢？”他问。

　　“这个……热闹的地方会比较好卖吧？但是必须离开克罗姆维尔，这里是樱桃的大本营，卖不出好价钱。”

　　“那就去皇后镇吧，正好我的朋友华筝公主今晚要去皇后镇跨年，今晚的皇后镇一定是人身人海，钱山钱海啊，哈哈哈哈。”他爆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好！那我们就去皇后镇卖樱桃！”

　　事不宜迟，距离天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来自台湾的华筝公主和香港的奥蕾开着车，准时出现在财富水果的二号营地，然后我们去果园摘了满满四桶樱桃，朝着皇后镇，朝着2011，朝着大把的钞票，上路！

　　2010年最后一个傍晚的夕阳是灿烂的金色，沐浴在其中的厚厚的云宛若透明，强尼和奥蕾都是基督徒，他们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基督之光”。我不是教徒，但我在那一刻确实感到某种神圣与庄严。华筝公主的车技相当了得，从克罗姆维尔到皇后镇全是山路，一侧是陡峭的悬崖，一侧是陡峭的山峰，我们的厢式轿车平稳地飞驰在新西兰大好河山中，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们此刻的快乐。天色暗下来了，但还没有全黑，在我正被卓越山脉（Remarkables）那绵延在天空中超绝的山脊线所震撼的时候，我们进入了皇后镇市区。华筝公主把车停在朋友家门口，瓦卡蒂普湖（Wakatipu Lake）就在脚下不远处，城市的灯光把湖面染得熠熠生辉。我们将桶里的樱桃分装在若干塑料袋内，完成了行动前的最后准备工作。

　　“吴非，樱桃卖多少钱啊？”

　　“我晕，差点忘了这茬……”

　　我记得超市的樱桃单价在每公斤20新西兰元（约99元人民币）上下，我掂了掂手上的袋子。

　　“咱们这一袋大概1斤，肯定得比超市便宜啊，那就打个5折吧，5新西兰元一袋。”

　　新年前夜的皇后镇果然热闹非凡，马路上除了人还是人，嘈杂的环境让我们无所适从。我忽然有点退缩，强尼看上去也是。我们提着桶，举着贩卖樱桃的招牌，往城区的中心地带缓缓移动。迎接新年的舞台搭建在湖边的一块空地上，此时舞台上已经开始了辞旧迎新的表演，在舞台前的空地上，我们被席地而坐的人群挤得抬不起脚。我告诉自己，一鼓作气，不要再给自己找拖延的理由了。

　　我走进人群，努力摆出笑脸，晃动手中的招牌。

　　“需要樱桃吗？新鲜，便宜！”

　　有的人面露不快，大约是我打断了他们欣赏表演。也有人略带好奇，但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兴趣要买我的樱桃。唉，卖樱桃的男孩真可怜。

　　出师不利，我们决定转战阵地，逆着涌向舞台的人群，我们在一个看似热闹的十字路口停下，决定就此占地为王，开卖克罗姆维尔的绝世好樱桃。

　　我把招牌贴在背后一家已经打烊的商店的橱窗上，随后便和强尼坐在街角，等待客人上门。我们才刚坐下，就有人上门了。此人一身鲜亮的黄色，手持杀威棒。

　　他是一个城管。

　　我知道不妙，但依然故作镇静。

　　“这里不能摆摊，你们难道不知道？”

　　“我是第一次来皇后镇……”

　　“这里是市中心，不能摆摊，请立即离开。”

　　“那我们该去哪里呢？”天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到问这句话。

　　“你们可以去保护区外面。”他顺手指向警戒带外。

　　这个夜晚的华丽逆转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没错，在连续遭遇两次挫折以后，我们的樱桃生意开张了。在海滩街的一家礼品店门口，我扯开嗓子叫卖。渐渐有路人停下来，我不失时机地拿出又大又黑的樱桃请对方品尝，终于有一位客人在尝过之后决定付钱购买。我接过印有希拉里爵士头像的纸币，开心得想要纵声长啸。小贩的付出和回报特别简单直接，和一个月只爽一次的领工资不一样。

　　我们从10点卖到11点半，带来的两桶樱桃销售一空。有辣妹要用拥抱交换樱桃；有胖妞拖着我们要求合影；有喝醉酒的流氓前来挑衅；有善良的路人非要捐钱给我们。

　　我们对每一个经过的人说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在26岁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收获了诸多灿烂的笑容。我们提着空桶，朝湖边走去。舞台上乐队的表演刚刚结束，倒计时牌开始进入最后一分钟，耀眼的银色数字不断跳动……所有人共同目送离去的时间，当数字归零的同时，烟花盛开了。旧的心情满了溢出，新的愿望填进心房。一年又一年，愿望堆成了河床，心情在河面泛起五光十色的泡沫。

　　>>没有信仰，就是流氓

　　崭新的一年。

　　我们去了酒吧庆祝今晚的收获，干杯的时候，我对强尼说：“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赌今年谁先找到女朋友。”

　　“好！赌注是什么？”

　　“你决定吧。”

　　强尼没想多久便说：“输的人要领养一个孤儿！”

　　“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绝对是我听到过的最有爱心的赌注，我甚至希望输的人是我。

　　新年的假期结束后，我们又回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原本以为分拣50桶樱桃是多么遥遥无期，这个目标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逼近了。这当然付出了选果质量下降的代价，但既然别人都这么干，我也就心安理得地效仿了。令我意外的是，强尼却告诉老板：“我不能这样继续工作了。我不想欺骗你，这样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的良心。但我也需要钱，所以我能不能换其他按照小时计算工资的岗位？”

　　老板冷冷地说：“继续选果。”

　　从这之后，强尼就变得不那么在乎速度了，他力争把每一个樱桃归入正确的位置。又过了没几天，他和某个计时工换了工作，拿上了稳定的时薪。

　　晚饭后，我们有时会去果园附近的一个小山坡散步，我问起这件事，他总是用上帝的一套东西来解释，而当我们聊到理想，他也是言必称真爱、真理、自由。起初我毫不感冒，渐渐地，我被他这种认真的劲头感染了。我感到信仰在他身上的力量，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信仰，我就是一个流氓。”好在信仰把这块漆黑的泥土地研成了沉香的墨，可以用来写一个爱字。对待感情，他认真得有些偏执。

　　我们也谈家庭，谈一个男人的责任，谈物质和精神。

　　“你说钱不重要，我不同意。钱可以帮助你的家庭过得更好。”我说。

　　“我们家并不需要很多钱也可以过得好。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那是你的观点。你说你要找一个非政府组织的公益工作，我很佩服，但我办不到。住在大房子里和小房子里，人的心情都会不同。钱买不到幸福，但你不能否认在通往幸福的路上需要钱。我们有时候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如果追寻梦想只需要自己买单，那没问题，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很多时候，我们的亲人要为我们的梦想付出代价。你没想过为他们做些什么吗？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苦难，容易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出不来。可父母那一辈就不同了，自然灾害，上山下乡，文化大革命。”

　　“特雷莎修女没有钱，也帮助了无数的人，不是吗？”

　　“如果她有钱，也许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我们的讨论就这样到此为止，通常谁也没能说服谁。在我们不想说话的时候，我们可以一直安静地站在山坡上，看云悠悠地飘过，看夕阳把影子沉默地拉向假想中的另一个半球，以这种方式完成一些思念。

　　新年过后，克罗姆维尔始终被阴雨天气统治着，樱桃减产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樱桃园里除了打鸟的枪声外，又多了直升机巨大的噪音。每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都会被直升机吵醒，高速旋转的螺旋桨产生巨大的气流，将果树上的雨水吹落。这多少能缓解樱桃开裂的糟糕局面。开工10天，我们有7天在放假，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满。

　　为了发泄无处打发的时光，众人纷纷出招，法国的笨猫夫妇去爬山，加拿大的寿司夫妇去了智力乐园，厨房里甚至有人用专业的道具开了赌局。我则约上强尼以及新结识的斯坦利先生重返阿斯派灵国家公园。来新西兰这么久，奥塔戈的风景是我的最爱。强尼去过西藏，他说这里的风景和西藏很像，天空是如此清澈，每一片云都把影子投在淡黄色的山丘上——这儿的山没有茂密的绿色植被，有风吹过，山丘忽明忽暗。奥塔戈的每个湖都有不一样的蓝色，从瓦卡蒂普到瓦纳卡，从哈维阿（Hawea）再到丹斯坦。

　　即便是在盛夏，奥塔戈的雪山依然戴着洁白的帽子。新西兰第二高峰阿斯派灵山和珠峰颇像，拥有金字塔形的峰顶，众多冰川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站在某个山顶，前方是南阿尔卑斯山脉的群峰，身后是雄伟的马土基土基峡谷，从这一刻开始，我爱上了打工度假。

　　>>那令我心动的姑娘

　　1月9日一早，包装厂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也许是因为樱桃的旺季到了，公司需要更多人手的缘故吧。我一边拣选，一边打量着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们。在我左边不远的一个拣选台前，站着一位我从没见过的亚洲姑娘。她扎着马尾，沉静的面容未经粉饰，动作悠然，宛似夏日湖面上的一朵睡莲，典雅、纯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的侧脸，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没办法，对于喜欢的姑娘，我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搭讪了。

　　在上午的第一次休息前，我迅速完成了手上的活儿，然后故作平静地越过身边其他几个正在奋战的家伙，来到她的身边，伸出了“魔爪”。

　　在我的帮助下，她的速度快了很多。

　　“你从哪儿来？”

　　“台湾。”

　　“哦，那咱们还是说中文吧。”

　　她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她自我介绍说她的名字叫苏菲。

　　中午有半小时的午餐时间，但财富水果最让我喜欢的一点儿就是它的有组织无纪律。上午下午各15分钟的间歇，有时要持续半小时以上，而午休时间通常在一个小时以上。至于下班，永远只有提前，没有推迟。

　　我端着昨晚做好的炒饭，来到餐厅，她也在，一个人。我走过去坐下，继续上午的话题。

　　“你在台湾工作还是念书？”

　　“我工作5年了。”

　　她的声音太好听了，而且几乎没有台湾口音，我很想一直听她说话。

　　“你喜欢以前的工作吗？”我又问。

　　“一半一半吧。”她想了好一会儿。

　　“你相信吗，每个人都能有让自己百分之一百喜欢的工作。或者，至少讨厌的部分没有一半那么多。”

　　“不知道呢。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比如在我写故事的时候。我偶尔写一些故事。”

　　她好像不太喜欢说话，很多时候，只有在我提问以后，她才会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来自台湾哪里？”

　　“高雄。不过我在台北生活了9年。”

　　“噢，你喜欢台北吗？”

　　“算吧。”

　　“为什么？”

　　“因为台北有很多的文艺演出。”

　　“我也喜欢台北。”

　　“你去过台北？”她显然有点意外。

　　“去过好几次了。我喜欢敦南诚品书店，24小时营业的那个。还喜欢台北各种小吃。”

　　我对她的好感正在增加，不过理智告诉我，别想太多，因为我打算一个月后回国。而她，终究也是要回台湾的。这可真是个悲剧，如果早一点儿在新西兰相遇，没准还能演绎出一段荡气回肠的异地恋情呢。

　　接下来的工作日，只要一到休息时间，我就去找苏菲聊天。苏菲之前在一家音乐电台工作，当过一段时间主持人。难怪声音这么好听。她的声音是能让人像上瘾的毒药，我一天没听到就难受。随着谈话的渐渐深入，我发现她还有更多吸引我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我喜欢那个姑娘。”我告诉强尼。

　　“她很普通啊。”强尼说。

　　“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没和她聊过天，她的美只有我能欣赏，我就是喜欢她平凡中的美。”

　　但回国的计划就像一座大山，横在这段还没有萌芽的感情面前。我本打算樱桃季节结束后，就环游南岛，然后在2月初回国。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我告诉自己，就像对待好朋友一样，继续和她交往吧。

　　进入1月中旬，随着拣选的速度越来越高，质检人员也越来越严格，尤其是乔普，一个总爱吃棒棒糖的当地女孩。别看她总是嘻嘻哈哈的，很多人都被她勒令将拣好的樱桃重做一遍。我和强尼终于决定收了她。一次她又嘴含着棒棒糖出现在我面前，从选好的樱桃里挑出一颗颗坏果，我装作没看到，问她：“你喜欢中国菜吗？”

　　“喜欢，我在达尼丁（Dunedin）吃过。”

　　“我们做中国菜请你吃如何？”

　　“史——黛——西！他们要请我吃饭！”好家伙，她转头就对着另一个质检大叫。

　　很快我们的计划就演变成宴请所有的质检。

　　和之前的任何一份工作都不同，樱桃园里真正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同。除了写小说和想尽办法接近苏菲，我剩下的时间就是和这些年轻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大部分的人和我一样，都拿着工作度假签证。不同的是，他们对于自己今后的计划似乎都很清楚，来自魁北克的埃米莉要回去继续做市场部的工作；芝加哥的阿兰则会在几个月后返回学校，继续学业；笨猫夫妇会在夏天结束后去东南亚旅行，最后回国；桑松，他的梦想在巴黎，他会回到那里继续做他的音乐。也许打工度假已经不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的重要决定了，所以对于这个决定的结果，他们想得比较清楚。

　　我们变得越来越熟悉，像一个大家庭。假日里，我们集体爬上罗伊山顶（Mt Roy），一览瓦纳卡湖的美景；下班后那些踢球的时光，定格了每一条愉快出汗的生命线。

　　有一天休息，厨房里贴出一张召集令：

　　美食汇（Pot Luck）

　　今晚7点，每人贡献一道菜，欢迎大家踊跃加入。

　　丰俭随君。

　　这可把我兴奋坏了，可以在一顿饭里尝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美食，想想就流口水。下午4点开始，厨房里就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所有的灶台都吐出火苗，烤箱里正在烘焙糕点，空气里飘荡着阵阵浓郁的香味。我也不甘人后，用冷冻蔬菜、牛肉和鸡蛋做了一份蒸蛋。7点钟，美食汇准时开始了。可供30人环绕的大台上堆满了食物，有的盘子上还插着国旗，让人一眼即知制作者的家乡。这大概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自助餐了。

　　美中不足的是苏菲没来。虽然我向她发出了邀请，但她回短信说：“害怕人太多的场合。”

　　苏菲第一次主动邀请我，是在我们认识一周后。

　　“下班以后我想去山下的湖边坐坐，你要一起去吗？”

　　“哦，好啊。” （那还用问吗？简直是废话！）

　　“不过还有一个马来西亚姑娘也和我一起哦。”

　　“没关系啊。”（悲剧！太悲剧了！）

　　结果下班后不久，她发了一条短信：马来西亚姑娘不去了，虽然天热，我还是想去。

　　“唉，真遗憾，我陪你去好了。”（爽！）

　　苏菲的坐驾是一辆绿色的丰田跑车，花两千新西兰元买的二手货，看上去酷毙了。吃完晚餐，我去一号营地找她，然后我们开车去了山脚的小湖。

　　太阳很大，我们坐在一棵更大的柳树下。

　　“上海是个怎么样的城市？”她问我。她从没去过大陆。

　　“上海有些地方很像台北，有很多文艺演出，有很多跨国企业，也有很多美食。”

　　“上海有什么小吃吗 ？”

　　“红烧肉啊、小笼包等。”

　　“这个台湾也有哦。我问的是上海独一无二的小吃。”

　　这个问题竟然把我难倒了。

　　“那台湾有什么好吃的？”我反问她。

　　“我们的牛肉面超好吃的。”苏菲露出相当怀念的神色。

　　“我去过三次台北，最喜欢的小吃是……”

　　“哎呀，别说了，我好想念家乡的美味。再说下去，说不定我就想回家了。”

　　树荫下有点冷，我们换到一片能晒到太阳的草坪，苏菲索性躺了下来。

　　“上海虽然是一个国际大都市，但是你总可以找到一些闹中取静的地方，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慢慢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听上去有些向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竟然说了这么多上海的好话，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上海。

　　“上海有一条马路，叫甜爱路，甜美的甜，爱情的爱。从那里寄出的明信片都会盖上一个心形的邮戳，这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

　　“那你回到上海之后，会不会给我寄明信片啊？”

　　“那当然。”

　　我心想，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回上海了，咱俩之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故事，我为什么要给你寄爱情明信片。

　　风渐渐大了起来，苏菲穿的是单衣，她提议我们去丹斯坦湖边再坐一会儿。我们把车开上六号公路，拐入湖岸旁的一小片平地。我们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着深黛色的湖面，倒映在水中的山体纹丝不动。

　　“新西兰的湖真美。”

　　“嗯。”

　　我们交换相机，看对方拍的照片。我看到她拍的皇后镇的落日，美得令人窒息，瓦卡普蒂湖红透了。

　　朋友为她拍的照片，她在咖啡的香味里微笑，安静、美丽。我为我们迟到的相遇而遗憾。

　　“你这张照片很美……”我说。

　　“这是我过生日的时候朋友帮我拍的，我月初才刚过完生日。”

　　“是吗？那……生日快乐！”

　　“你也太晚了吧！”

　　天黑了，我们回到营地。下车前，我抱了她一下说晚安。她有点局促。

　　我以为我们的湖边活动会继续下去，但第二天当我试探性地提出建议后，她却说晚上有安排。这让我有点受挫。

　　我们每天只有在工作休息时间才可以讲话，我已经无法满足于这么短相聚的时间了。晚上，我在营地的厨房写完小说的某个新篇章，又看了一部电影，给她发短信。

　　她回我：“我正在小屋外面看星星。”

　　“我来找你？”

　　“没关系，太晚了，我可能一会儿就睡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快12点了。还犹豫什么呢，我立即冲出二号营地，朝一号营地狂奔。樱桃园里一点儿灯光都没有，好在星月灿烂，土地上仿佛罩着一层薄雪，寒冷的空气里只有我的拖鞋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号营地的小坡，在坡顶有三间小小的铁皮屋，我朝中间那间走去。山坡上长满了花草，在夜风中轻拂小腿；坡的另一边是个小池塘，许多个炎热的午后，都有下了班的姑娘们在这里戏水。她就坐在那里，一把椅子面朝池塘，抬头望着星空。

　　“喂。”

　　“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在她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脑袋倚在椅子扶手上。我本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但她的安静已经胜过万千言语。我们看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它们有生命，可以听到我们的心事。

　　她说她不爱说话，在人群里会紧张。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语气里多少有点无奈，还有点酒味。我没想到她爱喝酒。

　　“也许每个人都有和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我安慰她。

　　夜晚越来越冷，一直等到她说有点累，我才如获特赦地起身。然而我一直放不下她当时的自怨自艾，两天后放假，苏菲去了箭镇（Arrowtown），我开始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一气呵成之后我把信存在电子书里，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封真正的信。我把信发给她，请她回来以后绕道二号营地。我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苏菲：

　　看过星轨的照片才知道，每一颗星星都在漂移，快一些的成了流星，也许流星比较美，但只有流星的星空并不美丽。星星也不说话，但它们以某种执著和安静的姿态传递了光年的美。你就像一颗星星。在晴朗的白天和阴霾的夜晚，在大部分的时候，这些冷漠的天体，败给了耀阳和云，使我们很难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然而正像我说过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例如壮丽的银河与鲜艳的传说。而与它们对话的我们，只要眼眸常青，就可以感到幸福，谁说Hear Me就一定需要耳朵呢。

　　你的愿望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关于这一点，台湾著名的创意人李欣频小姐曾经说（大意），人最宝贵的是18到25岁，要在这段时间内找到自己喜欢并且可以做一辈子的事。如果一个工作你可以挣到钱，但是你不喜欢这份工作，最终会连生活的热情都被磨灭。我部分同意她的观点，因为她足够幸运，年少得志，但我们每一个人不可能都被幸运眷顾。我们能做的只是坚持、寻找和等待，等待生活的答案。星星的坚持以世纪为单位，你的坚持呢？这个问题需要以后的日子来回答，不过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新西兰的冒险旅程，让你变得更加认清自己，更加喜欢自己。这样一来，你也会拥有更多坚持的勇气和决心。

　　你会担心被旧的环境重新绑架，我也一样，尤其是当归期近了，我的眷恋和忧虑也开始与日俱增。我曾经想过，人生也是一次旅行，宿命就是我们脚下的铁轨，生活则是沿途风景。我们自然是有可能在每一站下车，遇见一些人，发生一些事，再上车，下车，遇见，发生。这条铁轨如果在北半球的台北，那意味着这辈子你无法看到南十字星，但这并不妨碍你可以看到美丽的星空。即使我们无法拥有无限的自由，但我们的生活仍拥有无限可能，这看上去似乎有些矛盾。地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颗尘埃，而我们眼中的尘埃，可能是另一个宇宙。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有力量和这个世界对抗。

　　瓦纳卡的波光，皇后镇的落日，克罗姆维尔的星空，这些美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我想说的是，你有你的美丽和光荣，独一无二的美丽和光荣。所以，就做自己吧。

　　有一天，很快有一天，我们会各自踏上新的冒险旅程。众生芸芸，星尘漫漫，我愿意为你祈祷，祈祷你依然安静美丽，就像我们一起仰望过的那片星空；祈祷你依然心怀梦想，就像星星的平凡和伟大。

　　我最喜欢你说的一句话是，“所以要在平凡里找到有趣吗？可是很难耶。”

　　生日快乐，苏菲。

　　吴非，呈上

　　我没有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因为这封信足以让我释然。她看完信，告诉我这是她收到的最特别的生日礼物，她会好好珍藏这些文字。

　　我回复她：“喜欢的话，你能不能回一份礼？不如，樱桃的工作结束以后，一起去旅行吧。”

　　她不置可否。

　　当时我正在写一部推理小说，截稿日期近了。在苏菲尚未出现的每一个夜晚，我都会早早地吃完晚餐，在喧闹的厨房里铺开电子稿纸，开始码字。总有好奇的外国人来问我关于汉字的问题，然而每当我试图向他们解释之后，他们又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敬畏。到了晚上10点，厨房诸人散尽，我开始烧第二天的午餐，顺便放松一下疲惫的眼睛。

　　在苏菲出现之后，我的写作效率开始下降。一方面是因为分心，另一方面也因为陌生人成了朋友们，营地变身庆典舞台。弹吉他的、跳舞的、开赌局的，不一而足。

　　于是我发短信问苏菲：“可不可以借你的房间写作？我们的营地太吵啦。”

　　就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光顾她的小铁屋了。第一天，我写作，她在看书，屋子里很安静；第二天，我写作，她整理音像资料，我们偶尔说说话。

　　我要说的是第三天的故事。

　　我傍晚就到了小铁屋，在开始写作之前，我们聊到了我正在写的故事。

　　“那是关于两个年轻人在同一天失恋的故事，”我顿了一下，说道，“我讲故事很棒，不相信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你说几个词，我能给串起来。”

　　她看着房间里的物品，说：“拖鞋、白酒、卫生纸。”

　　我想了一会儿说：“这些东西都没有生命，我讲不出来。”

　　苏菲说：“那再加一条狗吧。”

　　我给她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拖鞋和白酒的故事

　　在中国的东海岸线上，有一个魔都叫上海，上海有很多人，很多人活得连狗都不如。上海也有很多狗，活得比人好。有这样一条狗，从小父母双亡，饱尝狗间冷暖，终于在他年满一周岁之际，被一户人家收养。这户人家的主人有个习惯，就是把脚上的拖鞋嗖地一下踢出去，这条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拖鞋叼回到主人身边。主人很满意，对这条狗宠爱有加，并且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拖鞋。

　　拖鞋渐渐忘记了童年的苦难，这里的生活虽然不算锦衣玉食，但已经丰衣足食。俗话说“饱暖思淫欲”，拖鞋渐渐地觉得生命里缺少了什么。有一天，主人带拖鞋去隔壁邻居家做客，那儿有另一条狗，她令拖鞋注目。拖鞋就这样陷入爱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这之后，拖鞋再也没有见过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拖鞋一直在等待，等待重逢。一年后，终于有一天，主人带拖鞋出门散步，在住宅小区的林荫道上，他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依然像拖鞋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光彩照狗。拖鞋因为这次散步顺便爱上了这条林荫道。同时，他也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名字：白酒。

　　白酒为什么会叫白酒呢？因为白酒的主人嗜酒如命，久而久之，白酒也变得爱喝酒。隔三差五，一人一狗，相对而饮。主人很满意，对这条狗宠爱有加，并且给他起了一个名字：白酒。

　　拖鞋爱上白酒之后，渐渐地憔悴和恍惚。主人踢出拖鞋之后，他已经不再有往日神勇。主人很生气，将拖鞋流放到街头。从这一天起，拖鞋进入了社会，一个狗咬狗的残酷世界。在狗的社会里，为了争夺一小块食物，就需要流血。为了争夺一根电线杆的领域，就可能送命。拖鞋在日复一日的激战里坚强。他也渐渐明白，他可以遇到一些其他的狗，发生一些其他的故事。他可以喜欢红酒、黄酒、清酒、啤酒……但是他终究没能忘记白酒。

　　进入社会的第一个新年夜。拖鞋许下心愿，要向白酒表明心意，否则他一生难安。于是他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熟悉的树木，熟悉的草坪，熟悉的流水。唯独没有了熟悉的味道——白酒身上的香味。拖鞋惶恐起来，白酒也许搬家了，也许死了，在这个巨大无边的魔都里，爱情的风筝也许永远地断了想念的线。但是拖鞋已经变成了坚强勇敢的狗，他决定等待。从新年的第一天，一直等到新年成了旧年。他已经和小区天空里的每朵云彩似曾相识，当风吹过林荫道，他能闭上眼睛，哼出树叶的歌。只是，这种似曾相识，少了归来的燕。

　　拖鞋决心继续等待。大年初一，大风吹，拖鞋浑身冰冷，但他的眼睛渐渐地热了起来。

　　白酒出现了。

　　三年之后，白酒依然令拖鞋对她注目，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白酒究竟去了哪里？答案是戒酒所。在长期的饮酒后，白酒产生了酒精的依赖，主人不得不将她送往戒酒所强制戒酒。戒酒所的生活暗无天日，白酒自然是没有机会离开那个地方的。

　　成功戒酒后，白酒对酒精产生了恐惧。她没有办法再陪主人对饮，主人很生气，将白酒流放到街头。

　　白酒失神地沿着林荫道缓慢行走，她走出了小区的大门。这真是一条神奇的林荫道，入口和出口，见证了同一段爱情。

　　拖鞋跟随白酒的步伐，两只狗并排地走在马路上。他们一直走，走进了夕阳，又走进了星空。这天晚上的星空特别美，星星特别高。拖鞋和白酒一路无话。在一条肮脏阴暗的小巷里，天空只剩下一条亮晶晶的黑线。拖鞋和白酒跳上一个垃圾桶，又跳上一个垃圾桶，他们来到屋顶。满天的星辉洒了下来。

　　夜风渐渐起来，拖鞋靠在白酒身上，感到她冰凉的体温。离开了主人的他们，离开了冬天的衣裳。拖鞋想给白酒找件衣服御寒，他迅速扫荡了九个街区，最终在某间公共厕所里找到一卷完整的卫生纸。他回到白酒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卫生纸撕开一个口子，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将这件薄衣缠绕在白酒的躯干。

　　星空更加明亮了。

　　后来，再没有人见过这两只狗，也没有狗见过他们。他们最后一次被目击的姿态，就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一起仰望星空的剪影。

　　故事完了。苏菲问我，究竟是人陪狗，还是狗陪人呢。

　　我又想了一下，说：“大概是人陪狗多一点儿，因为狗的一生很短，所以它们的寂寞很长。”

　　积聚了一整天的暑气此时已经散尽了，我们并排坐在小屋的地板上，透过半开的门看天色变幻。

　　橘红、灰红、淡灰、深灰、灰蓝……

　　“你真的好怪。”苏菲忽然说。

　　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

　　“我是说，你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久没有给人讲故事了，竟然有点筋疲力尽，我捂着胸口，感觉喘不过气来。

　　“你没事吧？”

　　我感到一只关切的手叠在我手上。我握住了那只手……

　　苏菲下班爱喝白酒，我上班爱穿拖鞋，和故事里的结局一样，我们决定交往。对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而言，这样的雷同纯属巧合。

　　>>电脑怪客的荣耀

　　樱桃季以惊人的速度进入尾声，丹迪大老板说今年的樱桃减产了30%，克罗姆维尔损失惨重，果园工作结束的日子从2月7日提前到了1月25日。经过将近一个月的修行，我每小时已经可以分选12桶樱桃了，换算成时薪是30新西兰元，每天只工作6小时，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赚的季节工了。幸运的是，我的生活又充满了新的期待，比如和苏菲的环岛旅行。

　　果园为了庆祝圆满收官，在选果结束的次日举行了盛大的聚餐，我们的晚餐乃是采用传统毛利烹饪手法Hangi制作而成。所谓Hangi，是将食物和加热的岩石一起埋在土里，并且不加入除盐以外的任何调料，力求保持食物原本的鲜嫩口感。

　　下午2点开始，工人们便在地上挖了个大坑，首先将加热好的用来代替石头的钢板放进去，接着把固定在金属框架内的各种肉类和蔬菜放在钢板上，用布包裹起来，防止尘土污染，最后重新盖上土。为了准备这一天的食材，猎人们昨天还去山上打了好多只野兔。4个小时后，食物熟透了，各种原始的肉香中又略带烟熏味，相当独特。每个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怎一个爽字了得！

　　我在厨房外碰到猎人布鲁斯。

　　“爽不爽？”我问他。

　　“爽。这是果园的传统节目，每年都不一样哦。”

　　“真的？”“都一样多没意思，明年我们搞海鲜大餐。我是捕鱼的，到时候我来组织。”

　　“可……你不是猎人吗？”

　　“不是不是，我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才来奥塔戈的樱桃园打鸟，平时我都住在布兰尼姆，去凯库拉（Kaikoura）捕鱼。你什么时候经过，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出海！”

　　“那必须的，一言为定！”

　　晚餐后，财富水果的颁奖晚会在万众瞩目中开始。这是个评委全部由参赛选手组成的山寨版奥斯卡金樱桃奖，笨猫组合获得了最可爱夫妻奖，麦克毫无悬念地摘得最有创意奖，关于他的打字机、稻草人、剪贴画，可以讲很久的故事；最佳歌手则被麦孔获得，他大学就读于香港国际学校，和陈冠希是同班同学，你问我他是不是香港人？不，他是萨摩亚的岛民。总之，这一年的财富水果有各种好玩的人和事。

　　奖项逐一揭晓，这时主持人说：接下来的获奖者，财富水果2010年度电脑怪客是……我不太会念他的名字……FEI？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可是地道的电脑白痴啊！

　　我想这些外国人大概看不懂中文操作系统的电脑。其实我只是拿它来干一件很平常的事而已。我举着橙色塑料托盘上的金樱桃，和丹迪大老板拥抱留影，同事们围成一圈，送上热烈的掌声。虽然得奖的理由莫名其妙，但是我在心里感激这些可爱的朋友们，因为我知道这些天来的朝夕相处，他们心里有我。能够被朋友拿来开玩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来我和很多人说，我想每年的这个时候，回到财富水果，和樱桃们重温旧梦。

　　我是认真的。

　　这是樱桃园的最后一夜，空气中有了离愁别绪，我帮一些朋友写了“毕业纪念册”，也请人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临别赠言。我钻进帐篷的时候，铁炉里的火苗烧得正旺，我守着光明和温暖的残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