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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开漫天 (2)

  我想,如果非要弄明白舞者的真正所指、所喻、所抒发,那么便失去了欣赏现代舞的意义。现代舞没有民族舞风格鲜明,也没有芭蕾舞的形式主义和国标舞的标准技法,但也不可能像街舞般大众化,现代舞强调的是在专业技巧之基础上,真诚自然地抒发内心的情感。然而人类内心的情感绝不是单一的、鲜明的、一成不变的,而是复杂的、模糊的、多变的,这给现代舞的表现方式带来了极大的空间——人类既然有美有丑,有爱有恨,有善有恶,那么舞蹈就不能只是赞颂美好和善良,也应当表现罪恶、悔恨和嫉妒,所以现代舞特别强调运用舞蹈把掩盖人的行为的外衣剥开,“揭露一个内在的人”。从20世纪初兴起到现在,现代舞已超越了对人类情感的表达而开始了对宇宙万物的陈述与再现。对于如此无所齐限、旷达自然的舞蹈,我们怎么能以一颗局限于标准答案的心来观之呢?

  看那舞者在台上辗转腾挪、冲扭滑动、律动自如,我根本不想去知道这支舞到底想说什么。我感受到什么,它就是什么,我必须容许它可能是一切。我拒绝所有的预设答案、所谓的权威引导,放下一切的作意,甚至不要将它看成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表演。一支舞蹈为什么不能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呢?就像一场雨打荷,就像一阵风扶柳,就像一次月照林,难道也要去追问上天到底为了昭示什么,宇宙究竟是要暗示什么吗?就是因为人类太过作意,所以不能理解天地的无心。

  一直以来,我们就是太为标准答案所缚了。我们认为事情只能是这样不能是那样,我看到的就一定是你看到的,这就是“法执”;我们认为一定有一个真实的主体去感受、去评判、去呼应其他的客体,却不知道所谓的主体无法独立存在,这就是“我执”。我们害怕被排除在标准答案之外,我们依赖各种的体系、价值观、审美观,我们需要反复被证明,证明“我”的存在。可怜的我们,如果没有标准答案,连一场现代舞都看不安生。

  当音乐到达最高潮,当舞者跳到最酣畅,当我看到最忘形,心中不禁想起庄子那道破天机的咨问:“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天有六极五常、自然运转,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合乎天道、顺应自然,那才是全部的答案。

  月白

  “这便是最极致的调柔吧?心上的刚强棱角,只消看上一眼就要通通被软化掉。”这是第一眼看到韩国画家李在三个人展《月白》中那一匹月光下的马的感觉。

  它是那样静谧地站立在那里,站在你以为触手可及的月色之下。当你仿佛受了召唤要趋之近之,要牵住那根缰绳驾之驭之,才蓦然发觉,那是你根本无法企及的静寂——你被曝露在日光之下、尘嚣之中。一直以来,你只追逐着你想要的快意人生,你已经不堪寂寞,你已经无力从容,你已经难耐清静。

  我是如此嫉妒画的作者。他并不是创作了这样的一个意境,而是他就全然存在于这样的意境里面。仿佛世界灌注于他的所有美好满溢得令他无法承荷,必须要通过他的笔触向外流淌,甚至倾注。

  世界灌注于李在三的是幽暗吗?为何他的画全都是夜色里幽深的秘境?不,他其实要陈述的不是那一潭夜黑,他要呈现的是一切都消失之后的那一抹月白。我不知道他用了怎样的技法,用木炭将帆布的白一点一点抹去、一层一层隐匿,但是我能感受到那无法潜藏的、浸满了画布的月

  光,以及月光之外的温情。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神奇手法,明明是绝对写实的描画,却带来了绝对写意的超然。当李在三笔下的竹林、马匹被清凉的月色所浸淫,观者的心也在不觉间浸淫其中,不由得开始追忆:追忆那一颗在学会世故之前的稚子之心。

  所有关于寂寞、关于沉静的作品,都无限吸引着我。这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它们。

  一个外行的艺术观

  北京798艺术区,一直被我视为附庸风雅的好去处,那里面有很多附庸艺术的艺术家,也有很多附庸艺术家的看客。我便是颇为热衷于附庸的一个。

  因为是附庸而已,所以不必非要看懂,非要欣赏了。在标榜自由意志的798,你更加不必因为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而羞愧,因为那里的大部分作品就是千方百计不想让你摸着头脑的。而在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艺术家,我是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不应该在意受众是否领悟了他所希望传达的信息的。

  一个好的艺术家,根本就不应该试图影响别人,更不应该期待别人会有自己所预设的回应。一个好的艺术家只是被这个世界所影响,然后真诚地去陈述世界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仅此而已。

  世界将它关于所有时间与全部空间的宏大记述加诸于每一个人,十分公平,但每一个人只能与它的一小部分相应。如同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小片不完整的镜子,或者一个小小的杯子,每个人都只能看见镜子里的那一小块世界的碎片,只能喝到杯子里的一小口历史的汁液。

  有的人把他看到的小小世界画了下来,或者塑成了雕像、写成了文章;有的人将他喝到的汁液唱成了长歌、编成了短诗、拍成了影像。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表达,充分地表达,写意地或者写实地表达,但是永远不要试图告诉其他人,世界就是什么样子的,或者教导别人应该如何去看世界,更加永远不要期待别人刚好也看到了你看到的那个世界。

  一个好的评论家,可以陈述一件作品给你造成了什么影响,但不能要求它必须带来什么影响。它本来与你无关,它就在那里,没打算与你对话,是你要来看它,然后你还被它所影响了。你开始与自己对话,你里面的某一个部分睁开了眼睛、伸出了手,你可能不懂,可是你动了,你如何能怪那如如不动的作品本身呢?你又如何能够要求一件作品必须按你想要的方式去影响你呢?你可以鄙视它、无视它、远离它,但你不能改变它,因为“它”是另一个人与另一个世界相应的结果。它在你的世界出现,也许因此而有了另外一番相应,那么,你便拥有了一件你自己的作品。也许这个作品是一通批评,但是,它已经与另外的那一个人无关了。

  艺术家可以去创作,但不要去期待鉴赏者的回应;批评家也可以去批评,但不要去期待艺术家的回应。让世界与心灵自由激荡,什么都不要期待,什么都不要改变,这才是天地间最伟大的艺术。

  伟大的无意义

  也许中国音乐史应该记住小河,也许中国的教育史也应该记住小河,然后记住“美好药店”。

  我们总是要在一切事物中寻找意义,因为我们相信,一切的存在之所以存在,必须要有它言之凿凿的理由。而且,我们总是要到事物的背后去寻找意义。因为我们不相信世界表面上的单纯。我们分析、整理、总结、抽象、推理,确立了很多的意义,然后印刷成定义,然后四处张贴,然后城市就有了牛皮癣,于是世界就伤痕累累了,可我们还美呢!

  任何的决定必须有意义,爱得有爱的意义,不爱得有不爱的意义;生得有生的意义,死得有死的意义。问题是,在一切发生之前,那意义到底是谁的意义?在一切发生之后,总结意义又有什么意义?谁来告诉我什么才是有意义?你告诉我,谁告诉你?谁和谁和谁相加叫做集体?这个模糊的集体不对我们的生命负责,只负责强加给我们意义,可我们还美呢!

  我们错过了流星,因为忙于寻求飞翔的意义;我们错过了日出,因为忙于寻求光明的意义;我们错过了母亲的乳房,因为忙于寻求成长的意义;我们错过了姑娘的乳房,因为忙于寻求爱情的意义;我们错过了年

  轻,我们错过了年老,我们错过了所有的生死,活得语焉不详,死得不明不白;还在思考宇宙的意义咧,我的车就已经错过了广安门桥的出口,可我还美呢!

  这个冬天,不可以错过小河,不可以错过“美好药店”。脚步声阵阵,你以为那里有一场预谋。你还没有经历,就准备好了回应,可你要怎么去回应那无心的咆哮呢?那根本不是针对你,不是针对谁,没有内幕,没有对境,没有初衷,没有结局的一声咆哮,你甚至还来不及为它泛起什么涟漪,它就直接沉入了你的湖底。你准备好这么彻底地放弃你的分析、整理、总结、抽象和推理了吗?你准备好被禅师当头一棒,然后倒在真相的血泊里了吗?那就去听“美好药店”。

  小河已经把你要的意义拴在一根小细绳儿上,引诱着你一步一步向前,意义却一步一步后退。你跟随着那根用音乐拴着意义的细绳儿,穿过他的吉他,穿过他的手风琴,穿过他的贝斯,穿过他的鼓,穿过他的喉咙。脚步声阵阵里,你终于明白:一切就是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无关乎意义。你终于明白了,在事物的背后,在世界的背后,其实什么都没有。你要做的只是,勇敢地和世界面对面,立正、睁眼、闭嘴!

  水湄有桥

  —— 半真半假的西塘游记

  古有“吴根越角”之称的西塘,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不敢想象那些临水而建、砖木结构的矮屋竟是千年之前所造。但是我相信,纵横成网的,同时担负着隔离和引导的水道,定是从鸿蒙开始就默默流淌的,至今仍不改初衷,淡对炎凉。

  西塘,浸淫在一种潜移默化的变迁里,就像河边的垂柳有一种潜移的绿。你能知道她改变了,但你无法知道这种变化是从哪一天的早晨开始的;你或许能指出是哪里变了,但你一定不能预料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西塘就像是烧香港里的水,平静得让你以为她本无来头也无去处,是无常世界里的一个“有常”。所以,当我走在长长的廊棚下时,甚至会以为在下一个拐角就会看见古时做瓦当的工匠挑着泥担子,脸上全是汗。又或者,当我坐在咸亨酒店临窗的桌子旁时,会看到薛家的二小姐由姆妈陪着,要坐船到邻镇去。就连屋顶上惊飞的鸽子,都是因为被千年前的钟声所震,要飞到阁楼上伊人的眼里去。西塘就是有这种魅——发黑的瓦顶、静谧的流水、幽深的弄堂、悠长的廊棚、熄灭的灯笼,都在给你下着蛊,

  让你弄不清到底是那些远去的人和日子又随水而来了,还是你误打误撞,穿越了岁月和流年,进入了别人的生活,而那生活是永远停在了一千年前的。但,她确确实实是流动变化的,从东到西,从过去到将来地流淌,从一低眉到一抬头已有多少变。无常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处,柔软发生,西塘当然不会例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和西塘各自存在,并互相对视了整个有雨的下午和一个无风的夜晚。

  渐渐地我发现,我只是个外来的异族。西塘的古和旧,都不是让我来怀缅的。然而此地毕竟四处散落着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宁静又为想象腾出了空间。我不怀旧,我至少可以联想——

  曾眉眼盈盈的,我从深巷中走来。素衣缟裤的,除了那眼儿,再没什么光彩。可你转过身,嘴角牵起了笑纹。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尔现了人身来过眼的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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