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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放手便是皈依 (3)

  随念这样殊胜的时刻,想象着当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佛世界,六种震动”的景象,我试图沿着当年佛陀的足迹拾阶而上,也许能在天光大开之际,在途中照见,世尊眼里的湛然神光;或者当山风穿林而过,愿我能听懂那流布在虚空中的梵音、蕴藏在大化里的菩提。

  从山脚到世尊说法台,只需要步行不到三十分钟,可有谁知道,这也许是历遍无量劫的流转才值遇的一次照面啊!世尊,我们终于超越了时间

  和空间的虚妄幻相,终于能端坐在同一块苍石上,俯瞰同一片恢宏景象。而灵鹫峰上的说法台,其实方圆不过百米,但一花一世界,一尘中有尘数佛,我不能用尺子去丈量这曼达拉坛城的宽广,正如不能用凡庸之心去猜度众生在佛陀心中的分量。

  离开灵鹫山,再驱车前往那烂陀寺,只有大约三十分钟的车程。下了车,我们一行八人顺着司机指示的方向开始往前走,竟越走人烟越稀少,直到看见一个指示前方右转乃玄奘纪念馆的牌子,才发现走错了。不过这也错得很是微妙,仿佛《大唐西域记》还不足以呈现玄奘的全部视野,于是一种血缘的力量在无形中牵引着,要把我们这一群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带回那个“僧徒数千,并俊才高学也,德重当时,声驰异域者,数百余矣。戒行清白,律仪淳粹,僧有严制,众咸贞素,印度诸国皆仰则焉”的现场,去感受玄奘当年的欣悦与震撼。可惜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没能继续往前去纪念馆参观,而是回到了那烂陀寺。

  那烂陀寺遗址前说明牌上出现的那一长串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我激动不已。首先那烂陀寺坐落于当年摩揭陀国首都王舍城北方,是舍利佛出生及圆寂的地方;那烂陀寺最初的兴建人则为著名的鸠摩罗笈多一世,接下来介绍文里列举了一串显赫的名字:龙树、圣天、无着、世亲、法护、戒贤、寂护,他们是都曾在那烂陀寺任主持、或是在那烂陀大学任校长、教授的印度著名论师;还有前来求学的玄奘、义净也被列在了介绍文里。

  全盛时期,那烂陀大学内建有一座大型图书馆,藏书据说高达九百万卷之多,学生则达万人之众,他们分别修学大乘及小乘十八部、吠陀、因明、声明、医方、术数等,真的称得上是佛教史上最早的综合性大学。那烂陀大学象征人类在学术、哲学及修持仪轨领域取得的最大之成就。那烂陀的详细历史,简直就是一部大乘佛教的历史,那烂陀大学千余年来所培养出的人才之多、学风之盛,不但在印度算得上是空前绝后,我相信就是在世界历史上,也非今日之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以及牛津、剑桥等可比拟。

  进入那烂陀遗址后,既没有导游也没有指示牌,甚至连游人都极少。我每到一处都忍不住自言自语:龙树的《中论》会不会是在这个房间里书成的呢?玄奘被赋予“大乘天”与“解脱天”称号时,一定是坐在这个地方被仰望的吧?而这一道阶梯又曾经每日被谁登临,是戒贤或是胜友?

  现在的那烂陀遗址纵然难免萧寂,也许只能用想象重构当年博学高才之士济济一堂的鼎盛光景了,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佛陀以及当年众大成就者们由始至终从未间断过宣讲的一课——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4. 深河之际,深心之渊时间顺着湿婆的头发缓缓流下,从“加西”到“贝纳勒斯”到“瓦拉纳西”,向东逝去。无论曾经和将来它被冠以什么名字,它的存在都如同一句超越文字语言的神谕,它接受邪恶的存在,愿意忍受更多的世俗痛苦,更缥缈的心灵所需。站在瓦拉纳西的街头,你不得不开始承认:人本身就是善与恶、爱与恨、悲与喜、低贱与高贵、自私与利他的混合——必须服从自己的本性与宇宙的本质。

  那是充满痛苦的承认,尤其当你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在追求着“至善”,要承认“至善”不过是你所造作的一个标签,要承认必须接受“至善”与“至恶”本质的一如才有可能到达超越之境,那是痛苦的,真相往往是痛苦的。

  人们遥遥赶来,将解脱后的第一阵喜悦献给恒河,将解脱前的最后一腔痛苦留给瓦拉纳西;将最初的答案交给恒河,将最后的疑问留给瓦拉纳西。我选择在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前穿越,这一次我也许没有办法体会到极致的幸福了,因为我躲过了最极致的痛苦。来到恒河岸边的时候,还没有日出。

  但是岸边并不平静,兜售鲜花的小贩来往穿梭于人群与牛群,苦行僧在为别人赐福,远处的祭师举着火把祷告,河面上的水鸟被船工的叫声惊

  飞,又重新落到水面上。佛陀尊贵的莲足一定曾浸泡在这冷冽清寒的水中吧?他一定曾微仰着头凝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偏袒右肩临风而立,所以恒河是幸福的,所以她才能一直幸福着投奔而来的人们,直到劫数已尽。一转身,一低头,一回首,太阳已经整个儿跳脱出水面,世界没有想象中的哗然。

  我不知道被什么所驱使,坐到一个印度中年男子的身边,道了声早安。他也平静,犹如见到熟悉的邻人。

  他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抬头看着远方暖调的一切一开口就说:“你知道吗?一切人、一切东西,都是神。”他不顾我的讶异继续说道:“人们总是向外找寻,其实神就在我们里面。一切都是,你是神,我也是。”我问:“那狗为什么还是狗?”他说:“它只是不知道。它是神,但它不知道。如果我们沉沦,我们就是狗,如果我们提升,我们就是神。”

  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也不顾我的泪流满面,接着说:“神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我们里面,从来就在那里。”我说:“那为什么我们还在受苦?”他指了指他的头说:“因为我们一直在用脑子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用心生活过。”我不难过,却一直流泪不止,仿佛经过了数劫,在那个早上终于与神相遇了,终于和自己相遇,却仍然不放心:“你是印度教徒吗?还是佛教徒?”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的外在,这个身

  体,是一个印度教徒,而我的内在,是整个宇宙。好了,我该走了。” 剩下一个无言泪流的我,他起身远走了,好像每一个早上都会相见的邻人,毫不眷恋。

  恒河的岸上,落下一个空旷的白日,让人无可名状。直到日落将息,华灯未上,恒河祭礼准备就绪。从瓦拉纳西诞生之日起,恒河祭就没有间断过一天,年轻俊美的婆罗门祭师们,准备了水、火、香、灯、铃、鼓和一脸肃穆一心虔诚,一祭就是五千年。最丰厚的牺牲就是那忧伤血泪中尘埃斑斑的岁月,是岁月里逆流年而益增的渴望——渴望死、渴望重生、渴望梵、渴望人梵合一。

  这种渴望不是印度教徒独有的,正如真理不需要标签,幸福也不需要标签,它不是佛教的、印度教的、基督教的或者伊斯兰教的,它不是任何人的专利品,它属于每一颗希求圆满的心。于是恒河祭,竟像是在欢庆我们的不圆满,礼赞那因不圆满而渐渐增长的出离心。

  冗长的祭礼,从初夜到中夜,船只从漂流到靠岸,有人发现那平静中隐藏的狂喜吗?火焰渐渐熄灭,熏香已经飘散,铃声消、歌声止,人们在幸福中退场,瓦拉纳西的灯火想必亮起过,现在已经暗淡,我意兴阑珊。

  火车之遇

  印度拥有全世界最发达的铁路网,但这并不是我选择坐火车在印度旅行的原因,而是因为火车是进入印度人生活的最直接工具。在印度,我曾经和十二个陌生人一起坐着一辆只有六座的面包车,在马路上狂飙。相比之下火车上的人比汽车上的人要心平气和,不紧不慢,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跟他们从搭话到深谈,又从深谈到相看无言最后依依不舍。我也曾经坐过从德里到瓦拉纳西的印度国内航班,坐火车的人说英语比坐飞机的人带有更浓重的印度口音,模糊不清,但是他们却从不介意向你介绍他们的真实人生,不卑不亢。

  那是2004年底,我第一次到印度,第一次坐上印度的火车,从德里到迦耶。原计划的行程是十二个小时,但是由于在我坐上这班列车的前一天,其中一段铁路被炸毁了,正在紧急修复,列车于是漫无目的地被延误,所谓的漫无目的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到底要延误多久。

  听说这次爆炸不是因为政治或宗教冲突,而是在列车到来之前就有人将铁路破坏了,仅仅是为了迫使列车停下,然后好上车打劫,所以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让当时的我觉得太不可思议,这种打劫方式也太猖狂、技术含量太高了。后来一位在印度生活多年的喇嘛朋友告诉我,比

  哈尔邦以前的一位市长在退休后组织了一支队伍,去当了土匪头子,我也就明白,炸掉一小段铁路实在不算是难事。可那种等待是折磨人的,好像目的地永远都不会到,又觉得也许在决定放弃的下一秒,它就会来到。最好的方法是,忘记你的目标,所以我开始找人聊天。当时,中国背包客是印度所有背包客中的稀少品种,我因此而被一个15人的大家庭热情地邀请到他们所在的车厢,一起分享那段前途未卜的漫长旅程。

  那个姑娘——虽然我问过,但现在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是这个家庭里仅有的女孩,她有好几个哥哥和好几个弟弟。她看到我似乎很高兴,却不敢主动和我说话,只是将从自家带的食物一一地摆在小桌子上示意我都尝尝。姑娘身穿传统的纱丽,材料很普通,样式也不华丽,但她有一双印度人特有的大眼睛,已经足够点缀那种异域的美丽。我问她多大了,她回答说已经二十岁了,又反过来问了我的年纪,然后腼腆地低下头,偶尔看看窗外。她低头的时候,睫毛的阴影映在脸上,像一只敏感的蝴蝶。姑娘的兄弟们争相说着话,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回应着。卖奶茶的人提着水壶和水桶不停地在乘客和卖香料与油炸小食品的小贩中穿梭,车窗外不时能够看到蹲在田埂上大便的人,有时候是一两个,有时候连成排,一副天人合一、坦坦荡荡的表情。

  在印度的火车上,尤其是三等车厢里,你可以看到各色人等,偏偏看不到乘务员,我禁不住怀疑:那些小贩其实就是乘务员乔装的。渐渐地,我几乎忘了这个姑娘的存在。过了很久,当那几位小兄弟的谈兴渐淡,

  姑娘才转过头,轻轻地问我,仿佛不想被身边的人听到似的:“打扰一下,我想知道,你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将来?”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在一列异国的火车上,一群你刚刚认识又很快会遗忘的陌生人里,有一个人希望了解你想要的未来,而这个时候你连你的目的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

  我看着她美丽的大眼睛一时语塞。在那个当下,我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参考点,之前觉得很实在的价值标准,在这里得不到印证——如果不用考虑自己所熟悉的社会体系和人群,我会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将来?我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真正想要的将来?如果社会对你没有期待,你会如何期待你自己?你其实有没有听到过自己内心最微弱而又最真实的那个小声音?到最后,我也没有向这位姑娘交上我的答案,而且很不坦诚地对她说:“真对不起,我的英语不足以解释我想要的那个将来。”她并没有介意,笑笑后又回到了她的沉默里。

  事后证明那是非常及时的一问,问题的答案几乎就是我那一次到印度的全部意义。那一年是为了寻找上师而去的,去之前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找到自己命中的上师。虽然抱着一种无知无畏的勇气和冲动,寻找上师的理由却并不清晰,或者说,仅仅是不肯接受生命的现状,却不清楚生命应该去向何方。现在我才开始明白,那一列渐渐靠近上师的火车为什么会慢下来,而那一位姑娘又是在谁的加持下问了我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兄弟

  印度的乞丐和印度的神牛一样知名,同样是满大街游走,又同样地以一种主人翁精神悠然自得。我每次去菩提迦耶都是在法会期间,而这期间的乞丐是最多的,他们都知道来参加法会的都是乐善好施的佛教徒,同时法会的主办方通常都会安排施食,所以纷纷从十里八乡赶来。

  在正觉寺外的大街上,你可以看到刚出生不久、还在母亲怀里的小乞丐,有用手代替两条因小儿麻痹而严重萎缩的腿在地上“健步如飞”的大乞丐,还有老得不能动连吆喝都懒得吆喝的老乞丐。从他们身边走过,会有一种绝望的难过——仿佛他们的整个一生都已经在这条街上铺开,他们的人生从一出生就已经看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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