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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短文一束(5)

  用一个中国成语来说,他们让活泼的生命“削足适履”了。那个履,也就是鞋子,是定制的,批量生产的,可以套在千万只脚上,但不适合你的脚,因此必须残酷地裁切你的脚。不错,你有了鞋,但失去了健康的脚。失去了健康的脚,当然也就无法踏入能让生命走向精彩的神秘通道。

  在那条神秘通道上,除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一切都不确定。日日夜夜都在不断选择,年年月月都有不同风景,走出一程,又走出一程??

  白?马

  那天,我实在被蒙古草原的胡杨林迷住了。薄暮的霞色把那一丛丛琥珀般半透明的树叶照得层次无限,却又如此单纯,而雾气又朦胧地弥散开来。

  正在这时,一匹白马的身影由远而近。骑手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服装,又瘦又年轻,一派英武之气。但在胡杨林下,只成了一枚小小的剪影,划破宁静??

  白马在我身边停下,因为我身后有一个池塘,可以饮水。年轻的骑手微笑着与我打招呼,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腼腆地一笑,说:“没啥事。”

  “没啥事为什么骑得那么快?”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说:“几个朋友在帐篷里聊天,想喝酒了,我到镇上去买一袋酒。”确实没啥事。但他又说,这次他要骑八十公里。

  他骑上马远去了,那身影融入夜色的过程,似烟似幻。

  我眯着眼睛远眺,心想:他不知道,他所穿过的这一路是多么美丽;他更不知道,由于他和他的马,这一路已经更加美丽。

  我要用这个景象来比拟人生。人生的过程,在多数情况下远远重于人生的目的。但是,世人总是漠然于琥珀般半透明的胡杨林在薄雾下有一匹白马穿过,而只是一心惦念着那袋酒。

  长?椅

  我想复述三十多年前一篇小说的情节。

  这篇小说当时是在一本“地下杂志”上刊登的,没有公开发表,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影响似乎不小,题目好像是“在公园的长椅上”。

  写的是一个国民党人和一个共产党人的大半辈子争斗。两人都是情报人员,一九四九年之前,那个国民党人追缉那个共产党人,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一九四九年之后,事情倒过来了,变成那个共产党人追缉那个国民党人,仍然是一次次差点得手,一次次巧妙逃遁,但毕竟棋高一招,国民党人进入了共产党人的监狱。谁知“文革”一来,全盘皆乱,那个共产党人被造反派打倒,与老对手关进了同一间牢房。大半辈子的对手,相互尽知底细,连彼此家境也如数家珍,年年月月的监狱生活使他们成了好友。

  “文革”结束,两人均获释放。政治结论和司法判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天天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闲坐。

  更重要的是,这一对互相追缉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都已经非常衰老。终于有一天,一位老人只能由孙儿扶着来公园了。另一位本来也已感到了独行不便,看到对方带来了孙儿,第二天也就由孙女扶着来了。

  双方的孙儿、孙女正当年华,趁着祖父谈话,便在附近一个亭子中闲聊开了。他们说得很投机,坐得越来越近。两位祖父抬头看去,不禁都在心中暗笑:“我们用漫长的半辈子才坐到了一起,他们用短短的半小时就走完了全部路程。”

  ——这篇小说过于刻意纤巧,但在处处还是“政治挂帅”的时代,提供了一种以人生为归结的思维。怪不得,当时的公开杂志都不敢发表。

  守陵老人

  年迈的皇帝祭祖,仪毕,在陵园门口见一躬身相送的老人。

  皇帝凝视守陵老人,皱眉、摇头、叹气,上辇离去。

  臣子们不知圣上何意,立即排查守陵老人的履历和疑点。疑点甚多,每条都足以使皇帝皱眉、摇头、叹气。守陵老人一生见过皇室的各色人等,他有可能划入任何一个反叛势力和篡权集团。

  更有确实证据,守陵老人还在清明时节,去那些皇室离异人士荒芜的墓地,烧过纸。

  于是,守陵老人被驱逐回乡。

  第二年,皇帝又要祭祖。前两天,他吩咐过,祭祖那天要与那位守陵老人谈话。

  臣子们一片慌乱。快马奔驰,接回了老人。

  那天,皇帝吩咐侍从,扶起跪在陵园门口的守陵老人,上下打量着,又是皱眉、摇头、叹气,然后说一声:“我们都老了,比这儿所有的人都老。”

  守陵老人不敢接话。

  “初次见面,我们还都是小孩。”皇帝说,“在一起玩,玩蹴鞠,谁摔倒你就扶谁,但我只摔倒过一次。”

  守陵老人轻声应“是”,却不敢抬头。他心中想,当时一起玩的皇家兄弟,早已在宫廷争斗中落败。

  突然静默。守陵老人知道,皇帝也想到了什么。他想轻声说一句:“我年年去他们坟头烧纸。”但只是想想,当然没有说。

  皇帝终于又叹了一声:“都老了,你多保重吧。”

  第二年,陵园门口再也没有出现这位皇帝和这位守陵老人。他们去世的时间只隔了半个月。

  ——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是守陵老人的同龄表弟,一位乡村老秀才。他更重要的笔墨是《内宫蹴鞠》,想来也是根据守陵老人的口述记录皇家兄弟年幼时的游戏项目,但仅留目录,不见文本。

  历史反复刻印的,是皇家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遗逸不存的,是童年嬉戏和白头叹息。因此中国历史逮住的,大多是无聊的嘈杂;失去的,却是天下人生。

  远行的人

  除了少数例外,正常意义上的远行者总是人世间比较优秀的群落。他们如果没有特别健康的心志和体魄,何以脱离早已调适了的生命温室去领受漫长而陌生的时空折磨?天天都可能遭遇意外,时时都需要面对未知,许多难题超越精神贮备,大量考验关乎生死安危,除了人格支撑之外,无处可以求援。

  据我自己的经验,几乎没有遇见过一个现代远行者是偏激、固执、阴郁、好斗的。

  反之,我经常看到,那些满口道义、鄙视世情的文人如果参加某种集体旅行,大多连谁搬行李、谁先用餐、谁该付款等琐碎问题也无法过关,总是众人侧目,同室翻脸,不欢而散。流浪,一个深为他们耻笑的词语,却又谈何容易!

  有人习惯于把生命局促于互窥互监、互猜互损;有人则习惯于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远山沧海。

  那个拒绝出行、拒绝陌生、拒绝历险的群落,必然越来越走向保守、僵硬、冷漠、自私。

  相反,那些沉默地踏遍千山的脚步,孤独地看尽万象的眼睛,成了冷漠社会中一股窜动的暖流,一种宏观的公平。

  旅行,成了克服现代社会自闭症的一条命脉。

  那么,我可以公布旅行的秘密了——

  让孤独者获得辽阔的空间,让忧郁者知道无限的道路。让年轻人向世间作一次艰辛的报到,让老年人向大地作一次隆重的告别。让文化在脚步间交融,让对峙在互访间和解。让深山美景不再独自迟暮,让书斋玄思不再自欺欺人。让荒草断碑再度激活文明,让古庙梵钟重新启迪凡心??

  那么,走吧。

  跋涉废墟

  身为现代人,可以沉溺尘污,可以闯荡商市,可以徘徊官场;高雅一点,也可以徜徉书林,可以搜集古董,可以游览名胜。而我最心仪的,则是跋涉废墟。

  跋涉废墟,不是一批特殊人物的专职,而应该成为一切文明人的必要修炼。

  只有跋涉废墟才能明白,我们的前辈有过惊人的成就,又有过惊人的沦落。我们的生命从废墟中走出,因此,既不会自卑,也不会自傲。我们已经熟悉了夕阳下的残柱、荒草间的断碑,因此,不能不对于尘封的历史文本投去深深的疑惑。

  废墟把我们引向一部说不清、道不明的恢宏历史。从此,我们就会对着远来的长风眯起双眼,眼角还会沁出泪水。

  我读过很多史书。但是,我心中历史的最重要篇章,没有纸页、没有年代、没有故事,只有对一个个傍晚废墟的记忆。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向往。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站立,书中的记载、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陨灭。千年的辉煌碎在脚下,祖先的长叹弥漫耳际。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影,暂且遮住了历史的凋零。

  但是,换一种眼光看,明智的历史不喜欢负重。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巨轮,理应在车道间辗碎凹凸。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让人生把全部终点当作起点。营造之初就知道今天的瓦砾,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在这里谋划,因此废墟是出发。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废墟昭示着沧桑,埋下了一个民族蹒跚的脚步。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话语极少,气氛极重,使你不能不动容。

  废墟有一种苍凉的形式美,把拔离大地的美转化为归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或许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

  大地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颤抖着收纳了这种创造。母亲怕儿子们过于劳累,怕世界上过于拥塞。看到过秋天的飘飘黄叶吗?母亲怕它们冷,收入了宽大的怀抱。

  没有黄叶就没有秋天,废墟就是建筑的黄叶。

  只有在现代的热闹中,废墟的宁静才有力度;只有在现代的沉思中,废墟才能上升为哲学。

  因此,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现代构建。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

  然而,我们现在似乎发现了越来越多更惊人的废墟,一次次颠覆着传统的历史常识和人类观念。

  例如,考古学家在非洲加蓬的一个铀矿废墟中,发现了一个二十亿年前的“核反应堆”,而且证明它运转的时间延续了五十万年之久。既然有了这个发现,那么,美国考古学家在砂岩和化石上发现两亿年前人类的脚印就不奇怪了,对于巴格达古墓中发现的两千年前的化学电池,更不再惊讶??

  这样的废墟,不能不使我们对自己的生存伦理也产生了怀疑。

  人类承受不住过于宏观的怀疑。因此,只能回到常识,谈论我们已知的短暂的历史。从此,对废墟,只敢偷眼观看,快步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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