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二辑 日夜惦记的地方

 可爱的冤仇人

 
我很讨厌那个警察。从外表就开始讨厌起。
 
秃头、凸肚、还有……狐臭。他的制服从来没有平整过,而且不是少了扣子
 
就是绽了缝;有一次我妈好心地要他脱下来帮他补,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着已然
 
发黄而且到处是破洞的内衣,腆着肚皮和一堆矿工在树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鱼。
 
听大人说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区就是我们
 
那个从派出所要走一个小时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没有太太,据说是在基隆河边淘煤炭时不幸淹死了;不过,有个女儿低我
 
两个年级,她应该像妈妈吧,因为没她爸爸那么胖,而且长得还算好看。
 
这个女儿经常是我们那边的人送他礼物的好藉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妈会到隔
 
壁村落挖竹笋,看到他就会给他一袋,说:「炒一炒,给你女儿带便当。」
 
过年全村偷杀猪,那种没盖税印的肉,我父亲甚至都会明目张胆地给他一大
 
块,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这块『死猪仔肉』,带回去给你女儿补一补。」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总有一次妈妈会因为赌博这件事
 
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去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
 
己赚自己吃」,而最后通常都是我循着她蓄意透露给别人的口讯,去不同的地方
 
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
 
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老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
 
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认真地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
 
没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快跑逃开。
 
两三天后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看到那个警察正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
 
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
 
文笔却那么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检举信拿给半个村子的人观赏!
 
我被父亲吊起来狠很地打,叔叔伯伯还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说:「这么小就学
 
会当抓耙子,该打!」
 
最后拦阻父亲并且帮我解下绳子的虽然也是他,但,从那时候开始到我离家
 
到台北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
 
那时父亲因硅肺经常住院,有一天我去医院探视,才打开病房的门就闻到一
 
股浓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说就知道坐在父亲床边的那个老人是谁了。
 
他笑着问我说:「还认得我吗?」
 
我心里想说:「要忘掉你还真难咧!」
 
他得意地跟我说:「刚刚我还跟你多桑讲,我眼光真的不错,小时候就看出
 
你文笔好,你看,现在不但在报纸写文章,还『写电影』写到这么出名。」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父亲的告别式。那是一个台风天,跟大多数的人一样,
 
他全身湿透;不过比较特别的是,他还没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颤动了好
 
 
 
 
 
久才哽咽地说:「要孝顺你妈妈哦,你爸爸跟我说过,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
 
是你妈妈……」
 
不知道是现场线香的味道太过浓烈还是怎样,虽然靠我那么近,近到可以清
 
晰地看见泪水顺着他深深的法令纹流到下巴的我,却没闻到他身上有任何让人不
 
舒服的异味。
 
几个月前去一个大学演讲,结束的时候一个孩子过来问我说认不认识╳╳
 
╳?说那个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当年害我被父亲吊起来打的那个警察。
 
他说外祖父常放《多桑》的 DVD 给人家看,然后跟人家说:那个警察就是
 
我啦!那个吴念真记得我哦!
 
他说他外祖父死了,两年前的冬天。
 
说出殡的前一晚,他们把《多桑》的 DVD 在他的灵前又放了一遍,因为外
 
祖父曾经说电影里的那些矿工都是他的至交,「万一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来帮
 
我带路,跟我作伴。」
 
 
 
 
 
琵琶鼠
 
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那对父子总让人觉得是宁愿远离人群而活在他们自己
 
的世界里。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谷里,绝大多数的房子都盖在向阳的山坡这边,而他们
 
却挑了对面那个要到中午过后才晒得到太阳的山坳里。
 
孩子的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但我已经三年级了,他却还没上学,老是看到
 
他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狗在对面的山上游荡着。他长得跟他父亲很不像,父亲黑,
 
他白,父亲的脸孔看起来严厉冷酷,他却细致柔和。
 
也许长相差异大,所以有关这孩子的来历闲话就多,比较被「肯定」的说法
 
是:宜兰那边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跟外省的军人有了孩子,老师的父亲是乡长,他
 
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骗人家说女儿要到台北进修,却把她带到顶双溪的亲戚
 
家住了几个月,把小孩生下来,然后给了一个正在附近帮人家垦山的罗汉脚一大
 
笔钱,要他把那小孩「处理一下」。
 
罗汉脚看小孩可怜也可爱,最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带着他离开顶双溪四
 
处打工过活。
 
当然,这是没经过证实的说法,不过,倒符合孩子为什么没有上学的理由,
 
因为没办法入户口。
 
村子里的父亲们大多数是矿工,而这父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们却都不懂,
 
 
 
 
 
他好像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比如扛矿坑里要用的木头或铁轨、整修村子通往
 
外头的山路、帮矿业事务所的屋顶漆柏油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却似乎都
 
跟死亡有关,比如有人摔死在山谷,尸体得扛上来,或者有人吊死在山上,长虫
 
的尸体需要处理,甚至夭折的小孩得找地方埋掉,人们想到的绝对是他。
 
他的本名好像没人确定也没人在意,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鼠」,至于那个
 
孩子的名字好像理所当然就叫「老鼠子」。
 
这对父子的另一个传奇是好像什么都吃,自从某次有人发现老鼠子竟然千辛
 
万苦地爬下山谷把人家丢弃的死鸡从草丛中找回去吃之后,只要村子里有死鸡、
 
死鸭时,都会大声地朝山的那边大喊:「老鼠,有死鸡哦,要不要拿回去炒姜丝?」
 
村子里的人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任何贬抑的心思,甚至还有一点回馈的意
 
思,因为老鼠通草药,只要有人长了什么不明的肿毒或者被蛇咬了,都会去找他
 
讨草药,要是有人想给个红包,他都会粗声粗气地说:「给我钱干嘛?给山神啦!
 
这都是祂的!」
 
不过,那些草药对老鼠来说就像「祕方」一般,他都自己去采,然后剁烂、
 
磨碎让人无法分辨。
 
有一次弟弟发高烧,妈妈要我到对面山谷找「一叶草」;那是一种长在阴溼
 
的草丛里的草药,长得很小也很少,要找到足够磨出一碗药汁的一叶草,老实说,
 
那不仅得凭本事,更得靠运气。
 
记得走过老鼠家的门口时,天已经暗了,那父子俩正在准备晚饭;我看到老
 
鼠子在门外简陋的炉子上搅动一锅饭,老鼠正切剁着好几只剥了皮的「小动物」,
 
而他脚边五、六只狗则忘我地嚼着什么,我仔细一看,差点吓呆!原来是山老鼠
 
的头、带毛的皮和零零碎碎、血迹斑斑的内脏。
 
 
 
 
 
老鼠问我这么晚了干什么?我说要找一叶草,因为弟弟发烧。
 
他看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哪里找?有一叶草的地方蛇还特别多……,你爸
 
妈也太见外,不会在对面喊我一声就好,这么晚了还叫一个小孩来找。」
 
「你知道哪里有一叶草?」老鼠转头问。
 
「知道啊!」他儿子说。
 
「那你还站在那边看热闹?」老鼠说。
 
老鼠子一听便领着我走向芒草密布的山坡,他拨开比我们还高的芒草、熟门
 
熟路地往谷底走着,一边说:「我问你哦,每天你们在学校那边很大声念的那个
 
是什么?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那个?」
 
「九九乘法表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会啊,你们每天念,听久了就会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比我还俐落,当念到「九九八十一」的时
 
候,还学我们的语气把声音刻意扬高。
 
「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
 
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
 
我还在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
 
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就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
 
见过的、那么大一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骚味、柴火的烟气
 
等浓烈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
 
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不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菸坐在门边磨
 
刀,他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
 
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成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
 
着。
 
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
 
在睡觉!」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
 
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老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
 
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被一个远亲接去照顾,他走的那天大雾迷蒙,我下课回
 
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
 
头装着纸做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我,嘴里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
 
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菸,一个中
 
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
 
 
 
 
 
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弧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
 
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小小起义
 
村子的小学是分校,只有一到三年级各一个班,四年级之后就得走一小时的
 
路到山下的本校上课。
 
也许太偏远了,所以除了专带一年级的老师因为一家人就住在村子里,因此
 
始终没走之外,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好像一直来来去去,最久的一年,短的一
 
学期,甚至还有一个女老师报到那天哭着爬上山,第二天请病假,说是一双脚全
 
起水泡,接着就落跑,起水泡的脚怎么走下山的没有人知道。
 
惟一待过一年的那个,老实说,除了我们那里,大概也没人要。
 
他讲话乡音重,大家有听没有懂,迟到早退是小事,课上到一半还可以把卖
 
猪肉的叫进教室,挑肥捡瘦、讨价还价。
 
所以,听说那个真正师范毕业、长相又斯文的年轻人竟然肯上山报到当我们
 
三年级这班的老师时,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我们出运了,因为山上总算有了一个像
 
样的老师。
 
第一堂课他就跟我们说虽然我们是乡下的孩子,但他有把握把我们教得像城
 
市的孩子一样,有礼貌、有规矩,不会土里土气。
 
他觉得我们的国语都讲得太烂了,所以虽然已经三年级,我们都得再学一次
 
ㄅㄆㄇ,该卷舌的一定要卷舌,不管问问题还是报告什么事,只要发音不标准的,
 
他都会要我们重复讲,这还没关系,最受不了的是他经常骂我们「猪」,而且是
 
「一群猪」。
 
 
 
 
 
憨贵是我们班上最后一名,脑袋不灵光反应比较慢,有一天课上到一半,他
 
忽然举手说:「报告老师,我要上厕所。」
 
他讲话本来就不清楚,更甭说要他搞清楚哪个字要卷舌。当老师要他再讲一
 
遍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笑出来,因为他干脆从头到尾每个字都卷着舌头讲;但
 
是,当他重复到第六遍时,我们已经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都听到他拉肚子的声
 
音,而且臭味冲天,但老师还是坚决要他再说一遍,直到我们都和憨贵哭成一团。
 
「猪就是猪!」老师最后指着憨贵说。
 
不过憨贵真的憨,所有人都知道老师看他不顺眼,只有他自己搞不清状况。
 
有一天老师讲到蝙蝠,说蝙蝠可以发出音波,所以即便是夜晚,怎么飞也不
 
会撞到树、撞到墙,憨贵忽然举手笑咪咪地说:「报告老师,蝙蝠会撞到竹竿。」
 
我们听到老师冷冷地说:「我上课的时候,猪,不要讲话。」
 
没想到憨贵还是认真地说:「蝙蝠真的会撞到竹竿。」
 
我们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老师却只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如果蝙蝠
 
会撞到竹竿,老师就跟你一样……,是一条猪!」
 
那天晚上写完功课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一件事,于是就扛着
 
晾衣服的竹竿,走到路尾经常有蝙蝠飞掠的空地去;没想到才一走近,发现好几
 
个同学早已在那里用力晃动着竖在地上的竹竿,竿尾快速地搅动空气发出有如疾
 
风吹过一般咻咻咻咻的声音。
 
已经忙得一脸汗水的他们看到我,纷纷用非常夸张的卷舌音说:「赶快多打
 
几ㄓㄨ蝙蝠!」「让老ㄕㄨㄓㄨ道憨贵不是猪!」「让老ㄕㄨㄓㄨ道蝙蝠会撞竹子!」
 
「让老ㄕㄨ真的变成一ㄓㄨ猪!」
 
老师不知道,用这种方法打蝙蝠是这个村子的孩子早已玩腻了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老师走出宿舍时,应该有看到十多只死蝙蝠躺在门口才对,但是,
 
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提这件事;不过,直到半年后他离职,我们确定的是再也没听
 
他骂过谁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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