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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的信件摘录:

丹佛,1897年4月3日

我和雅各布·福勒在同一家旅馆里住了好几天了。我掌握了他的行踪。哪怕他藏身万军阵中,我也能找到他。我经常凑近他,听他谈话。他拥有一座富矿,从中获得可观的收益;可是他并不富有。他学习矿业知识的方法对头——是为挣薪水干出来的。他性格开朗,虽然已有四十三岁,可是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看上去年轻得多——也就是三十六七岁吧。他没有再结婚,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他混得不错,讨人喜欢,有人缘,交游很广。连我都觉得被他吸引了——生父的血正在我体内召唤。自然规律是何等的盲目专横、不近情理——事实上,多数自然规律都是如此!我的使命如今越来越艰难了——您察觉了吗?您能理解我吗?能容许我有这种情绪吗?复仇的火焰已经转弱,比我愿承认的还微弱得多。不过,我将继续执行我的使命。我虽然不再有热情,毕竟还有责任,我不会宽恕他。

当我想到他犯下了那样可恨的罪恶,却又是惟一没有因此遭受苦难的人,我就压抑不住心头的熊熊怒火,这种感情帮助了我。那极罪行的教训使他的性格有了明显的改变,他从这种改变中得到了乐趣。他是罪人,却无忧无虑;您是无辜的,却要忍辱负重。不过,请放心——他会自食其果的。

西尔沃·古其,5月19日

4月3号午夜,我张贴了第一号启事;一个小时以后,我把第二号通牒从他房间的门缝底下塞了进去,限令他在14日夜里11点50分之前离开丹佛。

不知是哪个夜猫子记者揭走了我的启事,然后满城搜寻发现了另外一张,也把它揭走了。这样,按他们的行话说,他掌握了一条“独家新闻”——也就是说,他到手了一条有价值的消息,别的报馆却得不到。于是,早上他的报馆——是城里的一家大报——就在社评版的显着位置刊出了启事,跟着还配发了一整栏义愤填膺的文章,文章末尾称,这家报纸要在我们的赏金之外,再悬赏一千元!在有生意经可念的时候,这里的报馆都知道如何仗义执十

吃早餐的时候,我坐在常坐的座位上——我选中这个座位是因为从这里能看清爸爸福勒的面孔,而且距离近得可以听到他那张桌子上的谈话。餐厅里的人有七十五到一百来人,人人都在谈论那条新闻,大家说他们希望追寻者能找到那个歹徒,把害群之马从城里清除出去——不管是用文,还是动武,怎么都行。

福勒进门时,一只手里拿着折起来的通牒,另一只手里拿着那份报纸;这时,我真有点不忍心看他。他的开朗已经荡然无存,看上去老了许多;形容憔悴,面如死灰。后来——想一想他都听到人们说些什么!妈妈,他听着自己那些不会察言观色的朋友引经据典,把有关恶魔撒旦的称号和特点用来描述他本人。更有甚者,他还得对这些正义之声点头称是,随声附和。这些赞同的话出自他的口中,格外苦涩。他当然瞒不过我;很明显,他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光嚼不咽。后来一个男人说:

“很可能那个受害者的亲属就在这个房间里,听全城对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看法如何呢。但愿如此。”

啊,我的天,这时候福勒畏畏缩缩的样子真是可怜!他心惊胆战地扫视着四周,再也呆不下去,起身走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放出风来,说他已经在墨西哥买下了一座矿山,他打算出售这儿的产业,尽快到墨西哥去,亲自照管那里的产业。他老谋深算,声称这里的产业要价四万——四分之一付现款,其余的要坚挺的证券;不过,由于他为购买新产业急等用钱,只要付现款,他就以优惠价出手。他只卖三万块。然后,您猜他怎么做?他要美元现钞,拿钱的时候,他说墨西哥的卖主是新英格兰地方的人,脾气很怪,只肯收美元,不要黄金和汇票。大家觉得这事可疑,因为拿汇票在纽约可以很方便地兑成美元。也有人议论过这件蹊跷事,不过只议论了一天;在丹佛,什么话题都别想过夜。

我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他的动向。那笔生意一成交,钱一过手——这是11号的事情——我就开始紧紧盯住福勒的行踪,寸步不离。当晚——不,是12号,因为当时已经是午夜刚过一点儿——我跟踪他,直到他进了房间。我们住的房间在同一座旅馆,只隔四扇门。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了我的那套满是泥污的工作服行头,把脸抹得黑黑的,半掩着门,手里拿着一个装零钱的小旅行包,摸黑在房间里坐着。因为我猜测那鸟儿就要展翅高飞了。过了半个钟头,一个老妇人手提旅行包从门前走过,我嗅出了熟悉的气味:那是福勒。我提起自己的旅行包跟了出去。他从旁门离开了旅馆,拐到一条僻静的街道,在蒙蒙细雨和浓浓夜色中走过三个路口,上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不用说,那马车是打过招呼要等他的。我不请自来,在马车后面的行李平板车上占了一个座位,车立刻驶走了。我们走了十英里,马车停在一个小站下客。福勒钻出马车,在带这雨篷的候车亭坐了下来,坐得尽量远离亮光。我也进了候车亭,盯着售票处。福勒没买票,我也不去买票。一会儿,火车进站了,他登上了一节车厢,我从另一头上了同一节车厢,顺着过道走过去,在他身后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当他向列车员买票,说了要去的站名,我趁着列车员找钱的时候,赶紧换了相隔几排的座位。列车员走了过来,我掏钱买了和福勒去同一站的车票,这个车站在西边一百英里以外。

从这时起,他领着我兜了一个星期。他,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大方向总是往西。只不过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伪装老太太了,而是打扮成像我这样的苦力,粘上了浓密的络腮胡子。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扮演这样的角色也用不着动脑筋,因为他当年为糊口就干过这一行。他最亲密的朋友也难以识破他。最后,他在蒙大拿一个偏远的靠山的屯子落了脚。他住在一座简陋的小房子里,白天出外打探,一去就是一整天,离人远远的。我住在一处矿工组屋里,这地方糟透了:床铺、吃的、下流话,样样都糟透了。

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四个星期,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过每天夜里我都追寻他的踪迹,做上标记。他刚在小房子住下来,我就去五十英里外的镇子,给我在丹佛住过的旅馆发电报,要他们保管我的行李,需要时再寄给我。我在这里什么也用不着,只需要换洗的军队式衬衣,这些我已随身带来了。

西尔沃·古其,6月12日

我想,丹佛的场面在这里根本无法重演。屯子里的男人我差不多都认识,可他们从未提到过这件事,起码我没有听到过。不用说,福勒在这种环境里感到平安无事。他在山上远离大路的地方定了一处开采点;那里前景不错,他工作很勤奋二啊,可是他真变了一个人!他从来不笑,闷声不响,不跟任何人交往——仅仅两个月以前,他还是个好交游、性格开朗的人呢。近来,我看到他有几次路过这里,——垂头丧气,脚步拖拖沓沓,形单影只。他自称是戴维·威尔逊。

我敢担保,只要我们不去惊扰,他就会留在这儿。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去驱赶他,不过,我觉得他已经够苦闷的了。我要先回丹佛去,稍稍修整一段时间,吃几顿好饭,睡几个好觉;然后把我的行装带来,通知可怜的威尔逊爸爸挪挪地方。

丹佛,6月19日

这里的人怀念他。他们都希望他在墨西哥生意兴隆,这些话不只是在口头上讲讲,而是发自内心的。这里的情形你可以想见。我在这儿虚度了太多的光阴,这我承认。可是,您如果能设身处地,就会原谅我的。好了,我知道您会说什么,您说得对;如果我设身处地,假如我的心底埋藏着像你一样惨痛的记忆——

我明天就坐夜车回去。

丹佛,6月20日

母亲,愿上帝宽恕我们:咱们追踪的人不对!我整夜都没有合眼。现在已是拂晓,我正在等早晨的火车——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捱时间,真难熬呀!

这个雅各布·福勒是那个罪人的堂弟。咱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以后,他哪会再用原来的名字呢?咱们真傻。丹佛的这位福勒比那一个小四岁;他是1879年单身一人来到丹佛的,也就是您结婚的前一年,当时年方二十一岁;能证明这一点的文件应有尽有。昨天夜里,我和他的一个密友谈过,这人从他刚来此地时就认识他。我没说什么,不过,几天以后,我要让他再回这个城市来,他在矿山上损失的金钱应该得到补偿。这里还将举办一个宴会和一场火炬游行,除了我谁也用不着花这笔钱。你是不是要把这叫做“浪费感情”?你想,我还是个孩子;我可以与众不同。慢慢地,我就不再是孩子了。

西尔沃·古其,7月3日

母亲,他已经走了!走了,去向不明。我回来的时候,他的踪迹已经消失,嗅不出来了。今天我第一次没有上床睡觉。假如我不再是一个孩子,该有多好;那样,面对打击我就能坚强一点儿了。大家都说他往西去了。我是今天夜里动身的,先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马车,后来乘上了火车。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走,可我非走不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简直是折磨我。

他自然又用了一个新名字,又换了一套伪装。这意味着为了找他我也许要走遍天涯海角。说实话,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母亲,您明白吗?如今我自己反倒是流离失所的犹大了。真是作茧自缚!这样的下场我们本来是给另一个人安排的。

想一想这到底有多么难呢!就算我想发通缉启事,通缉对象却已经没有了;就算我要通缉,也惊动不了他。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想得我头昏脑胀。“新近在墨西哥购进矿山并在丹佛售出一处产业的先生如能将他的地址告知——”(告知谁呢,母亲!)“我们将向他解释:一切纯属误会;我们将请求他原谅,并以某种方式赔偿他所受到的损失。”您看,他会以为这是一个陷阱。当然了,谁都会这样想。假如我说,“目前已知被通缉者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其人曾经用过同一姓名,后来出于某种原因弃其名而不用。”这会有反应吗?只是这样做会让丹佛人如梦初醒,说一声“啊哈!”他们会记起那笔令人生疑的美元现金交易,说,“假如他果真不是那个人,干吗要跑呢?——是心虚了吧!”如果我找不到他,他就会在一个本来没有染上污点的地方被弄得臭名远扬。您比我更有头脑,帮帮我吧。

旧金山,1898年6月28日

您已经知道,我怎样把科罗拉多到太平洋沿岸的各州搜寻了一遍,有一次我差一点点就追上他了。说起来,我还有一次和他失之交臂。这就是昨天在这儿发生的事情。我在大街上嗅到了他刚刚留下的踪迹,顺着这踪迹跑到了一家低档旅馆。这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错误,连狗都不会这样干的。不过我毕竟不完全像狗,在激动的时候会做和人一模一样的蠢事。他曾经在那个旅馆里住了十天;如今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在过去的六到八个月里,他从不在一处久留,而是不停地迁徙。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我也知道这种生活的感觉。他还用着九个月前我差点儿追上他时用的那个名字——“詹姆士·沃克”;他从西尔沃·古其出逃以后就用这个名字。他胸无城府,并没有取花哨假名字的嗜好。透过并不刻意的伪装,我很容易就认出了他的笔迹。他是个实实在在的汉子,并不善于弄虚作假。

人家说他刚走,出门了;没有留下联系地址,也没说要到哪儿去。人家要他留下联系地址的时候,看来他有点儿惊慌失措。他随身没带什么像样的行李,只有一个廉价旅行箱;提着箱子步行离开了旅馆——“是个挺节省的老头儿,也不大恋家。”“老头儿!”我想如今他是老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在旅馆呆了一小会儿。我循着他的踪迹紧追,一直追到码头。母亲,他乘坐的那艘汽船冒出的黑烟才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假如一开始我走对了方向的话,就能节省半个钟头了。如果我搭乘一艘快艇,还有可能赶上那艘汽船。那般汽船是开往墨尔本的。

加利福尼亚希望谷1900年10月3日

您抱怨得有理。“一封信管一年”是太少了;我当然承认这一点。不过,要是一个人除了倒霉无事可写的时候,他怎么能写得出来呢?没人能写得出来;我真为此伤心。我曾经跟您说过——如今想起来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在墨尔本没有找到他,以后几个月里走遍了整个澳大利亚,终归徒劳无功。

后来,我跟踪他到了印度,在孟买差一点碰上他;又跟踪他到了印度各地——巴罗达,拉瓦尔品第,勒克瑙,拉合尔,坎普尔,阿拉哈巴德,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唤,到处都去了;周复一周,月复一月,风尘仆仆,汗流泱背——差不多总能发现他的踪迹,有时候眼看就能追上,却从来没有追上过他。后来到了锡兰,又到了——先不去管它;以后我慢慢都会写给您的。

我跟着他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去了墨西哥,再回到加利福尼亚。从那时起,我跟踪他跑遍了全加州,从元旦一直跑到一个月以前。我差不多敢肯定他在离希望谷不远的地方。我跟踪他到过距这里三十英里的一个海角,可是又失掉了线索;我想是有人用马车把他接走了。

如今我正在休息——在多年追踪仍然失掉了线索以后放松一下。母亲,我累得要死,精神萎靡不振,有时畏难起来,几乎丧失希望。不过;这个小屯子里的矿工倒都是些好小伙子,长期以来,我已经适应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乐天性格催人振奋,让人忘记烦恼。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个月,同屋是一个名叫萨姆·希里尔的小伙子,他约摸二十五岁,是他妈妈的独生子——这点和我一样;他爱母心切,每星期都给她写信——这点和我不太一样。他生性腼腆,在智力方面——怎么说呢,他不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很有人缘,人品不错,和他聊天、交朋友,是一件令人满足而又轻松惬意的事情。我多么想“詹姆士·沃克”也能和他聊聊。他当初有那么多朋友;又喜欢交游。这使我想起最后一次看到他时的那副样子。多么可怜的场面2这场面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在那样的时刻,我竞然还在凭借道义的力量,接二连三地驱赶他,多么可悲呀!

希里尔的心肠比我好,我想,他的心肠比这儿的所有人都好,因为他是这个屯子里的害群之马弗林特·布克纳惟一的朋友,也是弗林特惟一与之交谈而且允许与他交谈的人。他说,他知道弗林特的来历,正是弗林特自己的不幸才使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人们应该尽量善待他。如今只有一个非常开阔的胸怀才能容得下弗林特·布克纳这样的人,我听外头所有的人谈起希里尔时都这样说。我想,这句话会让您了解萨姆的为人,比我唠唠叨叨的描述半天更能说明问题。有一次我们聊天时,他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弗林特和我对心思,他会把满肚子苦水倒给我——我猜,如果他不经常倒一倒苦水,就会发作。在这儿的男人里面,阿其·斯蒂尔曼愁事最多——看起来特别老相。他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唉,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他不知道什么是好运气——也从来没碰上过好运气;还总是说他恨不得下另外那个地狱,他在这个地狱里呆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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