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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之死 托尔斯泰(12)

医生根据解剖学和生理学对他的病做了分析,他全听懂了。

盲肠里有点毛病,有点小毛病。全会好的。只要加强一个器官的功能,减少另一个器官的活动,多吸收一点,就会好的。吃饭时,他晚到了一点。吃过饭,他兴致勃勃地谈了一通,但好一阵不能定下心来做事。最后他回到书房,立刻动手工作。他批阅公文,处理公事,但心里念念不忘有一件要事被耽误了。等公事完毕,他才记起那件事就是盲肠的毛病。但他故作镇定,走到客厅喝茶。那里有几个客人,正在说话,弹琴,唱歌。他得意的未来女婿、法院侦讯官也在座。据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伊凡·伊里奇那天晚上过得比谁都快活,其实他一分钟也没有忘记盲肠的毛病被耽误了。十一点钟他向大家告辞,回自己屋里去。自从生病以来,他就独自睡在书房里。他走进屋里,脱去衣服,拿起一本左拉的小说,但没有看,却想着心事。他想象盲肠被治愈了。通过吸收,排泄,功能恢复正常。“对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自言自语。“只要补养补养身体就好了。”他想到了药,支起身来,服了药,又仰天躺下,仔细体味药物怎样在治病,怎样在制止疼痛。“只要按时服药,避免不良影响就行;我现在已觉得好一点了,好多了。”他按按腰部,按上去不疼了。“是的,不疼了,真的好多了。”他灭了蜡烛,侧身躺下……盲肠在逐渐恢复,逐渐吸收。突然他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隐痛,痛得一刻不停,而且很厉害。嘴里又是那种恶臭。他顿时心头发凉,头脑发晕。“天哪!天哪!”他喃喃地说。“又来了,又来了,再也好不了啦!”突然他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哼,盲肠!肾脏!”他自言自语。“问题根本不在盲肠,不在肾脏,而在生和……死。是啊,有过生命,可现在它在溜走,在溜走,而我又留不住它。是啊!何必欺骗自己呢?除了我自己,不是人人都很清楚我快死了吗?问题只在于还有几个礼拜、几天,还是现在就死。原来有过光明,现在却变成一片黑暗。我此刻在这个世界,但不久就要离开!到哪儿去?”他觉得浑身发凉,呼吸停止,只听见心脏在卜卜跳动。

“等我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等我没有了,我将在哪儿?难道真的要死了吗?不,我不愿死。”他霍地跳起来,想点燃蜡烛,用颤动的双手摸索着。蜡烛和烛台被碰翻,落到地上。他又仰天倒在枕头上。“何必呢?反正都一样,”他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眼睛,自言自语。“死。是的,死。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谁也不可怜我。他们玩得可乐了。(他听见远处传来喧闹和伴奏声。)他们若无其事,可他们有朝一日也要死的。都是傻瓜!我先死,他们后死,他们也免不了一死。可他们还乐呢。畜生!”他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他痛苦得受不了。难道谁都得受这样的罪吗!他坐起来。

“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得定下心,从头至尾好好想一想。”他开始思索。“对了,病是这样开始的。先是腰部撞了一下,但过了一两天我还是好好的。稍微有点疼,后来疼得厉害了,后来请医生,后来泄气了,发愁了,后来又请医生,但越来越接近深渊。体力越来越差,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我的身子虚透了,我的眼睛没有光。我要死了,可我还以为是盲肠有病。我想治好盲肠,其实是死神临头了。难道真的要死吗?”他又感到魂飞魄散,呼吸急促。他侧身摸索火柴,用臂肘撑住床几。臂肘撑得发痛,他恼火了,撑得更加使劲,结果把床几推倒了。他绝望得喘不过气来,又仰天倒下,恨不得立刻死去。

这当儿,客人们纷纷走散。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送他们走。她听见什么东西倒下,走进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留神把它撞倒了。”

她走出去,拿着一支蜡烛进来。他躺着,喘息得又重又急,好像刚跑完了几里路,眼睛停滞地瞧着她。

“你怎么了,约翰?”

“没……什么。撞……倒了。”他回答,心里却想:“有什么可说的。她不会明白的。”

她确实不明白。她扶起床几,给他点上蜡烛,又匆匆走掉了:她还得送客。

等她回来,他仍旧仰天躺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你怎么了,更加不舒服吗?”

“是的。”

她摇摇头,坐下来。

“我说,约翰,我们把列歇季茨基请到家里来好吗?”

这就是说,不惜金钱,请那位名医来出诊。他冷笑了一声说:“不用了。”她坐了一会儿,走到他旁边,吻了吻他的前额。

她吻他的时候,他从心底里憎恨她,好容易才忍住不把她推开。

“再见。上帝保佑你好好睡一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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