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那是八月里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太阳嵌在金黄而又带点紫红的背景上,悬在西方地平线上空,准备落到遥远的山冈后面去。各处园子里那些或浓或淡的树荫已经消失,空气变得潮湿,可是树梢上仍然闪着金光。天气温暖。不久以前刚下过一场雨,使得本来就新鲜、清澈、芬芳的空气越发新鲜了。

我所描写的不是京城里的八月,那儿总是烟雾迷朦,阴雨连绵,天色阴暗,到傍晚天气就转凉,潮湿得不得了。上帝不许!我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北方严酷的八月。我请求读者诸君把思想转到克里米亚靠近费奥多西亚的海岸上,我的人物的别墅就在那里。那别墅漂亮而干净,四周围绕着花卉和剪得整齐的灌木。别墅后边,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象俊俏、娇弱的千金小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看《新时报》,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vis-à-vis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的窗子上。

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

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读“不相识者”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那是钢琴,”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象臭虫。格罗霍尔斯基深怕丽扎骑马跑得太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象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深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个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象”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

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霍尔斯基走到丽扎跟前,搂住她的腰。

“多么美妙的天气!”他说。“空气真新鲜呀!你感觉到没有?我,丽扎,很幸福,简直太幸福了。我的幸福大极了,我甚至怕它一下子化为泡影。巨大的东西照例容易倒塌。

你知道吗,丽扎?尽管我这样幸福,我的心里仍旧不是绝对地平静。有一个缠住我不放的想法在折磨我。

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它害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一种可怕的想法哟,我的心肝。我一想到你的丈夫,就心里难受。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提起过,深怕打搅你内心的平静。可是现在我没法再沉默下去了。他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景况怎么样?他拿那些钱干什么去了?可怕呀!每天晚上我都见到他的脸,憔悴,痛苦,带着恳求的神情。是啊,你来评断一下,要知道我们把他的幸福夺走了!我们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砸碎了!我们是把我们的幸福建筑在他的幸福的废墟上。他宽宏大量地收下那些钱,可是难道那些钱能弥补他失去你而受到的损失?他不是很爱你吗?”

“很爱!”

“喏,那你就明白了!如今他,要么在借酒浇愁,要么。

我真替他担心!唉,多么担心!给他写封信好吗?要安慰他才成。应该对他说几句好心的话,你要知道”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给他沉重的思想压得招架不住,一下子在圈椅上坐下。他用拳头支住头,开始思索。根据他的脸容来判断,他的思想是痛苦的。“我要去睡了,”丽扎说。“到时候了。”丽扎回到她的房间里,脱掉衣服,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她十点钟上床,第二天十点钟起床。她贪舒服,爱睡懒觉。

摩耳浦斯不久就把她抱在怀里,她通宵做最迷人的梦。

她的梦象是一本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阿拉伯神话。

所有这些梦里的男主人公都是今天傍晚引得她发出尖叫声的戴高礼帽的先生。

戴高礼帽的先生时而把她从格罗霍尔斯基身边夺走,时而唱歌,时而殴打格罗霍尔斯基和她,时而在窗子跟前鞭笞小男孩,时而对她诉说爱情,时而带着她坐上轻便马车去兜风。啊,那些梦!有的时候,人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夜之间就能度过不止十年的幸福岁月呢。这天晚上,丽扎尽管挨了打,却经历了很多极为幸福的岁月。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她醒来了。她披上衣服,赶快梳好头发,甚至没穿她那双鞑靼式的尖头便鞋,就一溜烟跑到阳台上去。她举起一只手来搭在眼睛上遮住阳光,另一只手把滑下来的衣服拉住,开始看对面的别墅。她的脸色开朗起来。

再也不能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他。

对面别墅的阳台下面,玻璃门前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茶具,以一个小小的银茶炊为主,擦得雪亮,闪闪发光。桌旁坐着的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他两只手端着带银托的茶杯喝茶。他喝得十分畅快。这可以从传到丽扎耳朵里来的吧嗒嘴唇的声音听出来。他穿一件家常长袍,深棕色,带黑花。长袍底襟极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地面上。这是丽扎生平第一次看见他丈夫穿长袍,而且长袍又那么华贵。米舒特卡坐在他的一个膝头上,搅得他喝不好茶。他不住把身子往上耸,极力要抓他父亲发亮的嘴唇。他父亲每喝过三四

口茶,就低下头去凑近儿子,吻他的头顶。一只毛色灰白的猫贴紧桌子的一条腿,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悲切地咪咪叫,表示想吃东西。

丽扎躲到门帘后面,定睛瞧着她往日的家庭成员。她脸上闪着高兴的神情。

“米舒特卡!”她小声说。“米舒特卡!你在这儿啊,米舒特卡!亲爱的!他多么爱万尼亚!主啊!”

临到米舒特卡拿起匙子搅和他父亲的茶,丽扎就格格地笑起来。

“而且万尼亚也多么爱米舒特卡!我亲爱的!”

丽扎又欢喜又幸福,心怦怦地跳起来,头昏目眩了。她支持不住而在圈椅上坐下,从那儿眺望对面。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自己,向米舒特卡那边送过一个飞吻去。“是谁指点他们到这儿来的?主啊!难道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是他的?难道昨天牵进大门的那些天鹅般的马都归伊凡·彼得罗维奇所有?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喝完茶,走进房里去了。过十分钟,他在门廊上出现,使得丽扎大吃一惊。他,这个青年人,一直到七年前才不再被人叫做万卡和万纽希卡,那时候只要能得到二十戈比,就自告奋勇去打坏人家的下巴,捣毁人家的房屋,如今却打扮得考究极了。他头戴宽边草帽,脚穿极其精美的、亮晃晃的长靴,上身穿一件凸纹布坎肩。他表链上象有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太阳放光。他右手潇洒地拿着手套和短马鞭。

他优雅地挥一下手,意思是吩咐听差把马牵过来,这时候他那沉重的身体流露出多么强烈的高傲和自负!

他大模大样地在马车上坐下,吩咐把米舒特卡和钓竿梢送上车来,听差们已经带着米舒特卡,拿着钓竿梢站在马车周围。他把米舒特卡安置在身旁,伸出左手去搂住他,然后拉了拉缰绳,马车就走了。

“德儿唷!”米舒特卡叫道。

丽扎自己也没觉得就拿出手绢来,对他们的后影摇了遥要是她这时候照一下镜子,就会看见她的小脸变得通红,又在哭又在笑。她心里懊恼,因为她不在欢天喜地的米舒特卡身旁,而且由于某种缘故,她不能马上去把米舒特卡吻个够。

由于某种缘故!你们,所有那些死板的规矩,统统滚蛋吧!

“格利沙!格利沙!”丽扎跑进寝室里,开始叫醒格罗霍尔斯基。“起床吧!他们来了!亲爱的!”

“谁来了?”格罗霍尔斯基醒过来,问道。

“我们家的人。万尼亚和米舒特卡。他们来了!

就在对面别墅里。我一瞧,原来是他们。他们在喝茶呢。米舒特卡也在喝。我们的米舒特卡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啊,只要你看见他就明白了!圣母啊!”

“你说的是谁呀?哎,你那个是谁来了?在哪儿?”

“万尼亚和米舒特卡。我一瞧对面的别墅,不料他们正坐着喝茶呢。米舒特卡已经会自己喝茶了。你看见昨天人家在搬运东西吗?那就是他们来了!”

格罗霍尔斯基皱起眉峰,擦擦额头,脸色变白了。

“他来了?你的丈夫?”

“嗯,是埃”

“他来干什么?”

“他们多半就在这儿住下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是他们知道,就会往我们的别墅这边瞧,可是他们光喝茶,一点也没理会。”“现在他在哪儿?看在上帝面上,你倒是说清楚啊!唉!

你说,他在哪儿?”

“他带着米舒特卡一块儿坐着马车钓鱼去了。他们坐着轻便双轮马车。你昨天看见那些马吗?那就是他们的马。

万尼亚的。万尼亚用那些马拉车。你看怎么样,格利沙?我们就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吧。接他来吧,好吗?他是那么好的男孩!好极了!”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可是丽扎讲啊讲的,停不住嘴。

“这可是意料不到的相逢,”格罗霍尔斯基经过长久而且照例是痛苦的思索以后,说。“哎,谁能料到我们会在这儿相逢呢?喏,现在可真的相逢了。相逢就相逢吧。

可见这也是命该如此。我能想象,他跟我们相见的时候会觉得多么尴尬!”

“我们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吗?”

“把米舒特卡接来住好了。可是跟他相见就别扭了。

是啊,我该跟他说什么好呢?谈点什么呢?他也别扭,我也别扭。不应该跟他见面。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就打发仆人传话好了。今天,丽扎,我头痛得不得了。胳膊和腿都痛。周身酸痛。我脑袋在发烧吧?”

丽扎伸出手心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脑袋滚烫。

“我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我就不起床了,躺一躺。

我得吃点奎宁才成。你打发人把茶送到我这儿来吧,小母亲。”格罗霍尔斯基吃下奎宁,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他喝温水,哼哼唧唧,更换床单,不住诉苦,闹得他四周的人都厌烦得要命。每逢他自以为得了感冒,就闹得叫人受不了。丽扎不得不常常打断她那好奇的观察,从阳台上跑到他房间里去。吃中饭的时候,她不得不去给他敷上芥末膏。要不是对面的别墅帮我女主人公的忙,那么,读者诸君,这种局面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埃整整一天丽扎都在观看别墅,幸福得透不过气来。

十点钟,伊凡·彼得罗维奇和米舒特卡钓鱼回来,吃早饭。两点钟,他们吃中饭。四点钟,他们坐着四轮马车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些白马把他们拉走,快得象闪电似的。七点钟,客人们纷纷来到他们家里,都是男客。阳台上,人们凑着两张桌子打牌,一直玩到午夜。有个男客钢琴弹得很好。客人们打牌,吃喝,扬声大笑。伊凡·彼得罗维奇放开嗓门哈哈大笑,给他们讲亚美尼亚生活中的故事,声音响得所有的别墅全能听见。他们兴高采烈!米舒特卡也跟他们一起坐到午夜。

“米舒特卡挺高兴,不哭,”丽扎暗想,“可见他不记得妈妈。可见他已经忘记我了!”

丽扎心里觉得极其辛酸。她哭了一夜。她那小小的良心、她的烦恼、她的痛苦、她想同米舒特卡谈话和吻他的热烈愿望,都在折磨她。早晨她起床,头很痛,眼睛带着泪痕。格罗霍尔斯基却以为她那些眼泪是为他流的。

“不要哭,亲爱的!”他对她说。“今天我已经好了。胸口还有点痛,不过这不算什么。”

他们喝茶的时候,对面别墅里的人在用早饭。伊凡·彼得罗维奇只顾瞧他的碟子,除了流油的鹅肉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很满意,”格罗霍尔斯基斜起眼睛看一下布格罗夫,小声说。“我很满意,因为他生活得还算不错!至少让这种相当舒适的生活环境来消除他的悲愁吧。你快藏起来,丽扎!他们会看见你的。现在我不想跟他谈话。求上帝保佑他!何必去搅扰他的安宁呢?”

然而,中饭却没有这样太平无事地吃完。吃饭中间,恰好出现了格罗霍尔斯基极担心的那种“尴尬的局面”。格罗霍尔斯基最爱吃的烤沙鸡那道菜刚端到桌子上来,丽扎忽然发窘了,格罗霍尔斯基也动手用餐巾擦脸。他们看见布格罗夫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他站在那儿,用手扶住栏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们。

“你快走,丽扎!快走,”格罗霍尔斯基小声说。

“我早就说过,应该在房间里吃饭!真的,你这个人碍”布格罗夫瞧啊瞧的,忽然大叫一声。格罗霍尔斯基对他看一眼,瞧见他那大吃一惊的脸。

“是你们呀?!”伊凡·彼得罗维奇叫道。“是你们呀?!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好!”

格罗霍尔斯基用手指头从这个肩膀划到另一个肩膀。他的意思是说:他胸部衰弱,因而隔这么远喊话是不可能的。丽扎心跳起来,眼花了。布格罗夫从他的阳台上跑下来,穿过大路,不出几秒钟就已经站在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用饭的阳台底下。沙鸡算是吃不成了!

“你们好,”他开口说,脸红了,把他那双大手塞进口袋里去。“你们到这儿来了?你们也到这儿来了?”

“对,我们也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说来话长!那是整整一篇叙事诗呢,老兄!可是别打搅你们,你们自管吃饭!自从那个以后,你们要知道,我一直在奥列尔省住着。我租下一个小小的庄园。挺好的庄园!可是你们吃饭呀!我从五月底起就一直在那儿住着,不过现在呢,我不要住了。那儿太冷,嗯,再者,医师叮嘱我到克里米亚来。”“莫非您得了什么病?”格罗霍尔斯基问。

“嗯,是啊,这儿老是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翻腾。”

伊凡·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就伸出手来,从脖子起一直摩挲到肚子中间。

“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哦这很愉快。你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我们是六月里来的。”

“哦,那么你,丽扎,怎么样?身体好吗?”

“好,”丽扎回答说,很窘。

“你恐怕很想念米舒特卡吧?啊?他跟我一块儿来了。我马上打发尼基佛尔把他送到你们这儿来。这很愉快!好,再见!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昨天我认识了捷尔-加依玛左夫公爵。他虽然是亚美尼亚人,却是极好的人!今天他家里打槌球。我们要去打槌球了。再见!马车已经来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往后一转,摇摇头,用手做了个的姿势,跑回他的别墅去了。

“不幸的人啊!”格罗霍尔斯基目送他出去,说道,深深地叹口气。

“他有什么不幸?”丽扎问。

“他看见你,却又没有权利叫你妻子!”

“傻瓜!”丽扎放肆地想。“草包!”

将近傍晚,尼基佛尔把米舒特卡送来,丽扎就搂住米舒特卡,吻他。起初米舒特卡哇哇地哭,不过,等到把石枣酱拿给他吃,他就亲切地微笑了。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一连三天没见到布格罗夫。他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晚上才在家。第四天,他又在吃中饭的时候到他们家里来。他来后,同他们两个人握过手,就挨着桌子坐下。他脸色严肃。

“我是来找你们商量事情的,”他说。“你们把这封信读一遍!”

他把信交给格罗霍尔斯基。

“您读一遍!大声读吧!”

格罗霍尔斯基把这封信大声念一遍:

“我亲爱的、孝顺的、永不忘怀的儿子约翰!我收到你恭顺多情的来函,你约你老朽的父亲赴空气清新而性情温和的克里米亚一游,借以呼吸有利的空气,观看我前所未见的土地。兹谨对你的来函答复如下:一俟我请准假,即将前来尊处,只是为期不能太久。我的同事盖拉西木神甫是体弱多病之人,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太久耳。你没有忘记你的双亲,亦即父母,我实不胜其敏感。你以爱抚满足你的父亲,在祷告辞中提及你的母亲,因为这是理应如此矣。希望你到费奥多西亚迎接我是幸。费奥多西亚究是何等城市?这个城市什么样子?鄙人颇愿一观。你的教母,亦即把你从圣水盘里捞出的女人,名字就叫费奥多西亚也。你来函声称上帝赐恩使你打牌赢得二十万卢布。此一消息我闻之实甚诱人。然而你官卑职小,尚未高升,便丢官不做,此事我实不便恭维。盖富人也当做官也。我永久为你祝福,现在如此,将来亦复如此。安德罗诺夫家的伊里亚和谢烈日卡问候你。你可寄给他们每人十卢布。他们很穷!你慈爱的父亲,司祭彼得·布格罗夫。”

格罗霍尔斯基念完这封信,跟丽扎一起瞧着布格罗夫,露出疑问的神情。

“你们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他住在此地的时候,我想请求你,丽扎,不要让他看见,躲起来。我给他写过信,说你得了病,到高加索医病去了。要是你跟他见面,那么你知道那就尴尬了。嗯。”“好吧,”丽扎说。

“这倒可以照办,”格罗霍尔斯基暗想。“既然他肯牺牲,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有所牺牲呢?”

“劳驾。要不然,他一看见你,那就糟了。我父亲是个规矩很严的人。他会在七个大教堂里诅咒我。你,丽扎,不要走出房外,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行。他不会在这儿住很久。不用担心。”彼得神甫没叫他们久等。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用鬼鬼祟祟的口气小声说:“他已经来了!眼下在睡觉呢!那就麻烦你们了!”

于是丽扎关在四堵墙当中,出去不得。她不敢走到院子里去,也不敢走到阳台上去。她只能从窗帘里看一下天空。

说来也是她倒霉,伊凡·彼得罗维奇的父亲老是在露天底下散步,甚至在阳台上睡觉。彼得神甫是个矮小的教士,头戴卷边的高礼帽,身穿棕色法衣,经常慢腾腾地在别墅四周溜达,戴着旧式眼镜观赏“前所未见的土地”。伊凡·彼得罗维奇陪着他散步,纽扣眼上挂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通常他是不戴勋章的,然而在亲属面前,伊凡·彼得罗维奇却喜欢装腔作势。他跟亲属们在一起,总要戴上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丽扎烦闷得要死。格罗霍尔斯基也难受。他不得不独自出外散步,没有人作伴。他差点哭了,不过也只得听天由命。此外,每天早晨布格罗夫都要跑过来,低声报告谁也不要听的消息,说矮小的彼得神甫身体如何如何。他这些报告惹得他们满心腻烦。

“晚上他睡得挺好!”他报告说。“昨天他生气了,怪我家里没有腌黄瓜。他喜欢米舒特卡。老是摩挲他的脑袋。”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矮小的彼得神甫终于最后一次在别墅周围散步,而且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庆幸的是,他终于走了。他玩得尽兴,极其满意地走了。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又照老样子过活。格罗霍尔斯基又感谢他的命运。然而他的幸福没有持续很久。新的灾难又来了,比彼得神甫更加恼人。

伊凡·彼得罗维奇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到他们家里来。

伊凡·彼得罗维奇,老实说,是挺好的人,然而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总是在吃饭的时候来,在他们家里吃饭,在他们家里坐很久。这还不去说它。可是招待他吃饭就得买白酒,格罗霍尔斯基却受不了。他总要喝五杯白酒,吃饭的时候唠叨没完。然而这也不去说它。可是他常常一直坐到深夜两点钟,不让他们睡觉。主要的是有些不该说的话,他居然说出来了。深夜两点钟,他喝足白酒和香槟,就把米舒特卡抱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当着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的面对他说:“我的儿子!米哈依尔!我算是什么人?什么人呀?我是坏蛋!我把你母亲卖了!我贪图三十块银币就把她卖掉了!主惩罚我吧!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小猪!你的9母亲在哪儿?呸!没有了!卖给人家做奴隶了!是呀!可见我是坏蛋哟。”

这些眼泪和话语把格罗霍尔斯基的整个心翻过来了。他胆怯地看一眼脸色苍白的丽扎,绞自己的手。

“去睡吧,伊凡·彼得罗维奇!”他胆怯地说。

“我就走。我们走,米舒特卡!上帝审判我们吧!我一想到我妻子做奴隶,我就休想睡着觉。不过这也不能怪格罗霍尔斯基。我出货,他出钱嘛。自由的人才有自由,得救的人才能上天堂埃”白天,伊凡·彼得罗维奇也不让格罗霍尔斯基好受些。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惊恐的是,他一步也不离开丽扎。他带她一块儿去钓鱼,给她讲故事,跟她一起散步,甚至有一次,他趁格罗霍尔斯基得了感冒,竟然拉着她坐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上帝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岂有此理!太不近人情!”格罗霍尔斯基咬着嘴唇想道。

格罗霍尔斯基喜欢随时吻丽扎。缺了那些甜蜜的吻,他就活不下去,然而当着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面,不知怎的,又不好意思吻她。真是活受罪!这个可怜人感到孤苦伶仃。

可是命运不久就怜悯他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忽然整整一个星期不知去向。他家里来了些客人,把他带走了。连米舒特卡也给带走了。

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格罗霍尔斯基出外散步,然后兴高采烈、精神奕奕地回到别墅里。

“他回来了,”他搓着手对丽扎说。“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他带着女人回来了。”

“什么女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有女人了,这才好。简直好得很。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生气勃勃。你快到这儿来!你来看。”格罗霍尔斯基把丽扎领到阳台上,对她指指对面的别墅。

他俩不禁捧腹大笑。那情形也真滑稽。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微笑。下边,阳台底下,站着两个黑发女人,还有米舒特卡。两个女人用法国话大声讲一件什么事,哈哈大笑。

“她们都是法国女人,”格罗霍尔斯基说。“那个离我们比较近的,相貌很不坏。她活象轻骑兵,不过那也没什么。这种女人往往也有好的。不过她们多么不顾体面埃”滑稽的是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从阳台上探出去,放下两条长胳膊,用两只手抱住一个法国女人的肩膀,弄得她格格地笑,然后把她抱上来,放在阳台上。

他把两个女人都抱到阳台上,然后又把米舒特卡也抱上去。接着两个女人又跑下去,于是举重游戏就又开始了。“嘿,他的筋肉可真结实!”格罗霍尔斯基瞧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

这种举重,大约重演了六次。两个女人可爱得很,就连她们往上升、空中的大风尽情地掀起她们膨胀的连衣裙的时候,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每逢女人升到阳台上,迈腿跨过栏杆,格罗霍尔斯基就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可是丽扎看着却哈哈大笑!依她看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又不是男人在撒野;如果男人干出撒野的事,那么她作为女人,看见了应当害臊,可是如今撒野的是女人啊!

傍晚,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忸怩地申明说,他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

“你们不要把她们看得一无是处,”他说。“不错,她们是法国女人,老是大嚷大叫,不住喝酒,然而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国人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毫无办法的,”伊凡·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她们是公爵转让给我的。几乎没要我的钱。他说:你就干脆收下吧!日后你们应当跟公爵认识一下才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老是写文章,写啊写的。你们知道她们的名字吗?一个叫番妮,一个叫伊萨贝拉。欧洲啊!哈哈哈,西方啊!再见!”

伊凡·彼得罗维奇从此不再来打搅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终日跟那两个女人在一起厮混。从他的别墅里成天价传来说话声、欢笑声、盘盏声。灯火点到深夜才熄灭。格罗霍尔斯基喜不自胜。经过痛苦的长朝间隔以后,他终于又感到幸福安宁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同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及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么幸福。可是,唉!命运却没有心肝。它玩弄格罗霍尔斯基、丽扎、伊凡、米舒特卡,把他们当做棋盘上的小卒。格罗霍尔斯基又失去安宁了。

有一天(那是过了大约一个半星期以后),他醒得很迟,走到阳台上,不料在那儿看见一个画面,使得他震惊、愤慨,引起他的满腔怒火。原来对面别墅的阳台底下站着两个法国女人,而且丽扎插在她们中间。她一面谈话,一面斜起眼睛看她自己的别墅:他,那个霸王,那个暴君,醒过来没有?(格罗霍尔斯基就是这样解释这种目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阳台上,卷起袖子,把伊萨贝拉抱上来,然后又把番妮抱上来,再把丽扎抱上来。他把丽扎抱上来后,格罗霍尔斯基却觉得他好象把她搂在怀里了。丽扎也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啊,那些女人!她们个个都是斯芬克司啊!

等到丽扎离开从前的丈夫,走回家去,装得若无其事,踮起脚尖走进寝室里来,格罗霍尔斯基却躺在床上,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那样子象是奄奄一息的人,嘴里不住呻吟。

他见到丽扎,就跳下床,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男高音大声尖叫道。“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多谢多谢!这真是岂有此理,高贵的夫人!

这简直是不顾廉耻!您要明白这一点。”

丽扎脸色煞白,而且,不消说,哭起来了。女人觉得自己有理就会又骂又哭,可是等到她觉得自己有错,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居然跟那些荡妇混在一起?!那这这比不顾体统还恶劣!您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那是卖笑的女人!妓女!您这么个规矩的女人居然混到她们堆里去了?!还有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他要怎么样呢?他还要我拿出什么东西来呢?我不明白!我把我的一半财产都给了他,而且还不止一半呢!您自己也知道!我把我自己没有的也都给了他。

我差不多把样样东西都给他了。可是他!您同他用‘你’相称,在这方面他没有任何权利,可是我忍住了没说,你们出外散步,饭后接吻,我也忍住了没说,样样事情我都忍气吞声,可是这种事我再也忍不下去。有我就没他!叫他离开此地,要不然我就走!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行!这你自己也明白。有我就没他。够了!这已经忍无可忍。就是没有这种事我也已经痛苦极了。我马上就去找他谈判。立刻就去!说真的,他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嗯,不行。他不该这么目中无人。”格罗霍尔斯基另外还说了许多大胆的刻薄话,不过没有“马上”就去:他又胆怯又害臊。他三天以后才到伊凡·彼得罗维奇家里去。

他走进他的住宅里,不由得目瞪口呆。布格罗夫在他四周布置得那么富丽堂皇,使他暗自吃惊。四壁蒙着丝绒,椅子贵重得吓人,豪华的地毯简直弄得人不敢站上去。格罗霍尔斯基生平见过很多阔人,可是在任何一个阔人家里都没见过这种发疯般的奢华。然而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大厅里,却又看到那儿多么凌乱!钢琴上放着几个菜碟,碟子里盛着些小面包块,椅子上有只玻璃杯,桌子底下有个筐子,里面装着脏得不象样的女人衣服。窗台上摊着核桃的碎壳。格罗霍尔斯基走进去的时候,布格罗夫本人也穿得不大整齐。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脸色绯红,头发没梳,身上只穿着内衣,嘴里自言自语。看来他在为一件什么事心神不安。米舒特卡也在大厅里,坐在长沙发上,刺耳的哭叫声在空中震荡。

“这真可怕,格利果利·瓦西里奇!”布格罗夫一看见格罗霍尔斯基就开口说。“这么乱糟糟的,这么乱糟糟的。请坐请坐!请您原谅我这身亚当和夏娃⑨的打扮。这没什么关系。这儿可真乱得厉害!我都不懂: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我不明白!仆人们不听使唤,天气坏透了,样样东西都贵。你闭嘴!”布格罗夫突然在米舒特卡面前站住,嚷道。“闭嘴!叫你闭嘴!畜生!你不闭嘴?”

布格罗夫就拧一下米舒特卡的耳朵。

“岂有此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含泪的声音开口说。“怎么能打这么小的孩子?说真的,您这个人啊,”“那就叫他别哭。闭嘴!我拿鞭子抽你!”

“你别哭了,米舒特卡,乖孩子。爸爸不会再打你。

您别打他,伊凡·彼得罗维奇!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得了,得了。你想要小假马吗?我会叫人给你送个小假马来。说真的,您多么狠心埃”格罗霍尔斯基沉默一忽儿,问道:“您那两个女人过得怎么样,伊凡·彼得罗维奇?”

“不怎么样。我把她们赶走了。我不客气了。本来我倒还想留下她们,可是不合适:孩子长大了。父亲的榜样很要紧。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再者我留下她们又有什么意思呢?呸,简直是滑稽戏!我对她们讲俄国话,她们却对我讲法国话。她们什么也不懂,笨得跟木头一样。”

“我来找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是要商量一件事。嗯。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很普通的,三言两语就说完。实际上,我有一件事要请求您。”

“什么事呢?”

“您认为,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离开此地吗?

您在这儿,我们倒很高兴,也很愉快,不过,您知道,就是不大方便。您明白我的意思。这样有点别扭。相互的关系有点不明确,彼此相处老是有点别扭。那就有必要分开。甚至非分开不可。您要原谅我,不过,您自己,当然,也明白,在这类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往往会引起某种想法。那就是说,不是想法,而是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对。是这样。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到了。好,我走就是。”

“我们会很感激您。请您相信,伊凡·彼得罗维奇,关于您,我们会保留最美好的回忆!您的牺牲”“好。只是这许多东西我放到哪儿去呢?您听着,我这些家具您就买下吧!您肯买吗?这倒不算贵。八千,一万就行了。家具啦、钢琴啦、四轮马车啦。”“好。我给您一万。”“那太好了!明天我就走。我到莫斯科去。在这儿没法生活!样样东西都贵!贵得吓人!钱象流水似的花出去了。

动不动就是一千。这我可受不了。我有个家呀。

喏,谢天谢地,您总算把我的家具买下了。我手头总算可以宽裕一点,要不然我就完全破产了。”格罗霍尔斯基站起来,跟布格罗夫告别,欢天喜地,回到他的别墅去了。傍晚他打发人给布格罗夫送去一万。

第二天一清早,布格罗夫和米舒特卡就已经到达费奥多西亚了。

WWw.xiAosHuotxt.NetT 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瓦尔登湖 笑面人 金银岛 菊与刀 仲夏夜之梦 纸牌的秘密 德伯家的苔丝 古兰经 人生的枷锁 海边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