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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嫁得不当,我该拿她本人怎么办,书面嘱托里役有提到,”夫人恨恨地想;“但教会是她的归宿;只有教会才会使她避免彻底的名誉扫地。我记得我姐姐说过,安格斯起初是想把蕾蒙娜送给教会的。要真那样,或把她留给她的印第安母亲,那倒好了。”夫人站起来,来回踱步。她的亡姐手写的遗嘱掉在了她的脚下。她踱着步,长裙子来回拖着这张纸,蟋碎作响。她停下脚步,把它捡起来,又念了一遍,更觉得气不裂打一处来。想起姐姐对这孩子的爱,她丝毫没有心软,没有动恻隐之心。“不当!”对,这个词儿现在用在蕾蒙娜身上正合适。一切就这么定了,等这姑娘一旦出了家门,夫人气儿也就会顺了。她将和费利佩一块儿生活,费利佩有朝一日会结婚。有没有那么美丽、善良的女人配得上费利佩呢?但他总得结婚;有了孩子们的欢闹声,这儿就会充满快乐,蕾蒙娜就将被遗忘。

夫人不知道这会儿已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我就告诉她,我决不浪费时间,现在得让她知道她母亲是谁了!”

大怒中的夫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常的恻隐之心,使她突然想起蕾蒙娜还没吃晚饭,于是她到厨房去拿了一杯牛奶和一些面包,送到蕾蒙娜的房间去。她轻手轻脚地转动钥匙,免得让费利佩听见,她打开房门,悄悄地进去。没有声音招呼她;她把蜡烛举得高高的;蕾蒙娜不在;床上是空的。她朝窗口青去。窗子敞开着。夫人感到一阵恐怖;怒火又升了起来。“她跟亚历山德罗私奔了,”她想。“太丢人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见从床的那边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有规律的呼吸声。她急忙走到房间那头,出现在眼前的情景足以融化像冰一样的心;但夫人的心对蕾蒙娜是块石头。只见蕾蒙娜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一个枕头,躺在角落里那座大圣母像的脚跟前。左手搁在脸颊下面,手臂紧紧地搂着塑像的基座。她睡得正沉,脸上布满泪水。这整个姿势意味深长。即使在绝望的沉睡中,她依然在寻求教会的庇护。当这姑娘在伤心与恐怖中感到困意袭来的时候,这个念头就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在圣母的脚下她不敢伤害我,”她说,“而且窗子也开着。要是我叫唤,费利佩会听见的;亚历山德罗也会冒着。”她嘴唇上带着祈祷,进入了梦乡。

费利佩和圣母同样近在身边,而使她避免被叫起来听到对她宣判的,是费利佩。夫人站在那儿看着她,看着敞开的富于,须臾,她起了一种很觉得丢脸的强烈的疑心,她发现自己以前从没想到,在整个守护费利佩的过程中,亚历山德罗离蕾蒙娜的窗子那么近。“不要股的东西!”她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她居然还睡得着!她的祷告倒不错,但愿圣母能听见!”她转过身去,先将牛奶和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在她的怒火中又突然生出一种更教人奇怪的恻隐之心,她又转过身去,从床上拎起被褥,小心翼翼地把蕾蒙娜从头到脚都盖了起来。随后她走出去,又将房门锁上了。

费利佩躺在床上,听见、觉察到了这一切,但他没有出声。“感谢上帝,这可怜的孩子睡着了!”他说;“我那可怜可敬的母亲怕吵醒我,所以不敢跟她说话!明天,等待着我们大家的将是什么啊!”费利佩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生,这时他母亲的窗子打开了,她唱出了太阳颂的第一句。紧跟着蕾蒙娜唱了起来,显然已完全清醒,心中有了主意;正在注视着的亚历山德罗一听到蕾蒙娜的声音就跟着唱了起来;玛加丽塔起床已有一个小时了,她偷偷摸摸地走来走去,侧耳倾听,窥视,惊奇,心里交织着妒意和恐惧——就连玛加丽塔也毫不耽搁地加入了合唱;费利佩也无力地唱了起来;那歌声高昂、悠扬,好像大家的心都那么平静,那么和谐而不是充满忧虑、混乱或敌意似的。但是唱歌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好处,尤其是对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

“感谢圣徒,”亚历山德罗说,“我听见了我的野鸽子的声音。她能唱歌!”而蕾蒙娜说,“亚历山德罗就在附近。他整个晚上都在守候着。我很高兴他爱我。”

“听这两个人的声音!”夫人说,“有谁能想到他们竟能唱得那样呢?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糟。”

歌声一落,亚历山德罗就朝羊栏跑去,费利佩说过要在那儿见他。在见到费利佩之前,对亚历山德罗来说,一分钟就像一年似的。

蕾蒙娜醒来时,发现自已身上盖得严严实实,桌上放着面包、牛奶,不由放宽了心,因为上一天晚上,她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接着又狠狠拔出来的声音;蕾蒙娜心里很清楚,她这么被关起来,除了夫人外,没人会知道。夫人不会让佣人们去嚼舌头。蕾蒙娜感恩不尽地吃起面包、牛奶,她可饿坏了。吃饱喝足,她整理好房间,做了祷告,然后坐下来等待。等什么?她想象不出;事实上,她也没费劲去想。蕾蒙娜现在进入了一个不由夫人统治的王国。她几乎毫不畏惧。费利佩不会看着她受到伤害,她马上就要用亚历山德罗远走高飞。说来也真奇了,在这念头里竟有那样的平静和自在。夫人一推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蕾蒙娜脸上那由平静和自在这两种新的情绪产生出的光芒,随后,夫人端详了她一眼,慢慢地、慢慢地走进了房间。蕾蒙娜脸上那种欢乐的神情激怒了夫人,就像昨天她把蕾蒙娜拖上花园小径时一样。这在夫人看来,简直是太不知羞耻了,这么一来,夫人和她说话时的语气、态度全都变了。

她坐在蕾蒙娜对面,但是在房间的另外一头,用嘲讽、侮辱的口吻说,“你有什么好说的?”

蕾蒙娜不甘示弱地回盯了夫人一眼,用平静的声音开了口,昨天晚上她两次用这声音说话,试图平息夫人的怒气。这回夫人没有打断她。

“夫人,”她慢吞吞地说,“我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但你不想听。要是你听了,就不会这么生气了。亚历山德罗和我都没做什么错事,我们没什么可丢人的。我们彼此爱慕,我们打算结婚,离开这里。我谢谢你,夫人,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相信,我走了之后,你一定会非常愉快;”蕾蒙娜渴望地、一点不带怨恨地注视着夫人那黝黑的、皱巴巴的脸。“你为一个你不爱的姑娘做了那么多,你太善良了。谢谢你昨天送来的面包和牛奶。也许我今天就能跟亚历山德罗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昨天晚上你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刚刚说到结婚的事儿。”

在蕾蒙娜说这些话的当儿,夫人一脸沉思的样子。她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毕竟事情并不是她想的那么丢人,但几乎同时,一阵新的怒火又升了起来,几乎比刚才更厉害,说起来真叫人不能相信,虽然不像刚才那样合讥带讽,但更加刻薄。“结婚!跟那个印第安人结婚!”她一回过神来,便叫道。“你嫁给一个印第安人?休想!你疯了吗?我绝不允许。”

蕾蒙娜焦虑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夫人,”她说,“但是这件事跟其他任何事都不一样;你不是我母亲。我已答应嫁给亚历山德罗。”

这姑娘的温柔蒙住了夫人。

“是的,”她冷冷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但我是站在母亲的地位上来对待你的。你是我姐姐的养女,她把你托付给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嫁人,我不许你再说嫁给这个印第安人。”

这会儿该着莫雷诺夫人知道,这个姑娘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了,这可叫夫人吃惊、开眼了——这个姑娘,在她身边生活了十四年,向来是温顺,温柔,欢快,对自己的孤独毫无怨言。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腾腾腾跑上来,跟夫人脸对着脸,站住了,夫人被这姑娘敏捷的动作吓了一跳,也站了起来,蕾蒙娜声音比刚才响亮、坚定地说:“莫雷诺夫人,你愿怎么禁止我就怎么禁止我。这整个世界都不能阻止我跟亚历山德罗结婚。我爱他。我答应过,我要遵守诺言。”她两条稚嫩、柔软的胳膊笔直地垂在两边,昂起脑袋,正对着夫人的脸,射出骄傲的一瞥。在她的灵魂里,这种自由的时刻还是第一次遇到。她觉得空中似有翅膀把她往上拉去。她过去对夫人的恐惧就像一件被扔掉的衣服一样不见了。

“呸!”夫人轻蔑地说,尽管仍在火头上,却被这姑娘的无用的激情(夫人是这么认为的)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话像个傻瓜。你可知道,只要我愿意,明天就能把你关进修大院里!”

“不,你办不到!”蕾蒙娜回答说。

“那么,有谁能阻止我?”夫人傲慢地说。

“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自豪地答道。

“亚历山德罗!”夫人嗤之以鼻。“亚历山德罗!哈!一个叫化子似的印第安人,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的佣人们都能放狗去咬他!哈哈!”

夫人轻蔑的语气更激怒了蕾蒙娜。“你绝不敢!”她叫道;“费利佩不会允许!”蕾蒙娜这次反驳太不聪明了。

“费利佩!”夫人嗓音发抖地叫道。“你怎敢提到他的名字!从现在起,他跟你毫不相干!我不许他跟你说话。实话告诉你,等他听说了事情真相,他就再也不愿意看你一眼了。”

“你错了,夫人,”蕾蒙娜更加温和地说,“费利佩是亚历山德罗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略停片刻,又补充说。

“嘿,原来是这样!这位小姐还以为她在莫雷诺家里能主宰一切呢!”夫人叫道。“等着瞧吧!等着瞧吧!跟我来,蕾蒙娜小姐!”她一把推开门,大步走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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