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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亚历山德罗离开后的第八天的日落时分,蕾蒙娜已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四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肯定快要死了。她脑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为亚历山德罗的死而伤心;她似乎麻木了,肉体和灵魂都麻木了。这样的虚弱是自然强加给人的休息。我们的肉体时常是借助这种休息才得以度过危机、克服过度的劳累,如果我们不停地与这些危机、与过度的劳累搏斗,就将被置于死地。

这个夜晚,蕾蒙娜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一种栩栩如生的印象;这不是声音,不是形象。她了然一身;屋子死一般沉寂;屋外笼罩着温暖的九月黄昏时的宁静。她在床上坐起来,半惊半喜、迷惑不定地感到一种求生的愿望。出了什么事?依然没有声响,没有动静。暮色很快加深了;空气纹丝儿不动。渐渐地,她那迷惑不定的神志和官能从长期睡眠的状况中苏醒过来;她打量着房间四周;就连墙壁似乎也有了生气;她十指交叉,从床上一跃而下。“亚历山德没有死!”她大声地说;她歇斯底里地笑着。“他没有死!”她又说。“他没有死!他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

她双手颤抖着穿好衣服,溜出了屋子。过了开头几秒钟后,她发现自己强壮得出奇;她没有颤抖;她的脚坚定地踩着地面。“哦,奇迹!”她想,急急地奔下花园小径;“我康复了!亚历山德罗就在附近!”这个印象是如此清晰,她走到柳树林边,发现那儿空无一人,一片静谧,就像她上回失望、心碎地坐在那里时一样,她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绝望。“不在这儿!”她叫道;“不在这儿!”她突然感到害怕,打了个寒战。“我莫不是疯了吧?也许人们失去理智时就是我先前这副样子吧!”

但年轻、强健的血在她的血管里迅速奔流。不!我没疯;这是一种新发现的力量;健全的理智;一种神启。亚历山德罗就在附近。

她迅速走下河边公路。她越往前走,越是期望、感觉到亚历山德罗就在附近。照她现在的情绪,她宁愿不停地走下去,甚至走到坦墨库拉,她肯定自己每走一步就离亚历山德罗更近一点。

她向西走近第二个柳树林——离第一个柳树林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倚在一棵树上。她停了下来。那人不可能是亚历山德罗。他要到夫人家里来找她,决不会在离屋子这么近的地方停留片刻。她不敢再往前走。在这么个冷僻的地方,这么晚的时候,会见一个陌生人可不好。那个人影儿一动不动,叫人奇怪;她透过暮色悄然望去,有点儿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视。她迟疑不决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这时那人也朝前走了儿步,然后停了下来。当他走出树荫时,她看出他的身高跟亚历山德罗一样。她加快了脚步,然后又冥然止步。这是怎么回事儿?那不可能是亚历山德罗。蕾蒙娜进退两难地绞着双手。一种几乎不可战胜的本能促使她上前;但恐怖感又使她迈不出脚去。这么迟疑不定地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往屋子走去,边走边说,“我不能莽撞,要是个陌生人就糟了。如果是亚历山德罗,他会来的。”

但她的脚似乎不愿朝相反的方向移动。她勉强走了几步,一步比一步慢,然后又回过身子。那人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像开头那样,倚在树上。

“也许是替亚历山德罗送信的,”她说;“也许是亚历山德罗告诉他天黑前不要到屋子里去。”

她拿定了主意。她加快步子,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她就跑近了那人,可以看清楚了。那是——是的,是亚历山德罗。他没有看见她。他的脸朝一边侧着,他的头靠在树上,他肯定病了。蕾蒙娜飞跑起来。又过了会儿,亚历山德罗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转过脸来,看见了蕾蒙娜,他大叫一声,朝前一跃,他们还没看清彼此的脸,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蕾蒙娜先开口。轻轻地从亚历山德罗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抬起头说:“亚历山德罗——”但一看见他的脸,她就惊叫了起来。这就是亚历山德罗,这个形容枯槁、蓬头垢面、默默无语的人,他眼睛凹陷地看着她,满脸悲色,毫无欢乐!“哦,天哪,”蕾蒙娜叫道,“你一直在生病!你病了!天哪,亚历山德罗,什么病?”

亚历山德罗慢慢地把手放到额头上,像是要在说话前先理一理思绪,而眼睛则始终盯着蕾蒙娜,还是一副痛苦的神色,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

“小姐,”他说,“我的小姐!”他欲言又止。这个声音——这个奇怪、刺耳、没有共鸣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不是亚历山德罗的。

“我的小姐,”他又说了起来,“我不能不见你一面就走;可是我到这里后,却没有勇气走近屋子。要是你不来,我就只好不见你就走了。”

听着这些活,蕾蒙娜的恐怖感迅速猛增。这是什么意思?她的神色似乎使亚历山德罗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天哪,小姐!”他叫道,“你没听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亲爱的,”蕾蒙娜答道。“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什么也没听说。十天来,我深信你已经死了;但今天晚上,我有一种感二,你就在附近,我就来见你了。”

蕾蒙娜刚一说话,亚历山德罗便又搂住了她。当她说出“亲爱的”三个宇时,他激动得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

“我的小姐!”他喃喃地说,“我的小姐!我该怎么对你说呢!我该怎么对你说呢!”

“有什么要说的,亚历山德罗?”她说。“我本来以为你死了,可你没死,现在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了。”

但亚历山德罗没有说话。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最后,他把她贴近自己的胸口,哭道:“最最亲爱的小姐!当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好像要死了一样!我没有家了;我父亲死了;我的乡亲们被赶出了村庄。现在我只是个乞丐了,小姐;就像你在洛杉矶修女院时经常给予施舍的那些可怜的乞丐一样。”他说最后这些话时,一阵眩晕,于是倚在树上,又说:“我身体很虚,小姐;我们快饿死了。”

蕾蒙娜的脸色没有使他宽慰。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她那含有疑虑的惊恐的神色。他误解了她。

“我只是回来再看你一眼,”他继续说。“现在我要走了。愿圣徒永远保佑你。我想今晚是圣母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就再也见不着你的脸了。”

他说话的时候,蕾蒙娜把脸埋在他胸前。这会儿她抬起头来,说,“你是想离开我,让我以为你死了吗,亚历山德罗?”

“我以为关于我们村子的消息肯定传到了这里,”他说,“你会知道我没有了家,不能来了,也没法提醒你,你曾经说过的话。哦,小姐,我以前给你的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敢相信你会跟我走;但我非常爱你,我想过,我能做许多事情;而且——”他放低了声音,几乎很伤心地说——“我相信,肯定是因为我下决心离开了我的乡亲,把我的一切留给我自己和你,所以圣徒惩罚了我。现在他们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他呻吟起来。

“谁!”蕾蒙娜叫道。“发生战斗了吗?你父亲被杀死了?”她害怕得哆嗦起来。

“不,”亚历山德罗答道。“没有战斗。如果我能作主的话,是会发生战斗的;但我父亲恳求我不要反抗。他说,反抗的话到头来只会对我们更加不利,司法长官也是这样,他求我让一切平静地发展,并帮他让我的乡亲们保持安静,他觉得赶我们走是可怕的。他叫罗赛克先生,是圣迭戈人。我们经常在他的农场里干活。他对我们很熟。你还记得吗,小姐,我曾跟你说起过他?说他一向都是多么公正,多么善良?他拥有卡琼最大的麦场;我们曾为他一英里又一英里地收割麦子。他说他宁愿死也不愿被迫赶我们走;但如果我们反抗的话,他就会命令他手下的人开枪。他带着二十个人。他们认为可能会碰到麻烦;这是肯定的——毕竟要把一村子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统统赶出来,像赶狐狸似的把他们赶走。如果换了别的随便什么人,只要不是罗赛克先生,我就会开枪打死他,哪怕为此而被吊死;但我知道,如果他认为我们必须走,那我们就没办法了。”

“但是,亚历山德罗,”蕾蒙娜插嘴说,“我不明白。是谁让罗赛克先生这么做的呢?现在这土地是谁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亚历山德罗答道,他的声音里充满怒气和讽意。“他们是美国人——有八到十人。他们抱成了团、上告到了旧金山。法官判下来,我们的土地全归他们所有。罗赛克先生所能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他说,这是法律,谁也不能与法律对抗。”

“哦,”管蒙娜说,“美国人夺走夫人的许多土地,也是这样做的。也是在旧金山的法庭里;他们判定向来都属将军所有的好多英里的土地。再也不是夫人的了。他们说这些士地属于合众国政府。”

“他们是一群小偷和说谎的人,个个都是!”亚历山德罗叫道。“他们要抢走这个地区所有的土地;我们只好投身大海,让他们把土地夺走。好多年前我父亲就这么对我说了。他看见这个时刻正在来临;但我不信。他死了我很高兴。现在我能觉得欣慰的只有这件事。我原以为他有朝一日会康复起来,我使祈祷圣母别让他康复。我不愿他活着。自从被赶出家门后,他再也没有清醒过。这事情发生在我赶到那儿之前。我发现他坐在门外的地上。人家说是太阳晒得他虚弱的;但事实不是那样。因为他胸膛里那颗心碎了。他不愿出家门,那些人就把他拎起来,硬把他拖了出去,摔在地上;然后他们把我们所有的家具都扔了出来;当他看见他们这么干时,他把双手举到头上,大声叫道,‘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而我却不在那儿!小姐,他们说他叫喊的声音连死人都能听见,谁也制止不了他。他整整一天一夜不停地叫喊。天哪!小姐,我真奇怪他们告诉我这事时我怎么没有死去!我赶到那儿时,有人用锐簏草搭了个小棚子,为他遮去了太阳。他再也不叫别的,只是要水,水。所以他们才认为是太阳把他晒成了那样。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呀,谁也出不了多大的力;司法长官的手下人非常急躁;他们不给我们时间。他们说所有的人必须在两天内搬走。大家都东奔西颠。所有的东西都搬出了屋子,堆在外面的地上。人们把屋顶也都掀了下来。这些屋顶是用锐簏草秆做的;因此他们可以重做。哦,小姐,别让我告诉你更多的情况!这就像死亡。我受不了!”

蕾蒙娜伤心地哭泣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痛苦的脸上,什么是爱呢?面对一个受到如此伤害的人,她能给他什么呢?

“别哭,小姐,”亚历山德罗郁郁地说,“眼泪能杀死我,没有好处。”

“你父亲活了多久?”蕾蒙娜问道,两只手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现在他们坐在了地上,日夜思念亚历山德罗的蕾蒙娜像个强者,而他倒像个需要庇护的人,她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抚摸着他,好像他早就属于她似的。他接受她抚摸时的态度,足以表明他已虚弱、麻木到何等程度,要是在往日,她的抚摸准会叫他欣喜若狂。现在他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胸前。

“他!他四天前才死。我留下来为他送葬,然后我就来了。我在路上走了三天;我的马,可怜的东西,几乎比我还虚弱。美国人抢走了我的马,”亚历山德罗说。

“抢走了你的马!”蕾蒙娜吃惊地叫道。“这也是法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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