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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但是蕾蒙娜不能整个冬天都手摸着巴巴的鬃毛来回奔跑。家里有新的活儿等着她。在蕾蒙娜的指点下,亚历山德罗用柳条编了个粗糙的摇篮,就像门外装谷子的篮子一样,只是编得更密,椭圆形的,四根笔直的红熊果树干把它支撑起来——摇篮里铺着柔软的羊毛,上面躺着蕾蒙娜六个月的孩子,身上盖着家织的白毛毯,孩子活泼、结实、美丽,一看就知道是个受到伟大的母爱哺育的、身体健康的孩子。这是个女孩,正合亚历山德罗的心愿;蕾蒙娜却觉得遗憾——一个充满爱情的母亲没有比自己的头生孩子是个女儿更使她遗憾的了,蕾蒙娜一直希望能生个小亚历山德罗;但是当她看着女儿的蓝眼睛时,她的失望的感觉与时俱减,女儿的眼睛湛蓝湛蓝,任何人一见到她首先注意的就是她那双蓝眼睛。

“蓝天似的眼睛,”伊西德罗第一次见到她时,这样惊呼道。

“像她母亲,”亚历山德罗说;伊西德罗闻言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蕾蒙娜一眼,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太妙了!”他说。“真是这样。我从没见过;”他心底里纳闷,蕾蒙娜的母亲是印第安人,可她竟有这样的眼睛,她的父亲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蓝天似的眼睛,”村里人一下子全都这么称呼这个小女孩;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叫了起来。但到洗礼日时,他们迟疑起来。有一二个星期六,村里人传说,星期日加斯帕拉神父要来村里主持仪式,他希望所有的新生儿都抱来受洗。夜深人静的时候,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坐在熟睡的孩子旁,合计着该给她取个什么名宇。蕾蒙娜不知道亚历山德罗是否愿意叫她麦吉拉。

“不!麦吉拉只有一个,”他说,声音很认真,蕾蒙娜隐约感到点儿害怕。

他们讨论了“蕾蒙娜”、“伊莎贝拉”,亚历山德罗建议叫卡门娜。他母亲就叫这个名宇。

蕾蒙娜一听到这个名字,打了个冷战,想起了坦墨库拉坟地那一幕。“哦,不,不!不行!”她叫道。“那不吉利;”亚历山德罗连连责怪自己忘记了这个名字只会使她联想起坟地那一幕。

最后,亚历山德罗说:“麦吉拉,我想大家都已经给她取了名字。不管我们在教堂里给她取个什么名宇,村里人只会叫她‘蓝眼睛’。”

“那就正式叫她‘蓝眼睛’吧,”蕾蒙娜说。就这么定下了;当加斯帕拉神父把这个小家伙抱在手里,在她额上划了十字后,相当费力地用印第安话说出她的名字,意思就是“蓝眼睛”,或叫“蓝天似的眼睛”。

以前,加斯帕拉神父到圣帕斯库拉做弥撒,总是睡在六英里外贝尔纳多山谷罗迈克斯商店兼邮局里。但这回伊西德罗极为自豪地前去迎他,说他的堂弟来山谷里定居,造了一座新砖房,请求神父能赏脸,这次就在山谷里住下来。

“说真的,神父,”伊西德罗又说,“在这儿管保比在罗迈克斯家睡得好、吃得好。我堂弟媳可能干呢。”

“亚历山德罗!亚历山德罗!”神父沉思地说。“他早就结婚了吗?”

“不,神父,”伊西德罗答道。“刚过两年。是从坦墨库拉到这儿来的路上,由你给他们主婚的。”

“啊,啊!想起来了,”加斯帕拉神父说,“我一准来;”他极有兴趣地盼望再见到那对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夫妇。

蕾蒙娜热情洋溢地为款待神父而做着准备。这又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在她忙着烹调洗涮的时候,脑子里尽想着萨尔别德拉神父。也许加斯帕拉神父会告诉她关于萨尔别德拉神父的情况。是她向亚历山德罗建议请加斯帕拉住他们家的;亚历山德罗说,“如果我们把房间让给了神父,你和孩子睡哪儿呢?我可以睡到外面的地板上;可你?”——“我到伊西德罗家去跟胡安娜睡,”她答道。“就两个晚上,没关系;我们明明有这么好的床,却让神父去睡到美国人的家里,这太丢脸了!”

亚历山德罗把加斯帕拉神父请进他和蕾蒙娜的房间时,一种平生难得的满足感油然而生。一尘不染的白粉墙,拾摄于净的床上有镶着阔花边的被褥、枕头,挂着床帘,支着印花布床顶,还有雕花旧木椅,绿叶环绕下的圣母雕像,墙上的架子,挂着白窗帘的窗子——这一切犹如一幅图画,加斯帕拉神父在以前游历印第安各村的生涯中从未见过。他情不自禁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他的目光落在金念珠上,惊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是我妻子的,”亚历山德罗自豪地说,“是萨尔别德拉神父给她的。”

“啊!”神父说,“他前些天死了。”

“死了!萨尔别德拉神父死了!”亚历山德罗叫道。“这个打击太可怕了。哦,神父,我求你别把这事告诉她。一定得在洗礼过后才能让她知道。这消息会使她心情沉重,洗礼仪式上她就不会高兴了。”

加斯帕拉神父还在仔细审视着念珠和耶稣受难像。“放心,放心,”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绝不说;不过这尊耶稣受难像可是件艺术品;你知道你这东西的价值吗?还有这个——这不是块圣坛罩布吗?”他拎起这块绣得很漂亮的圣坛罩布,又说。这块罩布是蕾蒙娜为了欢迎神父的到来,特意钉在墙上圣母像的下面的。

“是的,神父,是块圣坛罩布。我妻子绣的。本来打算送给萨尔别德拉神父;但她没见到他,没法儿把这给他。要是她一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准会像生活中失去了阳光一样。”

加斯帕拉神父正想问另一个问题,蕾蒙娜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洞。刚才她是把孩子送给胡安娜代管一下,她好腾出手来侍候神父用晚餐。

“我求你别告诉她,”亚历山德罗压低嗓门说;但是太晚了。蕾蒙娜一见神父手里拿着她的念珠,忙说:——

“神父,这是我最神圣的财产。原先是圣路易斯雷伊的佩雷神父的,他给了萨尔别德拉神父,萨尔别德拉神父又给了我。你认识萨尔别德拉神父吗?我希望能从你这儿打听到他的消息。”

“是的,我认识他,不太熟;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加斯帕拉神父吞吞吐吐地说。单单他的迟疑还不至于向蕾蒙娜泄露真相;她可以认为这是俗僧对方济各会的轻蔑或敌意,但是她看了看亚历山德罗,从他脸上看出了恐慌和悲伤。他脸上的任何阴影从来逃不过蕾蒙娜的眼睛。“怎么回事,亚历山德罗?”她问道。“是萨尔别德拉神父出事了吗?他病了?”

亚历山德罗摇摇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蕾蒙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从两人的脸上看出惊慌痛苦的神色,她把双手放在胸前,做出从印第安女人那里学来的意味深长的姿势,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你们不愿告诉我!你们不说话!那就是说他死了!”她扑通跪了下来。

“是啊,闺女,他死了,”加斯帕拉神父说,这位粗暴、好斗的神父的声音比往日温和多了。“他是一个月以前在圣巴巴拉去世的,我很遗憾带来使你伤心的消息。但你不能为他悲伤。我听说,他很懦弱,他自己想死。他不能再干活,他不愿活下去。”

蕾蒙娜把脸埋在双手里。神父的话嗡嗡地传进她耳朵,她根本听不清楚,“一个月以前。”她默默无声、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然后她站起来,一句话没说,也没朝这两人看上一眼,便走到圣母雕像前跪了下来。亚历山德罗和加斯帕拉神父出于共同的冲动,悄悄地离开了房间。他们站在门外,神父说,“现在太晚了,否则我真想回罗迈克斯家去。你的妻子这么悲伤,我不想待在这儿。”

“你一走,那又是一件伤心的事,神父,”亚历山德罗说,“她这些天一直满心喜悦地为迎接你而忙碌,她是个坚强的人,是她常常使我振作,而不是我给她力量。”

半个小时之后,蕾蒙娜神色平静地出来招呼他们吃饭,加斯帕拉神父心想,“天哪,他说得真不错。”他不像亚历山德罗那样明白,她何以能在半小时里就改变了脸色。这脸色亚历山德罗以前从没见过,他简直不敢跟她说话了。

夜晚,当她准备去费尔南多家时,亚历山德罗走到她身边,壮着胆子提到了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名宇。蕾蒙娜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我现在还不能谈他,亲爱的,”她说,“我永远不相信,他还没给过我们祝福就会去世。等过了明天再提他吧。”

第二天早晨,蕾蒙娜悲伤的脸色使所有看见她的女人们都觉得伤心。她们一个个惊讶地凝视她,然后转身走开,轻轻地相互交谈。她们都爱她,有一半人甚至崇敬她,因为她心地非常善良,乐于教导她们,帮助她们。她一进山谷,就像是一位传教士,人们总是在她脸上看到微笑。现在她不笑了。可是她那个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女儿还等着受洗呢;太阳放出了光芒,钟声已经响了半个小时,人们从山谷的各个角落集中起来,加斯帕拉神父穿着镶金绿色圣衣,正在圣坛前做祷告;这是圣帕斯库拉欢乐的一天。可是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却各自跪在一个角落里,满脸悲容,甚至当他们的女儿格格笑起来,并举起双手的时候,他们也不露半点喜色,这是怎么回事呢?渐渐地人们悄悄议论起发生的事情。有人从亚历山德罗的朋友、坦墨库拉的安东尼奥那里打听到消息。然后所有女人的脸色也悲伤起来。她们全都听说过萨尔别德拉神父,许多人曾在蕾蒙娜房间里的牙雕基督像前做过祷告,她们知道这是萨尔别德拉神父送给蕾蒙娜的。

蕾蒙娜走出教堂后,一些人追上她,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她们的心口上,默默无语。这动作胜过一切语言。

当加斯帕拉神父告辞时,蕾蒙娜嘴唇颤抖地说,“神父,要是你知道萨尔别德拉神父临终前的情况。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会感激作。”

“我几乎没听到什么,”神父答道,“只知道他身体虚弱了好多个星期;但他坚持大部分晚上都跪在教堂的石头地面上做祷告。”

“对,”蕾蒙娜插话说,“他向来都是这样。”

“临终前的早晨,”神父继续说,“修士们发现他仍然跪在石头地面上,但已经无力动弹了;他们把他抬进房间,却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竟然没有床;他一直睡在石头地面上;于是他们把他抬进修道院长的房间,让他躺在床上,他再也没说话,中午就死了。”

“非常感谢你,神父,”蕾蒙娜眼睛看着地面说;她又用同样低弱、颤抖的声音说,“我很感激你让我知道他死了。”

“真奇怪,方济各会的修士竟然这么得到印第安人的爱戴!”加斯帕拉神父边骑马而去边沉思。“我敢肯定,如果我死了,这儿没有一个人会这么伤心!嘿,”他叫道,“我要问问亚历山德罗,他妻子是什么人!我不相信她是坦墨库拉印第安人。下次来时,我要弄个明白。她肯定在什么地方上过学,这是明摆着的。她比他们大伙儿都要高出一筹。下次来时,我一定要弄清楚她的情况。”

“下次!”在什么样的日历本上记录着那些永远没有到来的下次呀?没等加斯帕拉神父重访圣帕斯库拉,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就早已远走高飞,他们的家里住进了陌生人。

几年以后,蕾蒙娜回顾这段生活,觉得萨尔别德拉神父去世的消息似乎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第一个山兆。短短的几天之后,有一天中午,亚历山德罗回到家里,他脸上的表情把蕾蒙娜吓了一跳;他坐在椅子里,双手捂着脸,既不抬头,也不说话,他的沉默把蕾蒙娜急得快哭出来了,他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那脸色实在怕人,他用粗哑的嗓子说,“开始了!”他又捂住了脸。蕾蒙娜的泪水刷刷地流了出来,他总算说出了原委:

伊西德罗好像在去年把山谷口的一个峡谷租给了一个叫莫荣的医生。他说医生只是看中了那儿的放蜂场。他把蜂箱搬到了那里,搭了一间草屋给他雇来的看蛮人住。伊西德罗用不着那块土地,认为这是个捞点外快的好机会。他很谨慎,为了不让这笔交易出现意外,特地去了圣迭戈,请加斯帕拉神父做他的翻译,跟莫荣医生洽谈;他们签定了一份契约,讲定要准时交纳租金。现在租期已满,伊西德罗到圣迭戈去问莫荣医生是否要续借一年;医生却说那块土地是他的,他要到那儿去造一座房子,住在那里。

伊西德罗去找加斯帕拉神父帮忙,加斯帕拉生气地会见了莫荣医生,但无济于事。医生说那土地根本不是伊西德罗的,而是属于合众国政府,他已向洛杉矶的代理人付了钱,华盛顿很快就会发下证件,证明土地是他的。加斯帕拉神父和伊西德罗去找了圣迭戈的一位律师,向他出示了伊西德罗的证件——是加利福尼亚墨西哥政府的旧文件,证明建立圣帕斯库拉部落,印第安人拥有多少里格土地;但律师只是嘲笑加斯帕拉神父居然相信这样的证件会有什么用。他说,当这个地区受墨西哥人统治的时候,这一切都很有用,但现在只是废纸一张;现在美国人拥有了这块土地;一切都得按照美国人的法律行事,墨西哥人的法律再也没有用了。

“这么说来,圣帕斯库拉的士地一点没我们的份了,”伊西德罗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律师说,他不知道那些耕地和有住家的村子该怎么办,——这点他说不出所以然来;但他认为一切都归华盛顿人所有。

伊西德罗说,加斯帕拉神父怒气冲冲,当胸一把撕开罩袍,捶胸顿足,说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战士,而不是神父,他要跟这该诅咒的合众国政府战斗;律师嘲笑他,告诉他要照看好灵魂——这是他的本份——别为印第安叫化子操心!。“对,他是这么说的——‘印第安叫化子!’所以他们很快就都会变成叫化子。”

亚历山德罗说说停停,等把这件事说完时,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的声音便咽了;他全身在颤抖。他气愤、绝望,几乎难以自制。

“你看,我说得不错吧,麦吉拉。这世界上没有安全的地方。我们无可奈何!我们还是死了痛快!”

“莫荣医生的峡谷离这儿远得很,”蕾蒙娜可怜巴巴地说。“如果他住在那儿,别再往这儿移,那碍不了我们什么。”

“麦吉拉说话像个野鸽子,不像女人,”亚历山德罗怒冲冲地说。“既然来了一个,怎么不会有两个呢?这才是个开头。明天可能会来十个呢,拿着证件,说什么土地是他们的。我们无可奈何,比动物强不了多少。动物比我们还强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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